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时常听到抱怨,草书难懂如同天书。一个笑话说,某大师酒后乘兴狂草一幅。数日之后,一个弟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条幅之中的一个字。大师熟视良久,突然发起了脾气:为什么当时不问?现在我也认不出了!
我的想法是,何必执意认出每一个字?墨迹浓淡枯腴,运笔顿挫缓急,或者凝重如山,或者细若游丝,抚摸得到搏动于撇捺点画之间起伏的内心波澜,这就是懂得草书了。那些戏迷不在乎舞台上的故事情节,他们是为演员的柔软身段和激越唱腔而摇头晃脑。草书也是如此。跌宕错落,奔走踊跃,蓬勃之势潮水般地涌过纸面,至于写下的是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还是周敦颐的《爱莲说》,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恋人或者对手面谈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常常充当了另一种语言。听到种种夸张的表白或者威胁性言辞,肯定还要看一眼对方的表情。忽略表情可能产生严重的误读。无声的书法也是有表情的。“厚德载物”也罢,“天道酬勤”也罢,“宁静致远”也罢,“清风遣怀”也罢,相同的词句可以写出迥不相同的书法表情。草书甩开了一笔不苟的横竖撇捺,颐使气指,是篆、隶、楷诸体之中表情最为丰富的一种。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一把推开了正襟危坐的楷书,纵笔驰骋,不拘浓淡,率意涂抹窜改,一腔的悲愤跃然纸上。
龙飞凤舞是得意。银勾铁画是倔强。循规蹈矩有些方巾气。花团锦簇流露的是轻佻的脂粉气。王羲之当年与众多贤人聚会兰亭,流觞曲水,惠风和畅之间生死无常的哲学感叹没有切肤之痛。据说他的《兰亭集序》是微醺之际的书写,字形俊朗,风神飘逸。然而,日后的《哀祸帖》终于丧失了那一份优游自得:“频有哀祸,悲摧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省慰增感。”《哀祸帖》刚硬硌人,不暇修饰,第一行的几个字形同仰天哀号。
很长的时间里,我仅看过怀素的《自叙帖》。呼风唤雨,飞沙走石,阖上的字帖仿佛仍然有长长的呼啸回旋。因此,日后读到了怀素的小草“千字文”,不禁大为吃惊。这是他六十三岁的作品。相对于《自叙帖》,小草“千字文”安详恬淡,漫不经心。书法史对于这一件作品赞不绝口。所谓苍劲静穆,所谓法度精严,甚至称之为“千金帖”——一字千金之谓也。然而,我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一个随和淡然的老者。岁月终于抚平了心中的激昂,年迈体衰,心意骤冷,神志与躯体似乎都有些萎缩,当然,书法史更乐意将这种格调形容为“人书俱老”。
坊间一度流传过一则趣事。据说当年的不良路人时常在某书法家——一说是于右任,一说是启功,有人甚至说是郑板桥——寓所之外的墙角撒尿,秽臭熏人。书法家盛怒,挥笔疾书“不可随处小便”六个大字,张贴于墙上。可是,这张告示很快被人揭下拿走。不久之后,店里出现一帧裱好的条幅:“小处不可随便”。我对这一则趣事一直有所怀疑。阻止路人胡乱小便的盛怒与教诲为人之道的一本正经肯定不是同一种表情。即使文字表述可以巧妙地偷天换日,作为书法必定气韵尽失。
古人手中的一管毛笔写奏折,写家书,写科举考试的试卷,一手好字如同一副好相貌赏心悦目。尽管如此,草书多半还是书法家的事。据说怀素的醉后草书往往提笔直接写在了长廊的粉壁上,“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如此狂僧,只能充当行为艺术的主角。那些儒冠儒服的书生写的是娟秀的楷书,草书的嚣张风格很可能冒犯上司或者考官;公文之中出现讹误更是吃罪不起。想在朝廷或者衙门拿一份俸禄,书法必须和做人一般规矩刻板。
