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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女儿是妈妈的作品,独生女是妈妈独特的作品。阳台上,几株茉莉悄悄萌发着翠绿的嫩芽,界平懂它们在等什么——它们为怒放而生。孩子们把童年拥有的那种纯洁的光、天真的快乐,远远抛在了后面,迅速奔跑着进入现实,沉迷于青春的浪漫。岂不知,青春都是相似的,痛苦却各有不同。

每个父母都自以为是孩子恋爱的导师,孩子却认为父母是老朽的胡杨。同事老季的宝贝女儿,高三时狂热地和一男生相恋,全身心地当一个女人而不是学生,捧起了温柔,而放下了课本。高考落榜,男生进了复旦大学,第一学期就完成了分手的所有程序,而老季脆弱的女儿却进了精神病院,即便治愈出院,也无力捧起复读的课本。好端端一个家庭,像得了重病似的。

作为母亲,界平希望女儿未来的丈夫善良勤奋,甚至有才华,能给女儿一个完美幸福的人生。条件听起来很简单,可细究起来,这要求也很苛刻。看着女儿兴奋得像停不下来的电动玩具,界平有一种不可言表的失落。女儿大了,像燕子似的有了自己的天空,女儿不再是妈妈的私有产品。

在婚姻的舞台上,演员却十有八九搭配得不伦不类。

整个下午界平都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各种食料。糖醋鱼、香酥凤尾虾、三鲜猫耳朵汤……佳肴满桌、色香味齐全。约好女儿的男朋友五点到的,可是六点了仍不见人影。张薇打他电话,关机。恋爱跟某些异教仪式一样,既需要祭师也需要祭品,许多痴情的男女,不知不觉间成了青春的祭品。

晚上七点半,女儿与其说气愤,不如说担忧。

“会不会出车祸啊?”

“你小时候总问天会不会塌下来一样,别担心。”

“可我总感觉不踏实。”

妈妈劝女儿沉住气,他今天不来,明天会说明原因的。一切都会好的。

界平不得不这样劝女儿,可她自己也不相信这话。二十多年前,那个男人不就是突然消失了吗?再见时,自己已嫁作他人妇。

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等待的。

张薇不安地站在窗口,心里左一个假定,右一个假定,心思像空中的风筝忽上忽下,翻来滚去。

命运就像滔滔的洪水,奔泻而去,不知何往。

夜深了,界平听到女儿的哭泣声。哭吧,不哭不是人生!

人都是在各种各样的悲泣声中长大的。

这天夜里,时间好像凝固了,每分钟都慢腾腾走个没完没了。

酒醒后的法哲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刮子,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昏庸糊涂。张薇的妈妈该如何嘲笑这个混蛋男人啊,张薇一定气愤得像遇火的炸药。法哲借机去厕所,溜了出来,站在黎明将至的大街上,清凉的海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烟气和香水气,清扫了附在身体上的那层麻痹。商场的橱窗反映着他的状态,影像冰凉,怒气冲冲。文文从窗口看到了法哲站在橘黄灯光下,刚想大声呼喊,他钻进了出租车,走了。

黎明莫名其妙的安宁使文文心神不定,繁华过后,她依然形影相吊。那激情像沙堡,风浪过后,坍塌如泥,无以言表。她渴望重塑世界,永远安坐在法哲的心上。当露水滴落睡意之时,她和法哲相互倾倒,燃尽时间。而现在,对法哲的操控让她无能为力,甚至暴露了她虚弱的内心。

