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人不一样。这是一句废话，却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有的时候，废话又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人跟人确实不一样，在这里我当然不是指人的长相，我是说，张三是那脾气，李四是这秉性，王五刁蛮，赵六忠厚，一百个人一百个样，千差万别。很多人都会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和别人也不一样，所以人们就经常说，人和人不一样。因为人和人不一样，所以人和人会打架，人和人会发生战争。因为人和人不一样，人群中就出现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这一回咱们看看张楚的《夏朗的望远镜》。
夏朗是个天文爱好者。爱好天文的夏朗有一架很不错的望远镜，经常用它观看遥远而又浩渺的星空。夏朗的工作是公务员，在工作之余，他又拥有一片神秘的世界。后来夏朗就恋爱了，那个女孩子名字叫方雯。和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女一样，他们的恋爱也是从看电影开始的：“他单调无味的单身汉生活因为和方雯的那场电影有了很大改观。他再也没去跟男同事们玩扑克牌或者喝酒，也没有一个人到网吧里上网聊天。他的业余时间全给了方雯，或者说，方雯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全给了他。他们去专卖店看衣服，去上岛喝咖啡，去大钊公园散步，去百老汇电影院继续看那些永远记不住情节的俗烂电影。”接下来，在一个甜蜜的夜晚，他们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再接下来，几乎完全是顺理成章的，就走到了见父母这一步。那一天，“方家对第一次来访的夏朗礼遇很高，不但买了大闸蟹东方虾，还特意将方雯的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一并请来。”这时候，那个老岳父，那个和夏朗完全不一样的人就该出场了。他出场的时候并没有显现出来他的不一样，“方雯父亲只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后来去厕所路过厨房，夏朗才发现，原来他是在厨房。这个未来的岳父戴着顶雪白高耸的帽子，系着条拖到地面的蓝围裙，正在做油焖大虾。他神情甚是专注，脸膛被炉火映得饱胀红润。方雯站他身后，时不时拿毛巾替父亲擦拭汗水。”后来俩人自然又去了夏朗家，在自己家里，夏朗给方雯看了他心爱的望远镜，作为见面礼，夏朗的妈妈按照习俗给了方雯钱。一切都很顺利，更没有发生哪一方父母不同意的情况。夏朗的平凡而又幸福的婚姻就这样即将开始了。
但是夏朗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老岳父。夏朗的老岳父和夏朗不一样，和别人也不一样。那天晚上，夏朗的妈妈给了方雯见面礼，却被方雯连夜退了回来，说是她爸爸的意思，这让我们初步看到了一点点的不一样，“然而婚期还是定下了。老校长在县城边上也有六间平房，打算搬过去，把高层楼让给夏朗他们当婚房。”一对青年男女要结婚了，由男方提供住房，这似乎很正常，也符合中国人的习俗惯例。然而岳父方有礼却来拜访亲家了，并且带来了一套新楼房的钥匙。夏朗的妈妈对儿子说，“那你就等着当养老女婿，给他们送终吧。”夏家人虽有几分不快，却没有再说什么，后来“到底是在方雯家的房子里结的婚。新房离老校长家不过三百米，仿佛方有礼当初买了这房，就知道女儿将来要嫁夏朗似的”。看来真是人和不一样，有的人好意思，有的人不好意思，有的人想了就要做，有的人却总是妥协。
