我曾经以为，许多小说都是由事件构成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个事件，敏锐的小说家知道了，就把它写成了一篇小说。小说是小说家制造的，所以更多的情况应该是，小说家根据生活逻辑和人物的性格逻辑，制造了一个事件，如果他觉得还不够，就让这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再引发第三或者第四个事件，这样就构成了曲折的故事，也就构成了一部情节比较复杂的小说。后来我又把对事件这个概念的理解扩展了，我以为，如果以文学的目光观察，小说家所需要的事件，并不一定重大或者严重，更不一定是与司法有关的所谓的案子，生活中的很多小事琐碎事，都可以被小说家当成事件来写。小说家就应该有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小事件扩大，把大事件缩小。小说家还有本事左右人物的命运，决定他们的生存与死亡，决定他们的欢乐与悲伤。
小说家把生活场景看作是事件发生的现场，如果我们进入了阅读，这虚拟的现场可能比生活的现场还要热闹还要多姿多彩。在生活的现场，我们只看到了生活的热闹。在小说家的现场，我们很可能还会进入另外一种空间，那就是人的心灵。高明的小说家不仅制造曲折的故事，还让事件发生在心灵的现场。
在这里，让我们一起读徐小斌的两篇小说。
先读《若木》。若木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徐小斌的这篇小说刻画一个名叫若木的女人，把她从少女写到老。若木长得很美丽，若木出生在三十年代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里，但是若木却没有得到幸福。究其根源，恐怕就是因为一次心灵事件的发生。这个所谓的心灵事件，其实仅仅就是若木恋爱了，十九岁的大家闺秀若木爱上了一个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恋爱，本是很普通的事，却被称之为事件，这似乎有点牵强。
其实不牵强，因为这恋爱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因为这恋爱发生在那样一个遥远的旧时代，发生在那样的家庭，发生在那样的母亲的管辖之下，就不显得牵强了，我们就完全可以称之为事件了：“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一道陌生的目光穿透那些阴影如剑一样使那些优美的葡萄叶纷纷坠落……”心灵的事件不可遏制地爆发了，心灵事件引发了生活现场的事件，两个年轻人在偷情的时候被母亲发现了。结果是若木被罚跪，一跪就是好几天，一直跪到即将死去，才被她的弟弟天成解救了出来。在一个平静的家庭里，这够得上是一个事件了。
心灵中的事件引发了生活中的事件，生活中的事件发生了，又转而作用于心灵。就在被罚跪的时候，若木的心灵当中肯定是再次发生了激烈的震荡，她的弟弟天成也感受到了这样的震荡，“天成觉得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他弯下身子去搀扶姐姐，但是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这个白纸剪成的少女纹丝不动。天成说姐姐是妈让我来的，她老人家让我扶你去见她。老张在一旁接着说，小姐快起来吧，太太让厨子做了枸杞炖鸡……但是白纸剪成的若木依然缄默……”后来还是做母亲的屈服了：“她给自己的女儿跪下了。她先是暴跳如雷而后和风细雨最后彻底缴械了。她跪下的一刹那那白纸剪成的少女才蓦然倒下。”短短时间，若木经历了两次心灵事件，心灵的事件使心灵的情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那个白纸剪成的少女从那个夜晚开始常常在黑暗中狞笑。”