她的爱像一把双刃钢刀,既能杀人,也能伤己。

谁都看得出,法哲是她盘里唯一的菜,使她由公主降为奴隶;谁都看得出,法哲漠视她的存在,冷冷地抛弃她的缠绵。

这也是爱情的常见病。

文文发誓一定要得到这个男人。

张扬飞舞后,时光安静下来。看到那个被切得七零八落的蛋糕,她才感觉到肠胃抗议了。切了一大块蛋糕,像即将走进赛场的角斗士,疯狂地吞着自己的欲望。

李威政从视频里看到狂吃蛋糕的文文,唇边勾勒出一道既诡异又欢乐的线条。他喜欢胃口好的女人,健康,生育力强,床上功夫当然也极佳。他坚信男人结婚是因为传种,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尽管其貌不扬,他这架粗野的肉体却闪烁着精神的光辉。从来不缺女人,但他想要的就是这种能给家族事业增辉的玫瑰。

法哲刚下了出租车,就看到张薇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缩在楼梯的台阶上。

法哲像个嫖客在黎明的清辉里匆匆回家。

浓烈的烟酒气息和脸上红红的唇印暴露了他的形踪。

他惭愧地站在张薇面前,刚想开口道歉,张薇那张愤怒的脸让他闭嘴了。张薇有着冷若冰霜的线条美,即使在安静、愤怒中也显得生动活泼。此时,她盛怒之下,什么也说不出来,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无声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她想痛哭,尖叫或抽打,但是痛苦一波波袭来,像棍棒般捶打着她,麻痹了她的动作与感觉,她只想离开,将神志抽离到远方。

法哲像做了一场噩梦,希望醒来后安然无恙。然而,他还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法哲的手机落在了餐厅里。

文文浏览了法哲和张薇肉麻的信息,嫉妒他们卿卿我我。阅读他们的爱情,文文突然感觉到自己不过是在无饵垂钓。

她看好的货物,绝不允许被剥夺!她是白鹭城的玫瑰,是陈公主!世俗的狡猾,波浪似的撞击着她的耳壳,诡计的箭,从她指间弹射出去。

这世界很丑陋,很不公平,凭什么貌美价优的女子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拔丈夫。文文憎恨这不和谐的世界。这丑陋的现实逼她学会了官场的招牌外交:右手握手,左手握石头。

她把昨晚法哲蒙眼喝酒、与女孩们跳舞嬉闹等照片,一股脑地发给了张薇。

还是用法哲的手机发送的。

张薇看着这些照片,先是哈哈大笑,后来又突然收起了所有的笑声。

“法哲,你太幽默了!”

政府要在白鹭城南面建筑一架现代化的斜拉桥,大桥由主桥和引桥组成,总长八百二十三米,桥面分行车道和人行道两部分,仅车道就有双向十车道。国内二十多家设计院参与竞争,界平当然希望自己的方案能被选中。

成为一个城市或地区的标志型建筑,是设计者梦寐以求的心愿。

因为工作关系,界平虽然和崔总有过几次见面,彼此客气得像婚礼上新娘遇到前男友。界平总感觉崔总的平静只是假象,就像暴风雨前安静的天空。比起钱,他更多是为了有趣才游走在情感边缘。崔总无意间碰她一下肩膀,蹭她一下腰身,她有时会像一只巢穴被搅动的动物,愤怒得无以言表。

界平在窗口看到崔总的路虎拐进了设计院的大院里,崔总跳下车,站在车门边等人。阿莆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崔总的手扶在阿莆的后腰上,绅士般地替她关上车门。

界平突然觉得自己后腰的肌肉也收缩了一下。

直到路虎拐弯儿消失后,界平才收回目光。她的某条神经抽筋似的疼痛,仿佛不再年轻也是病症。是的,在设计院里,一批批年轻人在成长,自己虽不承认老之将至,可年岁在一年一年地递增。

阿莆和崔总?