婚后的生活还算和美，“两口子每晚从镇上回来，都要跑到老校长那里蹭饭。老校长当然是尽心伺候，每天换着花样吃。吃完两口子就回自己窝里，卿卿我我不在话下。”夏朗照样还在热爱他的天文，他还试图让方雯也成为一名爱好者，和他一起，在无边的星云中驰骋他的想象：“有时候我老忍不住想，别的星球上是不是也住着像我们一样的人？像我们一样出生，像我们一样谈恋爱，像我们一样老死。或者他们的文明比我们发达，他们的那个星球上，根本就没有死亡这个说法。一切都是永恒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张楚笔下的这位夏朗只会在天空中想象，不懂得在生活中想象。他根本就想象不到，那个和他不一样的老丈人，正一步步地侵入到他的生活中来，一开始，似乎是自自然然的，岳父岳母和他们住在了一起，作为家长，他们做得非常好：“晚上回了家，方有礼夫妇早把饭菜做好，热腾腾的，吃着也顺口；洗脚水早早烧好，端到沙发前；屋子以前一个礼拜收拾一次，这下方雯倒成了甩手掌柜，连墩布都不摸一下；夏朗找脱下的内裤洗时，却发现正被丈母娘用力搓揉……总之，家里突然像多了两个知寒知暖的保姆。这倒和夏朗在家里时不太一样。”这位女婿似乎是掉在福窝里了。
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张楚的这篇小说就没什么看头了。过了没多久，幸福的日子里就有了别样的插曲。先是传来闲话，说老丈人嫌夏朗孝敬的香烟档次太低，后来又发生老丈人干预女婿的兴趣爱好。再后来连女婿把烟灰缸放在什么位置老丈人也要喋喋不休。不由自主的，这位不注意生活琐事的女婿开始思考一些问题了：“夏朗没有应他，而是呆呆凝望着他。他倏地恍惚起来，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叫方有礼的人到底是谁？自己跟这个肥胖、白皙、矮矬的老男人如此陌生，犹如隔着莫测的光距。以往的二十多年，县城这么小，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个人……而现在，他和这个曾经的陌生人住同一套房子，吃同一口铁锅，用同一张餐桌，蹲同一个马桶，原因只是，曾经躺在这个男人怀里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现在每天晚上都躺在他的臂弯里。”夏朗把他的想法藏在了心里，他忍着。后来方有礼又藏起了他心爱的望远镜，他还是忍着，因为他怕别人说他小肚鸡肠。甚至于，小两口做爱的时候动静大了点，这位老丈人也找个理由来敲门。厚道的人办事总是爱有顾虑。往往就是这样的，厚道的人越有顾虑，不厚道的人就越没有顾虑。人和人不一样，所以这个世界上就总是有一些人欺负另一些人，总是有些人想方设法玩弄另一些人，而且还让你说不出来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怕方有礼？他怕方有礼什么？可如若不怕，为何每次面对笑眯眯的方有礼，自己似乎都冒虚汗？说实话，这些日子来，方有礼的态度也发生了些改变。有些时日他没给自己拿过拖鞋了，别说是拿拖鞋，连平日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了，以前是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现在却是威严的，说一不二的……”
夏朗不能再忍了，他决定自己买房子，离岳父远远的。夏朗买房子，他的岳父也要买房子，他买哪里的，岳父也要买哪里的，要和他住对门。夏朗终于愤怒了，跑回了自己母亲家，岳父就让当初的媒人来请，夏朗只好回去，因为他的妻子恰恰在这个时候怀孕了，看来厚道人总是顾全大局。夏朗回去了，他的岳父又对他好起来了，买了蛋糕，给他过生日，几句话就把他说得心软了，“不停点头，不停点头。他感觉自己正在听一个饶舌的上帝布道。他觉得这个肥胖的上帝是那么仁慈，那么亲切，他以前本想把他钉上十字架，现在是恨不得要跪下去亲吻他的脚趾了。他本来想跟方有礼说说天文望远镜的事。他想跟方有礼说，望远镜如果搁置起来，就不是望远镜了，望远镜如果不用来观测星云，就不是天文望远镜了。可到了后来，他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着水母星云里的那颗蓝色星星，很快就熟睡过去。”
