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蒙中也消失了,只在当地留下了几段几百字干巴巴的记载。
刘:“当时你想过吗?你可能会死。你二十二岁成为烈士,几十年过去之后,再也没人知道你,会记得你的口琴和驳壳枪。”
于:“需要考虑这些吗?”
刘:“那么考虑什么?只有那个孩子?”
于:“我们就是去救他的。”
刘:“小男孩全家都被土匪杀害,自己命悬一线。你当时没法置身事外,冷静比较双方力量,你的眼前只有小男孩独自关在黑屋子里的情形:吓得不敢发抖,孤独无助,偷偷哭泣?”
于:“他才五岁。”
刘:“你还要他缠着你‘嘟嘟’,让他好好的,快活地活着?”
于:“是的。”
6
于蒙中带着他的人返回,再次潜入了迎吉村。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放亮,迎吉村里的枪声全部平息。土匪终于发觉于蒙中他们已经遁走,匪众翻过墙头进入大宅,打开大门,上楼一搜,看到了破碎的天窗,以及从屋顶天窗垂向后墙的绳子。
匪众没有当即解下,或者割掉那条绳子。可能是因为不可擅自行动,需要等候团座下山归来,亲自查看,然后发布命令。共产党区干部借以逃生的这条绳子除了证实他们的逃逸方式,已经没有太大意义,让它挂在那里并不碍事,也无危险,因为共党人员此刻早已走远,再没有谁需要那条绳子。
那时谁能想到,已经逃走的这几个人居然还会杀个回马枪,重返大宅,这条绳子居然还能让他们再用上一次。
于蒙中率队以最快的速度前进。这时候不能不快,快一点还有指望,因为刚打了一场,敌人有死有伤,死了要埋,伤了要抬,清扫战场之际,还要吃饭喝水,此刻必定忙乱,正可趁乱行动。多拖一点时间,不说小孩可能发生意外,只让敌人缓过劲来,安排巡逻放哨,全面恢复戒备,黄花菜一凉,哭都来不及了。
他们原路返回,涉过小河,潜入林子,到了大宅的后山坡,从护坡下到沟底,紧挨着就是大宅的后石墙。远远的,看到绳子还垂挂在墙后,于蒙中松了口气。
这就是希望。
此刻本宅大门洞开,于他们却是无法通行,因为楼已经易手,目前由土匪占据。村里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势单力薄,要救一个小孩,只能暗寻,不可明抢。
于蒙中在山坡上安排部署,主要力量分别布置在山坡各个角落,负责监控掩护。进楼只安排两人,一个是年轻战士小赵,还有一个是民兵小吴。他们进楼必须攀绳,上屋顶走天窗,要求动作迅速,脚轻手稳。于蒙中自己守在护坡上,坐镇指挥,随时准备应对异常情况。
“我在外边接应,你们自己小心。”于蒙中说。
进楼行动需要格外隐秘,人多了不一定好。按照于蒙中安排,由小吴先上。这人比较灵活,此前已经攀过一次绳子,随于蒙中从大宅往外爬,眼下换过来,从外往里要费劲一些,毕竟有第一次经验可以借鉴,把握较大。小吴抓住绳子后晃了几晃,很快稳住身子,一节节往上,一眨眼就上了屋顶,从天窗钻进楼里。紧接着年轻战士小赵跟进,这人却有问题,气力不够,攀绳技巧不好,只爬到半墙就止步不前,揪着绳子气喘吁吁,上不去下不来,局面顿显危险。
于蒙中挑这个战士进楼,主要是看他身材瘦小,有利于攀爬,屋顶上的天窗洞小,大个子不好钻。指定小赵上还有一个原因:小男孩李旺发关在哪个房间他最清楚,绝对不会搞错。不料一行动就发现问题,这人不太行。时间紧迫,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方便临时招呼别人来换,于蒙中决定自己上。他从隐蔽点爬起来,迅速顺护坡下到沟底,抓起垂到沟底的绳头晃动,示意挂在半墙的小赵赶紧退下来。小赵明白了,放松手,很无奈地从绳中溜下沟底。
于蒙中顾不得多说,只交代小赵守在下边接应,自己抓过绳子,往上攀爬。
“孩子在哪个房间?”他还问了一句。
在二楼厅西侧厢房第二间。
于蒙中个子大,却身手敏捷。三下两下,已经攀到墙中,咬紧牙关再使把力,很快上到房顶。屋顶上的天窗洞对他而言是小了点,刚才从洞里挤出来往外跑,已经有些体验,现在从外头往里挤,感觉也差不多。先上去的民兵小吴守在天窗下阁楼里,一看换了人,是于区长亲自上来,不觉吃了一惊。于蒙中示意他别吭声,赶紧行动。
那时大宅里外乒乒乓乓,各种声响混杂。有人在天井里大喊,传团座的命令,让部众把厅堂里的稻草土头垃圾清扫干净,迎团座和夫人回家。土匪们骂骂咧咧,诅咒天冷,抱怨共党,懒懒散散,分头干活。还好各种声音都在楼下厅堂天井,二楼这边并无特殊动静。
于蒙中他俩悄悄爬下阁楼,摸出房间。从这边往二楼正厅要经过一道走廊门,于蒙中让小吴站在门边放哨,自己摸进了正厅。远远一见西侧厢房第二个房间门扇紧闭,铁门闩还紧紧闩着,他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土匪还没来得及打开这个房间。
于蒙中快步赶过去,轻轻拉开门闩,闪进屋子,顺手把门扇掩上。
屋里一片黑暗。
“旺发,小旺发。”他低声叫唤,“在哪里?”
