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山当然有名。但是,谈论里约怎么可能不提到海滨的沙滩呢?我们的汽车拐上海滨大道,一个大浪轰地卷上了发白的沙滩。这是大西洋了。沙滩上的沙子晒得发烫。我把脚伸到海水里浸了浸,凉彻肌肤。许多家五星级酒店沿着海滨大道铺开。据说还有一些名头很大的小咖啡馆和酒吧,那里有自由性爱、毒品、嬉皮士、摇滚乐和哲学讨论。
同性恋者用彩旗在沙滩上围出自己的区域。剩下的地方,谁都可以躺下来晒太阳。一身古铜色的男人当然只穿一条泳裤躺在沙滩上,或者坐在躺椅上;女人穿的是比基尼:两块小花布稍稍掩住乳房,一条窄窄的花泳裤仅仅包裹一小部分的屁股。许多女人趴在沙滩上,一眼望去是一片起伏的屁股——一个伙伴悄悄地拍到了这么一张相片。靠近海滨的街道,穿着比基尼的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走过,丝毫不觉得羞涩。她们朗声大笑,屁股上的肌肉一步一颤,偶尔还要回过头抛一个媚眼。我们和当地人讨论起巴西的美学观念。她指着墙上一幅桑巴舞小姐的宣传画说,巴西人崇尚日光浴晒出来的棕色皮肤。女人的理想身材是丰乳翘臀——屁股要向后撅起,英俊的男人得有胸毛。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希望。
里约的每一个游人如织的处所都有提着微型冲锋枪的警察巡逻。当地人警告我们,天黑之后不要到沙滩散步。那时警察撤了,不法分子开始出没。不久前一批意大利游客被抢劫,一个企图反抗的游客惨遭枪杀,横尸沙滩。晚上我在酒店的露台上往下看,沙滩上阒无人迹,只有大西洋的涌浪寂寞地来来回回。
汽车经过里约的十字路口遇到红灯。两个晒得如同泥鳅一般的小孩突然跳到汽车跟前,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头玩起了杂耍——两只手轮番抛着三个球。片刻之后,他们收了小球挨个敲着车窗讨零钱。当地人提醒,遇到这些小孩得把照相机攥紧——他们可能一把抢过来就往贫民区跑。那是警察也不敢轻易踏入的地盘。
里约的市区簇拥着几座小山头。一些山头坐落着别墅和高层住宅,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另一些山头:杂乱的破房子一间叠一间地向上垒起来,密密麻麻地挤满整个山坡,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大蜂窝。这些房子有的刷了石灰,有的仅仅是砖头和着泥巴,还有的干脆就是几片木板搭起来的。这是穷人聚居的地方。四通八达的小径如同迷宫,路面的石块凹凸不平。一群穿背心的汉子表情阴沉地蹲在某一个路口。哇呜哇呜的警车到了这里就主动停了下来,警察探了探头表示没发现什么,然后就一溜烟地开车走了。不久前警察深入搜查一个贫民区,动用了坦克和直升机进行掩护。对于外人说来,这里不啻于一片危险的丛林。站在里约街头,转向右面遇到的是酒店、别墅和棕榈树下的沙滩;掉过脸来,左面的山头上就是一大片乱坟般的房子层层叠叠,肆无忌惮地坦陈在市政府大楼的对面。贫富悬殊。欧洲的马克思曾经为无产阶级不懈地呼吁,南美洲的切·格瓦拉捐出了血肉之躯。可是,里约并未变得好一些。
腰包里没有那么多钱,巴西人惯于分期付款。商场里面,许多商品标的是分期付款的价格。无论是服装、计算机还是电视机或者家具,分期付款是将生活一个个零件拆开了买回来。离开里约的时候,我们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购买一双鞋子可以分期四次付款结清。
2006年10月30日
里约到伊瓜苏的飞机照例晚点。整个航程始终颠簸不断。临近伊瓜苏的时候下起雨来,舷窗上的雨水被扯成一根根细丝。飞机在雨中剧烈地颤抖着降落,后轮重重地砸在跑道上,忽地弹起两米多高。所有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勒着保险带。飞机孤零零地停在机场中央,我们只好拎着行李冒雨冲入候机楼。