她早就听人议论,阿莆的包是名牌的,衣服也是。界平不明白男人们怎么会喜欢拜金女。看来,金钱和尊敬、尊严之间有着神秘而诡异的关系。

看到崔总和阿莆搭肩搂背的样子,界平仿佛发现稀饭锅里煮着一只蟑螂,快速跑到洗手间,把早餐慷慨地送给了下水道。如果要问崔总不缺的东西是什么,那便要靠想象力了。

世界在变,变得界平都快不认识了。别人都活在二十一世纪,她却依然停留在二十世纪。如果丈夫知道了自己的战友像泡妓院似的时常换女人,并且越换越小,蔑视常规、挑战伦理,该怎么错愕、发呆啊。

世界在前进,路上挤满了各方天才。

这是一个绝望的时代,又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时代!这是个色欲沸腾的时代,又是个肉体贬值的时代。

界平感觉肚子里被惊恐盘踞着,仿佛行走在钢索上,又仿佛有酸葡萄心理。她深深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她并不感到害怕,说实在的倒有些失望。算了,何必替别人担忧?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却在随后的两三个小时里,怎么也集中不了心思。她矿石般的耐心不知如何软化。

她惊异于生活过于直白。

有些人想要什么就敢于毫无顾忌地索取什么,似乎上帝或道德法庭也对他们非常宽容。

女儿张薇和男朋友似乎和好了,再也没提带男朋友回家的事。人心都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即便是爱人,又能理解多少呢?时间有条不紊地进行,对相爱的人来说,记忆的铁锚永远固定在最隐秘、最牢固的地方。岁月和波折可以让爱情变得沉默,却不能让爱情变得渺小。

“老妈,你说话的口气像一百岁似的。”

“我落伍了,跟不上时代了。”

“你没落伍,因为你从没入伍。”

“女孩子怎么能不在意节操呢?”

“如果都在意节操,世上就没有红灯区了。”

界平的大脑里立刻浮现出阿莆倚门卖笑的模样。

阿莆是去年招聘来的研究生,在美女如云的设计院,虽不是最漂亮的,却也在中等偏上。女生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是她的心愿,她是那种宁愿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的女孩。毕业不久就和某财政处长的公子勾搭上了。那公子是有名的白鹭四少,包里的钱像聚宝盆似的总也花不完,阿莆嗅到了贵族的气味,万元的包,几千元的鞋子,名贵的手表……可公子的热情像昙花般消失了,当宝马车上换了新面孔后,阿莆又回归到了素食时代。

阿莆的心却深深地被诱惑了。因为太明白,所以动不动就干出傻事来。她主动靠近文文,仿佛文文富贵的光环能照亮她的人生似的。

文文最瞧不起的就是白鹭四少,阿莆却被四少之一甩了。从理论上推算,文文自认为比阿莆高了三个层级。有了阿莆陪衬,文文的漂亮更显得天生丽质。

设计院谁都不知道文文的舅舅就是崔总,这是家族集体约定的秘密。因为崔总的公司总是轻易拿到政府的大单,所以在这网络极能曝光的时代,低调永远是行事的最高境界。

在一次关于工业园建设的联谊会上,得知富翁崔总是钻石级单身,阿莆频频向崔总献媚。人要做一件愚蠢透顶的事,往往借助于学习技术等崇高的动机。阿莆又是敬酒、又是赞美,把崇拜影星歌星的话语,倒豆子似的倾吐给了崔总。她坚信不管钱来源肮脏还是干净,一样都拿来喂饱肚子;爱情,计算到最后就是选择。狡猾的崔总笑纳之、赞赏之,兴奋得像得了奖的小学生。

文文替阿莆脸红,更替舅舅难堪。

“她会成为舅妈吗?”恶笑浮在文文的脸上,她幻想着膀阔肚圆的舅舅和披着婚纱的年轻的阿莆举办婚礼。

文文有意和阿莆侃起了这位建筑大亨,他多么富有,关系多么广大,生活又多么豪华,不是白鹭四少所能比拟的。文文的话像法槌,字字敲在阿莆心坎上,敲得她意醉神迷,恨不得立刻成为别墅的主人,开着法拉利跑在自家村子的土路上。

文文虽然恶意撮合,可她隐隐感觉到阿莆和舅舅没戏,她不是舅舅猎取的对象。舅舅撒的网很多,有医生,有大学老师,也有银行经理,但她们都是中年妇女,舅舅猎艳似乎有他独特的年龄品位。