徐小斌不写被扼杀了爱情的少女如何以泪洗面，而是写黑暗中的狞笑，写事件对心灵的扭曲。接下来我们会看到，一颗扭曲的心灵如何伤害了另外一颗心灵。那个遭受不幸的，是若木的贴身丫头梅花。梅花也恋爱了，梅花爱上了少爷天成。梅花的恋爱同样也是那么强烈而又压抑，因此请允许我将梅花的恋爱也称为心灵事件。梅花春情萌动，甚至一本书上的插图，也会引起事件的爆发：“梅花只觉得心跳耳热，身上有什么地方传递着一种陌生的讯息……一股燥热迫使她解开葱绿洒花大襟褂子，胸前仿佛一夜之间结成的两枚果子，饱满、美丽而芬芳。她轻轻碰了碰它们，立刻觉得全身一阵酥软……”在这样一种美丽动人的情感触动之下，不可避免的，在另外一颗心灵当中，也荡起了微妙的波澜：“梅花一走进天成的房间眼睛就变得很亮，亮得就像是噙满了泪水。那种痴迷大大地吓了天成一跳。天成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锤子重重地砸了一下，顿时一阵钝痛……少爷天成显然是被这明亮的目光震慑住了，天成觉得自己失了音，什么也说不出来。”梅花恋爱了，梅花爱得颤颤巍巍，爱得令人心疼。但是若木却要把她嫁给四十多岁的老张。若木没有得到美丽的爱情，若木的心灵在事件中扭曲了，心灵扭曲的若木不仅在黑暗中狞笑，狞笑着的若木真的变恶毒了，恶毒的若木不能让别人得到美丽的爱情。这个决定是一种摧残，一个美丽摧残另一个美丽，一颗心灵摧残另一颗心灵：“梅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片片地碎了，剧痛使她泪如雨下。前额已经磕破了，鲜血把刘海粘成一绺绺，她大睁双眼，满脸是泪和汗构成的液体……”
后来呢？后来天成死了，再后来母亲玄溟用尽心机，为女儿若木找到了一位所谓的如意郎君，再再后来母亲死了，若木的那位费尽心机得到的如意郎君也死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常常就是这样的，人物的性格驱动着他们的命运，沿着岁月的隧道向前推进，向前延伸着的命运令人叹息，令人思绪万千。其实无论怎么叹息，在这篇小说中，更重要的还是人物的心灵事件，徐小斌刻画人物的形态与行为，让我们由表及里，看到了人的心灵，这样的心灵事件激荡了我们的心灵。
再来看《做绢人的孔师母》。
这一回徐小斌先不忙写事件，而是先介绍两个家庭，描绘两个母亲。两个母亲一个是段家的妈妈，另一个就是孔师母。在徐小斌笔下，妈妈有妈妈的个性，孔师母有孔师母的特征，她们各自的孩子也都有个性，都有特征。两个女人的关系友善而又微妙，她们的孩子却单纯无私，经常在一起玩耍。徐小斌用个性和特征引路，让我们随着她走向故事的深处。在通往故事深处的沿途，她写孔师母和段家妈妈，写段家最漂亮的老四书棣，写跟孔师母学做绢人的段家的小女儿书茵，写聪明的孔家小狗华丽，还写孔师母两个品学兼优的儿子，写两个儿子的父亲孔先生。当然还要描绘孔师母的绢人如何令人赞叹：“分明是一出出的戏，只是那行头太抢眼，穆桂英穿大红平金的大氅，绣花鞋竟是金丝编的；崔莺莺穿玉色马甲，湖蓝长裙，上绣银色仙鹤；铁镜公主戴的冠上，密密麻麻镶了各色珠宝和花朵，还有杜十娘的百宝箱，里面那些袖珍的首饰真不知是怎么做的。”绢人衬托了人，为了后面事件的发生，徐小斌进行了铺垫，她把前面的铺垫写得细密而又节制，这细密而又节制的文字，使小说的阅读者心甘情愿朝着即将发生的事件行进。
写着写着，那个事件就自自然然地发生了。先是大学家属院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儿，玩儿一种近似于捉迷藏的游戏，然后就写书茵一紧张就想尿尿，于是便发生了那个其实算不上什么事件的事件：“孔令胜在刹那间已经看见一点模模糊糊的白，那是一种缺乏质感的纯粹印象上的白色。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还没容他有进一步的反应，后面的孩子们已经跑过来了……那个秋天的傍晚，明大的孩子们看到的是这么一幅图景：女孩书茵半提溜着新疆大裙子，裙子一头拧着麻花卷儿，显然是慌乱之中抓起来的，裤衩还没来得及提上来，露出两条腿和小半个屁股。脸色惨白，鼻涕眼泪一块流，而孔令胜的模样更是尴尬：满脸血红中还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一副准备逃跑却又跑不掉的样子。”