伊瓜苏是巴西、阿根廷、巴拉圭三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我们待在车上看了看小河另一边的巴拉圭:一排低矮错落的小房子夹着一幢高楼。连接两个国家的水泥桥栏杆被漆成了不同的颜色——国家就是符号。伊瓜苏仅有两三条街道,各种热带植物的肥大叶子被小雨淋得湿漉漉的。陪同的当地人不让我们下车。他说伊瓜苏抢劫不断,游人是劫匪首选的捕猎对象。几日前一个高级官员和他的随从被洗劫一空。两辆疾驰而来的汽车前后夹住他们的车辆,几支枪指着脑门,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乖乖地掏出来。巴西没有死刑,枪支可以轻易地搞到手,许多游手好闲的家伙囊中羞涩的时候就客串一回劫匪。车辆缓缓行驶,我们一面观看街上的店面,一边紧张地观察街头闲荡者的脸色,如同进入敌占区似的一阵阵发毛。伊瓜苏的咖啡很有名,几个伙伴想买一些。陪同的当地人拗不过,带我们潜入一家超市。汽车轰轰地发动着等在门口,我们匆匆忙忙地搜索货架,慌慌张张地交钱,然后拎着塑料袋一头扎进车厢一溜烟地开走了。一个不想买咖啡的伙伴站在超市门口抽烟。一个大肚皮的巴西汉子对他咧嘴一笑,吓得他两腿发软。事后回忆起来,如此惊恐更像是我们打劫了超市。
当晚住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边的几幢小别墅里。这里远离市区,劫匪没有心情跑这么远。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听到附近有人弹奏钢琴,反反复复,犹犹豫豫,总是同一首曲子,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断掉。站在阳台上四处张望,周围只有一片矮矮的林子。声音从哪里来?
上午我们去看伊瓜苏瀑布。一个巨大的瀑布群,气象万千。每个人都掏出照相机,照相照相照相。我当然知道,日后冲洗出来的相片如同一幅假的画面。相片之中不可能有雷鸣般的巨响,不可能有空气中密密的水滴。可是,除了照相,我们还有什么挽留这种景象的办法呢?
离开瀑布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我们在雨中过了海关进入阿根廷。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飞机迟迟不来。我枯坐在机场的一扇大玻璃窗前研究外面的棕榈树、草地和几辆出租车。一只大嘴鸟倏地飞过,随后又有几只敛翅停在树枝上。不知道要等多久。周围的乘客仍然表情安详,机场的角落里一个教授和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跳起舞来。这儿的姑娘多半穿低腰牛仔裤。肚脐眼和滚圆的肚皮下面短短的一截拉链,仿佛在诱人伸手往下一拉。一个年纪大的伙伴很不屑地说,这里的女人笨得连裤子都穿不清楚。几个小时之后,最终盼来的是一架小飞机。一个伙伴掏出座位上的说明书看了看叹口气:又是“麦道”。这种老机型多年前就退出了中国的天空,“麦道”公司已被兼并。我不想说什么,听天由命。飞机吃力地升空爬出了云层,最后一抹夕阳透过舷窗射在前排乘客的金黄头发上。颠簸瞬间突然中止,周围只有一片均匀的引擎声。长天如洗,我的忐忑不安一下子消失了。
2006年10月31日至11月1日
罗马式建筑、街头雕塑、公园的大草坪、掩映在绿树背后的别墅以及大玻璃隔出的花房,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确具有欧洲风格。据说,那几条青石路面铺的石料就是从欧洲运回来的。清晨的阳光穿过楼房的间隙将马路分割成一个个方块。人行道拎着提包的人们行色匆匆地上班——巴西见不到这种景象。一个十字路口上方悬挂了一个巨幅广告:一个赤裸的女人坐在一个赤裸的男人大腿上。我们几个人研究了许久,共同的结论是——估计是卖内裤的广告。内裤是这个广告画面之中的唯一商品。许多公共汽车站的旁边都竖着另一幅广告:一只优美的巴掌托着一个优美的乳房。一个伙伴正要赞叹阿根廷的性开放气氛,仔细一看——推销乳腺癌药品。