界平从省里开会回来,行驶到市南郊区时接到了报喜的电话,她设计的桥梁方案通过了专家认证,被认为是近二十份方案中最科学、最合理、最美观又最前卫的。界平当即让司机开车到南河的工地上。能设计一架美丽的大桥,一直是界平的心愿。近年来,随着材料科学与计算机科学的发展,桥梁建设技术突飞猛进,斜拉桥以其跨越能力大、结构性能好、造价便宜和外形轻巧美观等特点,逐渐成了桥梁建设的新趋势。

混浊的黄河水缓缓流动着,从容、霸气、浩荡又幸福。是的,幸福,像人一样。能健康地活着就幸福,浩浩荡荡地流淌着就是河床的幸福。幸福就是不加形容的美的存在。界平站在河堤上,想象着斜拉桥飞架在两岸的情形,内心不由回想起另一座桥——贝地市的向阳桥。滔滔的向阳河水,日夜流淌在她的心头上,流淌着对妹妹的怀念和对爱情执着的追索。爱情和艺术都是对灵魂的模仿,灵魂是最难以描述的元素。在界平看来只有两种人最具吸引力,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另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

拐过风口,突然看到崔总带着一行人在考查地形。狂风吹得他们的头发杂草般东倒西歪,衣服也像雁子的翅膀起起伏伏。界平刚想躲开崔总的视线,却被环顾四周的崔总发现。崔总大声地招呼着她,连跑带跳手脚并用从河边跳到岸上。随行人员也跟了过来。

“这是桥梁设计专家洪院长。”

随行的建筑者们逐一递上自己的尊敬和礼貌。

界平突然看到了岸边的高顿,那侧身而立的姿势,那沉思时微微低头的状态,都太像高顿。界平瞬间感到地动山摇,仿佛跌进了黄河里,五脏六腑都湿透了。

法哲转身不见了,再看到他时,已从一个陡峭的悬崖边爬了上来。

界平努力掩饰慌乱的表情,不去看这位衣服上沾满了水珠的年轻人。错觉正像一道闪电,等不到人开口,就消失了。

风越刮越大了,乌云翻卷着在天空集结。岸边的树不时被吹弯了腰,河水也像闹脾气的小媳妇不时掀起巨大的波浪。

崔总用手遮着嘴挡着风,大声地说:“你以后多和洪院长切磋!”

自上次界平在办公室昏倒,迷茫中把法哲当成了高顿,法哲对这位女院长有了新的认识。那个高顿一定是她至亲的人,不然不会如此痴迷。法哲对她的好感,像五月的花园,荡漾着关不住的芬芳。

“我从世界建筑杂志上看到您的文章了,您关于建筑与文学、绘画、音乐的关系论述的独到新颖。您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印象的绘画’,真美。您从哪里获得灵感呢?”

界平已好久没见到这个男生了,这次突然相遇,好像是老天对她的奖励。界平明明知道法哲不过是高顿的替身,而她却宁愿沉浸在虚假的存在里,就像因为某个角色而喜爱某个演员一样。“建筑与其他门类艺术都遵循着共同的规律,那就是建筑美学的积淀、艺术修养的积累、发现美的眼睛和善良的心灵。”

“可怎样才能做到呢?”

“剑需要磨刀石,智慧需要书。”

“多少本书,才能设计好立交桥?”