屋里静静的,没有其他声响。
于蒙中伸手往床上摸,床上黑糊糊有一团被子,却没有人。不觉于蒙中一惊,俯下身子看床铺下。床下黑洞洞一片,他伸手进去抓了抓,指头牵住了一团蛛丝。
显然没有人。
于蒙中站起身,脑子飞快推测。门外铁闩闩着,小孩子不可能跑出去,为什么又不在屋里?难道已经被土匪弄走了?或者年轻战士记错了,小孩不在这个房间?
他决定赶紧离开,去其他几个房间检查。刚走到门边,他又折了回来,抬腿跳到床上,举手往蚊帐上摸了摸。
他的手掌触到了一团东西,重重的,软软的,压在蚊帐架上。
“小旺发?是你吗?”于蒙中低声问。
蚊帐架动了,几秒钟工夫,传来男孩怯生生的声音。
“区长阿叔?”
于蒙中长长出了口气。
房间里的这张床跟小男孩家的那张差不多,都是旧式大床,床上都支着木框蚊帐架。苏登科血洗李家时,李屯情急中把小儿子李旺发放到蚊帐架上,让他躲过一劫,捡回了一条小命。今天小男孩再度历险,被锁在房间里,外头枪声惊天动地,情急之中,慌张之余,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又爬上了蚊帐架,如当初一样躲藏起来。这一回没人帮他,难得他自己能爬。他谨记上回父亲的教诲,蜷缩起来,无论如何不吭一声,完全听天由命。还好于蒙中紧张之际,记起了当初情形,回身试着去摸了一下蚊帐架,否则就将失之交臂。
于蒙中跳下床,准备从后边上去抱小男孩,外头突然传来了动静。
一群人走上楼梯,穿过二楼正厅,朝西厢房这边走来。他们脚步杂沓,踩得楼板咚咚发响,惊心动魄。
来了三个人,走在前边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背着手枪,神情疲惫。一个年长女子跟在身后,手中抱着个棉袄卷。再后边是一个男子,挎着个大包袱,背着一支长枪。
他们走过走廊门洞,跟于蒙中安排在这里放哨的民兵小吴撞个正着。年轻女子一看眼生,突然发问:“你是谁?干什么?”
小吴答道:“报告太太,我小三,在这儿放哨。”
这小吴很灵活,他是本地人,着便衣,口音衣着与匪兵没太大不同。碰上异常情况,他不显慌张,急中生智,应答得相当合适。
他没引起怀疑。年轻女子不再发问,领着众人穿过厅堂,走下厢房,不偏不倚,进了于蒙中和李旺发藏身的那个房间。推开房间大门,屋里顿时透亮。
跟进门的男子取下所挎大包袱,放在屋角柜子上,问了年轻女子一句:“二太太要盆热水吗?”
年轻女人回答:“你走,要再叫。”
年长女子把手中的棉袄卷递给年轻女子,棉袄卷“哇”地一响,哭了。
原来棉袄里包着一个孩子。
“饿了,喂点奶吧。”年长女子说。
年轻女子生气:“还有那东西吗?”
她把身上的手枪带解下来,连枪套一起丢在床上,把被子一卷,仰身倒在被子上,解开衣襟,抱着孩子喂奶。
“跟大太太说,我要歇会儿。”她交代。
年长女子悄无声息走出房间,把房门半掩上去。
年长者是保姆,老妈子。先前出去的背枪男子是勤务兵。倒在床上被人服侍的年轻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本房间的主人,匪首苏登科的小妾,她叫商东秀。
当年在四区,匪妾商东秀有些名气。这人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苏州,早年父亲开布店,家境小康,后来碰上兵荒马乱,父亲破产自杀,母亲病亡,她带着弟弟流落上海,却意外失散,走投无路之际偶遇前来上海买枪的苏团座,被苏纳为侧室,带回本地。商东秀是城市女子,长得漂亮,说话好听,读过书,很得苏登科宠爱。这女子还有一大本事:会生儿子。苏登科的发妻叶美是本地人,长得粗壮,能使双枪,是苏登科聚众起家直到当上团座的一大帮手,但是她生孩子不行,先后三个全是女儿。商东秀比她厉害,当年嫁给苏登科,隔年生产,头胎就是个儿子。
这个土匪儿子养起来却挺困难,因为共产党来了。苏登科上山为匪,老婆儿子跟着跑,钻山洞睡石板,时常吃没好吃,躺没好躺,又饿又冻,免不了当母亲的奶水不足,做儿子的吃不饱肚子。此刻谢天谢地,娘俩终于回到迎吉村老窝,儿子哭闹要吃,商东秀倒在床上,解开衣襟,奶头一塞了事。只过几分钟,小子不干了,松开奶头,放声大哭,因为没吃着东西。商东秀任凭儿子去哭,自己躺在床上束手无策,又累又困,紧闭双眼就像个死人。
她哪里知道,此刻本屋子还藏着两个未及离开的不速之客。她的到来使她自己,还有藏起来的两个人都陷入绝境。
她突然把孩子一丢,跳起来喝了一声:“那什么?谁!”
她警觉着呢。孩子哭闹中,她居然察觉出异常动静,该动静来自床铺上方,蚊帐架顶,有东西在那里微微抖动。
没待她把李旺发揪出来,于蒙中的驳壳枪已经顶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