十月怀胎之后，方雯生下了一个男孩。“不久，两处新楼也装饰一新，夏朗就带着老婆孩子搬进去，方有礼夫妇也随后搬到对门。老校长在夏朗家服侍了半个月后，方有礼说，我的亲家母啊，亲家母，老夏一个人在家，你怎么能放心？嗯？听说他不会做饭，饥一顿饱一顿，万一落个胃病的根，该有多麻烦！他的前列腺炎和糖尿病，不是已经让他够挠头心烦的了吗？快回去吧，好好照顾老夏去吧。”夏朗的妈妈被岳父方有礼用一种温柔的方式赶走了，而他们自己却并没有住到对门去，他们把看管孩子的事情全包了下来，虽然夏朗和他的父母没有操心受累，却样样事情插不上手，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局外人，孩子长到一岁了，才带着回了一趟爷爷奶奶家，饭都没吃完，方有礼就追了过来，“用塑料袋裹了两个奶嘴，说是刚才去探望一个老朋友，就在老校长家附近住，顺便来看看外孙。老校长板着脸没怎么理他。他就径自抱了孩子又亲又啃，仿佛倒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亲骨肉一般。夏朗在旁边看了，说不出的厌烦，当着方雯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可是即便说，又能说什么？”再到后来，在方有礼的养育之下，这个孩子竟然完全拒绝他的奶奶。终于，夏朗又一次被他的老丈人激怒了：“夏朗说，我怎么跟你说话了？你还想我怎么跟你说话？我对你已经够宽容的了！方有礼这下就跳起来，拍着桌子嚷道：宽容？！我要你来宽容？笑话！你娶了我的女儿，你住着我的房子，孩子我替你哄着，饭我替你煮着，你有脸跟我提宽容？”人和人不一样，夏朗斗不过他的老丈人，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有看着这个浑身颤抖的老男人。当这个肥胖的老男人再次拍桌子时，夏朗突地就拿起暖壶狠狠摔到木质地板上”。
夏朗受伤了，脚上烫起了泡，还扎进了碎玻璃。这样的愤怒似乎是最后一次了，“至于方有礼，夏朗也没跟他翻过脸，不过，只要见到他弥勒佛一样的笑脸，心里就神经质地哆嗦一下。他不晓得这是怎么了。可也懒得去深究。做饭的时候，方有礼会让他打下手，如是辣椒炒肉，方有礼负责洗青椒，夏朗就负责切肉，如是红烧鱼，夏朗负责杀鱼刮鳞，方有礼负责下锅烹炸。他们之间配合得很好，也没有什么差错。开饭的时候方有礼瞥他一眼，他就急匆匆给丈人拿酒杯，再倒上上好的散白酒。临睡觉前，夏朗会烧上几暖壶开水，先给儿子洗脚，再给方有礼倒上一盆，将擦脚巾叠得方方正正，摆在旁边的凳子上。没有人非要他这样做，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夏朗被劫持了，那些爱好天文的陈桂芬们是在自己的幻境中被劫持的，夏朗却是被现实生活劫持了，被他自己的老丈人劫持了，他的儿子也被劫持了，被他的姥爷劫持了。人和人不一样，老丈人和老公公不一样，和老婆婆也不一样，和夏朗更不一样。夏朗宽容厚道，与世无争，善于忍让；而老丈人却工于心计，舍得付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所以他的女婿斗不过他，他的亲家公亲家母也斗不过他，他虽然不是什么专家学者达官贵人，却是一个厉害角色。所以，这个厉害的老丈人把他的女婿劫持了，从那遥远的星空，从夏朗的亲生父母那里，把这个女婿劫持了。夏朗完全失去了自我，被他的老丈人放进了一个幸福的笼子。
在这篇小说里，老丈人方有礼大获全胜，他等于是得到了一个儿子，又得到了一个孙子，全归他了。方有礼大获全胜，自己却也崩溃了，不能很好地享用他的胜利果实了。他失去了行为能力，不能喋喋不休地教训他的女婿了，更不能亲吻和哺育他千辛万苦劫持到手的孙子了，他也进入了一个幸福的笼子。
张楚写生活琐事，刻画生活在生活琐事中的人们。生活琐事就是平凡的事。值得赞赏的是，张楚让我们看到，在平凡的生活琐事中，生活着不一样的人。在这些不一样的人身上，显现了人的无奈和复杂，特别是在老丈人方有礼身上，显现了一种不一样的心机和智慧，这虽然是小小老百姓的心机和智慧，却使这篇描写生活琐事的小说好看而又耐琢磨。
小说家是人，小说的读者是人，小说中的人物也是人，小说家刻画了不一样的人给人看，小说就有了读者。人和人不一样。这是一句废话，又是一句真理。这句话对小说家有用，小说家如果把这句话想透了，肯定会写出不一样的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