然而,现今的公文一律是标准的印刷体,年轻一代的书写已经变成了敲打键盘。书法走到尽头了吗?也许恰好相反。毛笔不再负担日常的各种书写,纯粹的书法意外地成为可能。狂放的草书卸下了识字的义务,开始重新抖擞精神。“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时,草书可以是虎啸龙吟,可以是摧枯拉朽,一副灿烂的表情终于无拘无束地浮出纸面。
贰
偶然听说,人无癖好不可交。我正在盘算还有多少余裕接纳新的癖好,书法如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上一回与书法相遇,大约是四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青涩少年。我至今仍未明白,当年为什么仅仅流行柳公权的楷书。所有的人都在临写《玄秘塔碑》。仿佛有“颜筋柳骨”之说,但是,颜体并未赢得同等待遇。我的书法兴趣其实来自一本偶尔得到的隶书字帖。记得是唐人的隶书选字本,字形厚重,不似汉人隶书那么潇洒率意。临摹了一段时间,又借到一本残缺不全的草字汇,双钩的油印本。我设法弄到了一叠透明纸,细心地将整本字帖描了下来。这就是草书的启蒙了。一管毛笔开始在旧报纸上快速移动的时候,那个少年显然认为,草书比隶书有趣。当时并未将书法与遥远的“艺术”联系起来。我的私心是,一手好字日后可以到乡下写春联,换取几文报酬。家境不佳,必须早早筹划未来生计。当然,当时并未料到,数年之后的乡村生活与纸张、笔墨毫无联系。
我的生活再度拥有一张书桌时候,春联与书法已经成为过时的传统手艺。窗外的日子充满了工业的节奏,书桌的统治者无疑是电脑。我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五笔字型,毛笔如同一个古老的传说湮没在斑驳的往事。很长的时间里,我与书法的唯一往来就是读一读字帖。书店里遇到一些名帖,总是忍不住要买下来。无非是二王,苏黄米蔡。陆机的《平复帖》以及杨凝式、张瑞图的墨迹就算较为偏僻的了。读帖是无言的对话。缓重的一点一画是隐忍,汹涌的笔势是慷慨陈词,古拙的横平竖直是心如古井,长长的枯墨是一缕不绝的歌谣盘山而过……当然,悠然心会,神交而已。发现了意外的精妙情不自禁,也不过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将某个字临写一遍。
再度握住毛笔,仿佛是突如其来的一念之间。那一天私下里讥笑一位热衷于题词的名流:披金戴银,搔首弄姿,如此俗气的书法怎么能不断地抛头露面?这时,太太随口应了一句:你怎么不想写一写字?我突然心里一动。哪里的一扇门呀的一声打开了。
腾出一张桌子,展纸研墨,熟悉的感觉穿过了四十多年的尘埃骤然弥漫开来。草书,墨迹淋漓,运笔如风,意想不到的快乐。年龄渐长,腰酸背痛再也不能率性地走南闯北的时候,草书是另一种驰骋。吸一口气,提一管狼毫毛笔满纸飞奔,这里有天马行空的任意。
“纸上江湖,笔墨风月”,这张条幅是为自己写的。从车水马龙之中脱身而出,一间空旷的屋子,一张大桌,一刀宣纸,一副笔墨,这就是自得其乐的时刻。
一幅得意,邀请太太分享。在我的威严目光逼视之下,太太只能虚伪地恭维几句,固定的辞令如同来自一台智能录音机。数日之后,自觉不佳,揉成一团往纸篓里一丢,心中快乐不减。
几幅字镶入镜框悬挂在墙上,不加裱褙。纸张微皱犹如乱头粗服,自有自然天真之态。有朝一日觉得了寡趣生厌,可以另行再写一幅换上。享受草书如同享受时装,心中快乐不减。
不时挑选两帧发布在微信上,若干文友捧场点赞。偶尔有方家路过,指指点点或者侧目而视。褒贬由人,心中快乐不减。
忽然想为自己的客厅书写一幅,然而屡屡不能得手。除了满地的纸团,整个下午一事无成。受挫之感潮水般地涌过,心中仍然快乐不减。
我没有写诗的才能,无法将一腔的心事托付于铿锵的句子。诗是少年的狂放,中年的故事多半是欲说还休。现在好了,草书不期而至。孙过庭的《书谱》曰:“偶然欲书”。心血来潮的那一刻握住一管笔,点若飞石,横若枯木,盘旋若龙蛇,奔放若快马入阵,草书就是一个存放心情的空间。胸中有不尽之意,那么,铺一张大纸,挥毫泼墨,一片纵横起伏犹如无声的呐喊与长啸。
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