“这取决于书的质量和用功的程度。”

“我原以为美女都不读书的,看来我错了。”

“这听起来像赞美哩。”

跟法哲交谈,就好像一把精致的小提琴,琴弓一抖一动,都会得到美妙的呼应。界平也承认,在法哲面前,她有表现的欲望,在慢悠悠低沉的嗓音里,有一种极为动人的东西。她甚至怕这偶遇结束得太早,怕崔总带着这个男生转身离开。

“再过二十年,你比她强一千倍!”崔总生硬地推开了法哲,借谈其他的事,像栅栏似的挡在了他们中间。

返回时,崔总让界平坐他的车,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洪院长商量。

界平的心一直停留在与法哲握手的感觉上。显然,他不是高顿,也不是高顿的孩子。可脸红心跳又为什么?她咬紧牙关,没让情绪从伤痕累累的心中滑落出来。她感觉自己很卑鄙,甚至龌龊,对这个男生有着不敢曝光的秘密。她觉得自己与崔总的淫荡没什么分别,只是他淫荡得大方,而自己却淫荡得隐秘。多少个夜晚,她梦想着高顿的样子,意淫过所有类似他的男子。她一心寻找获救之路,可除了泪水,还是强压在心头的泪水。

界平害怕自己的感觉,甚至怕再看到法哲。

崔总坚信只要方法得当,世上没有征服不了的女人。最近这段时间,他常常放下手中的事,凭着猜想四处寻找界平的踪迹,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一些可能的场所,制造了许多次偶遇,只要一刻见不到她,内心的渴望便一刻也不能停歇。在一次又一次的狩猎行动中,他最终明了这世界最幸福的就是寡妇。

“你设计我建造,咱们是天生的一对呢!”

界平想说阿莆也设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对于崔总这类商人,她必须有坚强的防火墙。

“到我家去,给你看样东西。”

“我没好奇心。”

“放心好了,绝不是床单和枕头!”

崔总的家是三层别墅,建筑公司的老板自然不亏待自己。别墅豪华得像电影里的画面,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花树参差、错落大方,整洁中透着高贵,繁华中透着典雅。

“你若喜欢,这一切都是你的!”

“我喜欢蓝天,可蓝天绝不是我的!”

“知识分子就这德行,至死都假装清高。”

“你真清高过?”

“我喝高过。”

界平像走在梦里。曾几何时,她的乐观曾给缺乏信念的人注入希望,然而,多年守寡的痛苦让她无法相信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她变得谨慎、保守、不愿与人为友。

崔总把界平带到客厅,有位装束整洁的中年妇女上茶后,礼貌地捧着托盘退了出去。

崔总拿出一个塑料袋。“二十万,你的。”

“你不欠我钱。”

“工业园施工时稍做了变通!是你应得的。”

“我怎么不知道?”

崔总愣住了,仿佛楼板捅了个天窗、雨雪正簌簌落进来似的。“我以为他们请示过你了!”

崔总没想到设计人员隐瞒了这事,更没想到界平会像豹子似的发这么大的火。“她是真发火,还是装着对钱没兴趣呢?”崔总像例次带女人回家似的得意地幻想着,几分钟后他们像蜜月中的恋人,缠绵悱恻地滚到床上,激情荡漾地享受着彼此的肉体。

“告诉你吧,你们设计院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我变通。”

“你真是上帝的亲戚!”

“我倒想成为你的亲戚。”

“幸亏不是。”

“就快是了。”

崔总掘墓人般的口气让界平的和弦走了音,她盯着他,像一只沉默的笼中虎。

崔总不怕她发火,倒怕她沉默,沉默的她总有股致命的冰冷的杀伤力,像锋利的宝剑,满含愤怒地藏于鞘中。

崔总不说话了,他知道犯了大忌,不应该嘲笑她的队伍,更不应该当面给她钱。她可能是那种需要层层伪装才会偷偷收取好处费的人。

崔总从书橱里取出一份图纸,是中国古建筑图纸的复印本。

这是设计院的保密资料,怎么会在崔总的书橱里?

“如果想要,我可以得到你们档案室里的任何一份资料!”

“阿莆偷给你的?”

崔总从界平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火光,捕捉到一团酸楚。“你吃醋了?承认吧,就是吃醋了!”

