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动。”
这时天色大亮,清晨的光线从半掩的厢房门射进来,借着亮光,匪妾看到了于蒙中,还有他的枪,一张精致的脸面顿时发白。
她居然还能保持镇定。
“别开枪。”她低声道,“不然都死。”
于蒙中下令:“住嘴。喂奶。”
床上的小土匪哭闹不止,要吃的。于蒙中把匪妾丢在床上的枪缴过来,命她继续给孩子喂奶,免得哭闹声引起外边警觉。然后他招呼床顶,要李旺发自己爬下来。匪妾眼睁睁看着蚊帐架上爬下一个小男孩,一时目瞪口呆。
这时有人敲门扇,于蒙中举起手枪。
“我是小三。太太有事吗?”
不是土匪,却是奉于蒙中之命守在外头的民兵小吴。他看到商东秀进屋,知道情况不妙,担心屋里麻烦,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凑过来查看,来的正是时候。
于蒙中当机立断,把小男孩推给他,让他立刻带走。
“快离开。”于蒙中说,“这里你们别管。”
“那,那……”
于蒙中不让他多说,赶他快走,片刻不要耽搁。
商东秀突然插嘴。
“长官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她哀求,“您只管离开,我不会喊人。”
她的意思很清楚,不只是求于蒙中放她母子一条生路,她也给于蒙中留了生路一条。于蒙中收枪走人,不要动她和她孩子,她也不喊人追于蒙中,赶杀共党,听起来很诱人,像是双赢之选。但是她的承诺可靠吗?她会不吭不声听任于蒙中带着小男孩离开她的房间,走出这座完全控制在土匪手中的大宅,脱离险境吗?这种可能不能完全排除,但是仍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只待于蒙中收起手中的驳壳枪,走出房间,不再掌控局面,她会在第一时间里大叫抓共党,这里马上就会变成战场,那样的话不会有其他结果,于蒙中必将率民兵小吴和小男孩李旺发一起丧生于此。
这时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比如押着商东秀母子一起离开?显然很没把握。这是在人家的老巢,到处都是土匪,对方一个特别眼神,或者自己稍有闪失,都会导致全军覆灭。与其冒那风险,不如设法把小男孩先救出去。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在这里,就现在,干脆利落,悄悄行事,把土匪小妾和小土匪一起消灭,解除后顾之忧,然后迅速走人。匪巢暗杀,不能开枪,不能弄出动静,可以看准时机,突然用枪把猛砸,用双手死扼。对方可能反抗,毕竟一个弱女,一个婴孩,对于蒙中这种身材高大,身手敏捷,从北方打到南方,积累有许多战斗经验的青年男子来说,不是太大问题。
他没有断然动手。
时间急迫,容不得太多斟酌,伪称“小三”的民兵小吴听命,带小男孩李旺发闪身而去,匆匆走人。离开之前,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留了下来。
“用这个。”他说。
“快走,快!”于蒙中催促。
他们离开,楼板上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商东秀看着那把匕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求长官别伤孩子。他刚周岁。”她说。
于蒙中把眼一瞪:“安静。”
他拿枪控制商东秀,静静等待时间过去。小吴带着小男孩从西厢房到偏房不要太长时间,爬上阁楼钻出屋顶也还容易,拉绳子往下溜比较困难,特别是孩子,可能得由大人背着,一起攀下墙。现在天色已亮,敌人已经缓过劲了,村子周边估计开始巡逻布哨,要是被他们发现,那就只有鱼死网破了。
这时枪声突然响起,在大宅的后部。
商东秀惊叫一声,有如中枪。于蒙中抓住她的衣领,拿枪管抵住她的背,她的身子在嗦嗦发抖。
“别出声!”于蒙中警告。
大宅炸了锅,顿时乱成一片。
“有共党!共党!”
“快去后坡!”
“卫队,卫队!”
楼上楼下,脚步杂沓。大宅后部的枪声炒豆子一般,已经响成了一片。
于蒙中手中的驳壳枪开始发颤。
行动暴露,功败垂成,在最后的关头上。
现在于蒙中怎么办呢?
商东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长官开枪吧。”她说,“求你留下孩子。”
于蒙中喝道:“转身。”
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于蒙中开了枪。
他从厢房门出去,大步从楼梯冲下一楼,冲向大门,一路开枪。此刻大宅到处混乱,敌人做一窝蜂状,往后院集中,留在楼下天井厅堂的敌兵没几个,看到于蒙中突然出现,开枪打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或者呆在那里挨枪,或者就地卧倒躲避。于蒙中如入无人之地,也就两三分钟工夫,他冲出了大宅大门。这时院子里的土匪才回过神来,枪弹跟着飞出大宅,打向于蒙中。
“快来啊!共党在这里!”
“大个呆!大个呆!”