这本来也没什么的，可“书茵哭了整整一晚上，痛不欲生。但是第二天就好了，还是奶奶给编的辫子，擦的梳头油”。事情应该就过去了，搁现在，谁也不会拿着当回事。但那个时候不行，表面上很平静，人们私底下暗暗地有了想法，孔师母和她儿子头上都有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更糟糕的是，孔先生那里也出了问题：“直到晚上孔师母才明白出了什么事：丈夫的一大堆文件夹里，有一本油印的明大右派言论集，打头的七个人都是明大的老教授，每人都有一幅漫画像，画孔先生手握一条九头毒蛇，每个毒蛇头都吐着信子，冒出一句话，每句话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孔祥仁一家子掉脑袋。”稍微懂得一点新中国政治历史的人，或者年龄大一点的人都会明白，这样的压力降临，会在孔先生那里引起多么重大的心灵事件，再加上有了前面的事由，这个好脾气的男人终于把怒火发泄在儿子身上了，他“暴跳如雷地抄起一个衣架，照着孔令胜就没头没脸地打，那孔令胜也呆，竟不知道躲，就那么干挨着，几下之后，衣架上的铁钩子就沾了血”。
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儿子心中的事件比父亲的还要强烈，为了这件事，品学兼优的中学生孔令胜死了，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不是。儿子死了，在他父母那里引起的震动自不必说。意想不到的是，在事件发生之前，美丽的少女书棣已经与孔令胜悄悄相恋了，他们的恋情美丽而又神秘，然而“在那个年代常常被忽略的情感，只有在突发事件中才会显出本色”。在出事的那天，“明大所有的孩子们都记住了书棣捂着脸狂奔逃离现场的那个瞬间，但是谁也不知道少女书棣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又是一次心灵事件，“从那时起，四姐书棣就有些神叨叨的了。一年之内，从班里的尖子生滑到了补习生，第二年，索性就休学了。慢慢地，书茵发现四姐连长相也变了，脸还是那张脸，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可精神气儿没了，一种灰秃秃的东西慢慢侵蚀了那个青春勃发的形象，就连个子也像是变矮了似的，美丽离她而去。”就因为这样一次惨痛的心灵事件，书棣不仅失去了美丽，还失去了健康，美丽聪慧的书棣变成了一个疯子。
后来就爆发了特别重大的事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这样一场特别重大的事件当中，温文尔雅会做绢人的孔师母遭受了粗暴的斗争，她不堪凌辱，死了，采取了和儿子同样的死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又是一场悲剧，在发生了N次事件之后，这个故事以悲剧收场了。这场悲剧令人痛心，这场悲剧映照了时代，就像很多写的精彩的悲剧一样，这场悲剧令人难以忘怀，这场悲剧拥有悲剧的力量。
对于这两篇小说，如果我们站在社会的立场，给出这样的评价似乎也够了。如果我们站在小说的立场，似乎又会发现，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写进历史的一定是历史中的重大事件，但那可能仅仅是抽象的历史。而真正写进人们记忆的、真正触动人们情感的却常常是大事件中的小事件，是那些温热或冰冷的、有血有肉的、发生在普通人群中间的故事。如果我们能够确定，很多故事是来自事件，那么成熟的小说家一定会懂得，对于事件的运用就会变得至关重要。需要思考，需要铺设一条轨道，做得好了事件直逼心灵，心灵还会显现在故事的现场，放射出人性的光芒。
徐小斌制造事件，徐小斌的事件发生在历史，发生在故事的现场，也发生在心灵。徐小斌刻画人物，人物的心灵在我们的目光中跳动。如果我们站在小说的立场，或许还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