崔总得意扬扬地看着界平,与其说她诱人,不如说她无助。

“你这个肮脏的……肮脏的……”

“够了!”崔总啪地合上图纸,愤怒地瞪着界平,就像他触了界平的底线一样,界平也伤了他的神经。“你喜欢法哲,就因为他比我年轻?”

界平中弹,感觉某个地方汩汩地流血。

“你用看法哲的眼神看看我,那样看看我。”

崔总激动地抓着她的肩膀,享受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毒的美丽,这美丽来自邪恶的报复、刺激的兴奋和挑战的成功。

“你疯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早就想拥抱你,一生一世在一起。当年我也跳进护城河里救你,你嫁给张连长我嫉妒得要死,我比他先爱上你,是我给你写的纸条,我写了上百首诗。你这个妖精,无权折磨我!”他从暴雨倾盆的那个午夜,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故事,以及那数不清的往事。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大半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他却无法摆脱初恋,无法清除这个安居在他内心的女人。

他看着她漂亮的脸,目光随波逐流,不知生活该从哪里继续。一个忧伤的寡妇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藏着幸福的种子。在她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在她期期艾艾的嘴唇和迷惘的瞳仁里,他觉得有什么极端的、模糊的、凄惨悲切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轻悠悠地来到他们中间,冰冻着他们的热情。

“别演戏了,只是别糟蹋阿莆。”

“你的心真是监狱!我搂阿莆的腰,就是为了让你嫉妒。听着,法哲不是你的月亮,我才是……”

焦灼的气氛弥漫着,他们像两只斗鸡,高昂着脑袋、闪烁着愤怒的火光,等待反扑的时机。

“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就怎样!”

“你敢动我一手指……”

崔总突然哈哈大笑,一把推开了她,像推开讨厌的乞丐。“别和老处女似的不可侵犯,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对你这堆老肉没兴趣!你和那些妓女没有分别,不过价码不同而已!”

界平疯也似的逃出了崔总的书房,咚咚咚踩在木楼梯上,当冲到一楼大厅,保姆正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界平稍迟疑,想露出一副和善的微笑,却比哭还难看。抬眼间,她发现了红木装饰橱上的茶具,鸭蛋绿色,精致漂亮,透着祥和宁静之美。她是第二次与这组茶具相遇了,二十多年前,那位在妹妹坟前祭拜的男人遗落了一个茶杯,随后她又在崔梅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套神秘的茶具,当时,崔梅的室友说,茶具的主人正是崔梅的亲戚,难道把她推下悬崖的正是崔总?

界平像掉进豺狼窝里似的双腿发软、头脑发昏、惊出一身冷汗。自己保存着的茶杯杯底刻着“喜”和“禄”字,如果摆在这里的杯子是“福”和“寿”,那就确定无疑了。毕竟清初的古董“福禄寿喜”茶具已绝无仅有了。

界平像触电般迅速放下了茶杯,不由得回望半圆形的楼梯,仿佛那里将有猛虎俯冲而下。

正是“福”和“寿”字!他竟然是把自己推下悬崖的凶手!

这是培植罪犯的沃土!

崔总在阳台上望着逃跑出去的界平哈哈大笑,声音震动了树枝,摇晃了花草,在界平听来,那声音却像子弹般洞穿着她的灵魂。闪电炸亮,惊雷暴响,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她后悔当初没一锤子把这个男人敲死!

人们往往把权力当作善良,把财富当作美好,那真荒唐。他是杀人犯,无论他多富裕多么有权,他依然是杀人犯。

一再被这个恶魔羞辱,简直忍无可忍!他一时暴怒,一时又无限温柔,一会儿像善良的天使,一会儿就像邪恶的撒旦。时光如梭,风魔人心。她和他的人生在二十多年前曾交汇在一起,茫茫宇宙中有些神秘的主使,而生活却被无形的吸尘器吸走了。