一出大门,于蒙中反而不跑了,他卧在门外一个土堆边,反身朝大宅门里的土匪还击,展开枪战。大宅门口激烈的枪声把扑向后坡的敌兵掉回头,成群结队聚拢过来。
这是当天清晨的第二次。几个钟头前,抢运物资的民工队伍离开迎吉村时,土匪扑下山,于蒙中带着几个人反向冲回村子,重占苏登科大宅,据以抵抗,当时他是拿自己牵制敌人,把敌人引到自己身边,让民工和物资能够远走。现在他故伎重演,暴露自己以吸引敌人,减轻后边的压力,争取他们那几个人能够带着小男孩迅速离开。跟第一次相比,这一次他显得格外吃力,因为孤立无援,只剩一人一枪。
他在村中与敌兵对射,不断变换阵地,利用各种障碍,且战且走。敌兵从村子的几个方向跑出,在乡间土堆、茅厕、柴草垛和树木的掩护下,成钳形包抄过来。于蒙中并不恋战,也不计较自己打中了几个,他的目标只在吸引敌人,拖延时间,把尽可能多的敌人引过来,力争把时间尽可能拖长一点。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迎敌射击之际,得把自己藏好,不能让敌人把自己打中。
最终他被逼入绝境。
当时他已经退到田野上,被大股土匪三面包围,他后边再无退路。从他藏身的土堆往后就是小河,宽阔的小河河水哗哗,河面平坦,除了几个低低出露于水面的礁石,到处无遮无拦。
他在河岸土堆边抵挡了好一阵,敌人逐渐收拢包围圈。看看子弹所剩无几,没有办法继续坚守,他最终下定决心,铤而走险。
他从河岸跳下河,迈开大步,涉水奔向对岸。冬日河水水浅,却有刺骨之寒,他咬紧牙关往前冲,把土匪的吆喝声抛在了脑后。
“快投降!”
“站住!”
“开枪了!”
土匪们追到河边,在河岸站成一排,举枪瞄准。于蒙中在离对岸只有一步之距的河边中了枪。他一个前扑扑在水里,而后爬起来,却无法站直身子。那地方河水只及腿肚子深,他爬过那段河面,爬到河岸的石头上。土匪的排子枪再次向他打来。
河水一片血红,天上也是一片红,一轮太阳正从前方东边山岭上升起,新一天的阳光照耀大地。
断气之前,他居然还肢解了自己心爱的驳壳枪,把卸下的枪件分别扔进河里。
7
刘:“他们说,你毁了自己的枪,是不让土匪缴走它,杀你的战友?”
于:“你有疑问?”
刘:“也许你想的更多?战争接近尾声,敌人即将覆灭,和平的日子就要到来,你盼望不再有战斗,从此铸剑为犁?”
于:“当时不是现在。”
刘:“你说过,现在从当时而来。”
于:“还应当有些东西可以从当时留到未来。”
刘畅告诉老黄,让她记住于蒙中这个人的,除了口琴和驳壳枪,以及河边的血水,更多的还在于那两个孩子。本来以为只有一个,后来才发现居然是俩。
她专程去访问了李旺发的家人。小男孩李旺发在迎吉事件中,被从苏登科的大宅救出,解救过程中意外遭遇土匪,伪称“小三”的民兵小吴以及负责照料小男孩的年轻战士小赵均在战斗中牺牲,与区长于蒙中一起成为该事件的三位烈士。他们的牺牲换来其他人趁乱脱险,小男孩被安全带回县城。这孩子后被送去读书,农校毕业后回县,在农业局当农业技术员,因推广水稻良种受过多次表彰,数年前病逝,患的是肺癌。李旺发死后,遗属受到相应照顾。他和妻子生有两个儿子,目前一为中学老师,一个子承父业搞农业,均已婚,生活状况不错。
另一个孩子即小土匪,匪首苏登科及匪妾商东秀所生小儿,此人下落不明。刘畅从若干迹象推测,觉得生活于大洋彼岸,美国某大学名校的终身教授,华裔历史学家韩教授很可疑。这人拜托刘畅寻找商东秀下落时语焉不详,提起他“已故的父亲”,讲到商东秀是“亲人”。刘畅从他的年龄以及经历推想,觉得他很可能是商东秀的儿子,因为某个特殊缘故使用了另外的姓氏。当年他因母亲未有足够奶水而哭闹于迎吉村苏家大宅二楼的西侧厢房,后来苏登科携子逃离大陆,他应当就是被携走的那一个。他在中国台湾长大,去了美国,眼下在行内颇享名望。
不管是不是他,当年那一天清晨,于蒙中杀一条血路冲出大宅时,二楼西厢房那一对母子均毫发无损,给留在房间里。据传说,于蒙中打下楼时,商东秀即在楼上没命地尖叫,连呼“救命”、“有共党”。
事实上,她和她儿子的命已经被留在世间,共党的子弹没有射向他们,他们终被于蒙中的驳壳枪放过。
刘:“你动了恻隐之心?因为商东秀的哀求?小孩饥饿的哭闹?”
于:“你觉得是吗?”
刘:“如果你及早消灭他们,本可及时逃生。”
于:“你认为应该动手?”
刘:“他们属于敌人,对你的生命构成威胁,战斗中你死我活,你不缺理由。”
于:“你说得不错。”
刘:“可是你没有下手,最终把自己的命搭上,真像土匪骂的,是大个呆吗?”
于:“你也这么说?”
刘:“为什么就是这个让我把你记住?”
于:“不要问我。我已经死了。”
刘:“我想要一个答案。”
于:“其实你已经有了。”
真的有了吗?他没说错。答案在哪里呢?在遥远的山沟,迎吉村村外的小河边。于蒙中倒在血泊里的那个时候,初起的太阳正升上东方山岭,阳光洒布山野。
那一刻应当是美丽的,属于悲悯与温暖,属于人类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