我总觉得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一点拒人千里的冷淡——人们的眼神冷冷的,笑容冷冷的,甚至会议室里的商务谈判也是冷冷的。白种人的骄傲。我看上了一家小商店墙上的一个风格奇异的面具。比比划划地谈了半天,那个穿牛仔裤的女店员居然连零头都不肯减免,气得我转身就走。
他们大约只有在谈到马拉多纳的时候才会露出真正的笑容。这个健壮的卷发汉子盘着球穿过整个足球场,背后跟着全民族海啸般的呐喊。这个家伙肯定比总统更有名。听说马拉多纳因为吸毒已经把财产倒腾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仍然是偶像。一个立交桥的桥墩上画着好几幅马拉多纳的肖像。途经几幢楼房之间的一块小草坪,许多人都说,马拉多纳还是个野小子的时候就在这里踢球。
阿根廷人乐于夸耀的另一个项目是探戈舞。盛妆登场,高高支起的手臂,有力地甩头,大步迈进,急促地转身——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种风格夸张的舞蹈是由码头工人创造的。当年码头的那一条小街和刷得五颜六色的铁皮屋至今犹存。那些闲下来的码头工人一群一群地聚在路边跳舞取乐。现在这个码头已经废弃。旁边是个死的港湾。港湾里挤满了几十条报废的舰艇,如同一个大坟场里重叠堆积的尸骸。许多老迈的舰艇如同衰老的大象喘着粗气挪进来,一头扎在河滩上,慢慢地睡着了。天长日久,它们日复一日地锈了,朽了。站在码头拍一张相片,心里突然闪出一丝歉疚——仿佛不小心闯入了这个城市的后院。
我们必须由布宜诺斯艾利斯乘飞机三进圣保罗,然后转机飞法兰克福。在机场办手续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阿根廷航空公司自作主张地把我们卖给了巴西航空公司,班机的时间从下午两点半改为四点半。他们的理由是,因为取消了先前的一个航班,我们预订的航班超载。巴西航空公司濒临倒闭,大部分国内航线已经取消。如果四点半的航班晚点两个小时以上,我们将赶不上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我们守着一堆行李在机场大吵大闹,从人权、国际惯例、消费者权益到骂娘的粗口,一个伙伴掏出电话威胁说要叫大使馆出面解决问题。机场的女领班金发碧眼,颊窄鼻高,不断打着坚决的手势,一口西班牙语铿锵有力——总之,毫无通融的余地。我们一屁股坐在行李传送带上,垂头丧气地商议了一阵,只得屈从。剩下的几个小时坐立不安。我们趴在机场的大玻璃窗上,望眼欲穿地盼来了巴西航空公司的“麦道”,看着自己的行李一件件地从传送带上运入机舱;清理机舱的工人刚刚离开,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冲上飞机占住自己的座位。机翼的长长影子投在草坪上,马达轰鸣,加速,翘首起飞,向着北半球。我再次看了看手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在不必想象被抛在某一个国际机场流离颠沛的景象了。
终于返回北京。一个伙伴托运的行李中途遗落在法兰克福,两天后才运回。另一个伙伴的旅行袋被强行撬开,损坏了拉链后又用塑料带子草草地扎起来——搁在旅行袋里的照相机消失了。这一趟行程的十几个航班,从来没有人检查旅客取走的托运行李是否吻合行李签的号码。对于我们说来,行李签的唯一用途是——投诉和报案。丢失东西当然倒霉。然而,这一路耳朵里灌满了恐吓和威胁,最终的损失仅仅是一部照相机,这又是令人庆幸的事了。有人问起巴西和阿根廷的桑巴舞、足球赛事盛况如何,我只能笑一笑,不知该说什么。
2006年11月2日至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