她一向凡事漠不关心,目光清冷,人情寡淡。今晚,冬眠的她苏醒了。

当害怕死亡的时候,就开始重视生命了。在无垠的时光倒退中,回忆对一名受害者意义重大。此时,她站在街头,随风摇曳,觉得全身都在颤抖,仿佛提琴的弓弦在拉她的神经。躯体依然活着,但灵魂却遭受了致命一击,这是一场完美的犯罪,以爱之名,差点儿扼杀了肉体和灵魂。

如果一个人甘愿遗世独立,在周围筑起自足的篱笆,那么,社会总会使她更孤立。此后的好几天,界平都像走在浓雾里,分辨不清路途,理解不了内心的感觉。崔总,这个凶手,丈夫的战友,当初为何要谋杀自己,现在又为何总纠缠着自己?怎样对付这条毒蛇?

界平坐在办公室里,长久地盯着电脑里的照片,手机里也藏着法哲的照片。这是她的秘密,是内心无法晾晒的情结。至于高顿,此时,他仿佛停在了她心灵深处,比一位国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还尊严,还安静。她享受着这份安静,陶醉着秘密的爱情。“我是不是疯了?”

文文通知洪院长开会的时间到了,洪院长急忙拿起笔记本往外走。

文文悄悄返回洪院长办公室,果然电脑上是法哲在河堤上、田野上的照片。文文气得脸都红了,仿佛界平抢走了她的新郎官似的。

门突然推开了,界平返回来取遗忘的手机。当发现文文惊慌地站在写字台边,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来取这个秘级文件。”文文用照亮了整个屋子的笑声,把自己从偷窥的罪责中赦免出来。

界平有被强暴的感觉,尽管不是生活在静界,也容忍不了一再被人出卖,甚至被人监视。文文和那些出卖设计院的人的行为,给她一种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的虚幻感觉。

文文大大方方地拿着文件和界平告别。界平向电梯走去,意识到工作环境从没这样糟糕过。唯一免于痛苦的办法,就是在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蛇窝里放一把火,可又怕灼伤无辜的灵魂。

文文回到办公室,心神不宁,一位漂亮的女生款款走来。文文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法哲的女朋友——张薇,让文文嫉妒生恨的女人。

阿莆不知说了什么,张薇转身离开了。

自上次生日party后,文文多次约会法哲,他都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推辞了,让文文的情感非常受挫,这激起了她争强好胜的欲望。真正的爱来自陶醉和煎熬。即使世界被核战争毁灭,蚂蚁也会活下来,而文文自认为是那个坚强的生者。她希望她和法哲能像两个鲁滨孙,一生一世住在洞天福地的世外桃源,心里惦记着不是如何觅食,而是如何缠绵,就好像天天在生死线上做一场场绝世之爱。他们为爱而生,渴望着法哲时刻像新郎似的探入自己那无法回避的湿热丛林,沉溺于她那片爱之隧道的神秘蒸汽。她通过触摸来认识法哲的那个昂首挺立的对手,认识它的体积、它那长茎的力量,也许会对它的凶狠感到害怕,又会对它的孤独感到同情。她带着细致入微的好奇,一点点地将它吞进自己的温暖而热情的幽深里。它就像人类的独生子,全力以赴地为了它,可到头来,它还是只做它想做的。

开发商的儿子李威政有的是耐心,时常来找文文,或者在文文的车上留纸片,或者邀请文文看演出。文文已被法哲所迷惑,在她心里,李威政不过是条价格昂贵的狮子狗。女人是风筝,只有一根受控的丝线。显然,文文的线不会交付李公子。李公子决定为文文牺牲整个世界的那一刻,让文文充满了对永恒的恐惧,培育了对男人的贪占的欲望。

文文急忙跑到阿莆的办公室里,问刚刚和她说话的女孩有什么事。

“她是洪院长的女儿!”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文文感觉骨骼都风干了似的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母女同恋一个男人!这也太他妈那个了!

文文惊恐地坐在椅子上,片刻的想象有着不可言传的美妙邪恶。

爱情就是这样,它繁花似锦又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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