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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陈副市长正在电脑里看女儿参与拍摄的贝地城的录像,看到第二小学那位品学兼优的关京红的介绍,内心有些不爽。对一位从“文革”走来的政客,旧日世界就是一座地狱。片子还没看完,秘书通知调研团来了,他没关电脑就匆匆离开了。

一位工作人员打扮的中年男人,进了办公室。目光像扫瞄仪似的,环视着房间。书橱里昂贵的鸡血石碗没引起他的注意,写字台上镶金的佛手托金也没吸引他的眼球。电脑里继续播放着纪录片,贝地城医院的图像呈现出来,纪录片专注于法哲出生的报导,中年男人恍然记起了界平手里紧握的照片,大脑犹如被电击了般混乱。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他像泥鳅似的滑进了老板桌的下面。

门开了,一双晶亮的黑皮鞋咚咚地走到写字台前,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和笔,又走了出去。中年男人缩在桌子下,竟然发现橱壁上有四个螺丝钉。经验丰富的他从身上摸出一枚硬币,快速地取下了螺丝钉。果然,这是个暗抽屉。中年男人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个印着青岛栈桥图案的红色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赫然写着“洪界凡”。抽屉里还有一本叫李忠心的护照,却是陈副市长的照片,护照里塞着李忠心的身份证。中年男人快速地扫描着笔记本和护照的内容,然后完璧归赵,旋紧了螺丝。许多天后,这位中年男人又偷走了洪界凡的笔记本。这是后话。

中年男人就是高顿。他一生都在做死亡游戏,他的哲学里只有生死,一瞬只为死,一生却为生,一瞬到一生的距离,其实也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界平对照片如此牵挂,一定是有原因的。高顿根据那照片和纪录片的指引,找到了贝地城的医院。他用几天的活动,试图填满他们思念的二十五年。

午夜,他飞墙越户,犹入无人之境,潜入了医院的病案室。他是那个地方唯一的顾客,像条鱼似的在一个空寂的水族馆里走动。果然,界平在这里住院、生产。档案显示,洪界平在这里生了一个女婴,出生就死了。同时和她一起住院的还有腾四的妻子王香,和界平同一时间,产下了一个男婴。这重大的线索立刻引起了高顿的警惕。高顿以特工的本能猜测法哲就是洪院长的孩子。可现在,他正和他的亲妹妹相爱!这层挑战性的恋情,带着乱伦的罪恶气息,他隐隐感到有点不安。

高顿第一时间把这信息传递给了法哲,力图阻止不伦行为的发生。

痛就是痛,谁也代替不了。

“法哲是我的儿子!我是一个多么愚蠢、羞耻、滑稽的父亲啊!”高顿的灵魂早已被锻炼,锻炼成钻石,可面对这一猜测,他激动得像沸腾的大海。他无法让头脑清醒,灵魂突然亮了起来。尽管还需要做亲子鉴定,但心灵的预感已让高顿激情澎湃。事实上,那隐忍的激情太过晦涩,没法看透命运暗藏的讥讽。

他和界平还有孩子,多么幸福的三口之家,可他们却彼此陌生彼此遥远彼此不知道对方存在!高顿非常难过。当初为何参加那个选拔,为何会鬼使神差地踏上不归路。他早该知道那幸福的三天,不会亏待他们长长的爱情。生活用二十五年的滋养,结出了今天让为父羞愧的果实。这么多年的特种部队生活,过着高压、紧张,连梦都不敢做的魔鬼般的日子,在枪林弹雨里讨生活。特别是禁锢在道义的监狱里,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自己有个儿子都不知道。

世事如此玄妙,宇宙如此练达。再没有比一个惭愧的父亲更柔情百结、温绪脉脉的了。人和人之间存在着微妙的、难以言传的东西,一个人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延续,一个人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高顿像无形的海风穿行在贝地城的大街小巷,没有人记得他,他可以走访任何人;没有人知道他来的目的,他可以探听所有的事情。二十多年前的贝地,还发生过什么事情,腾四和王香怎么会抱错了孩子?月光下的记忆犹如清澈的湖泊,人是里面自由自在的鱼。没有哪个父亲会希望自己成为儿子的陌生人,可是命运那冰冷的眼神像瞎子似的无视一切。

高顿行走在生活之外,一直被排斥在人群之外,仿佛住在凄凉的荒原,风呼呼地刮着,沙尘扑扑地旋转着。他只能像看电影似的,看着别人男欢女爱、子女绕膝。

那晚离开法哲,文文连夜赶到了设计院,作为副市长的公主和办公室工作人员,进出洪院长的办公室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加班搞设计的同事发现洪院长的灯亮着,便好奇地推开了门。文文蹲在办公椅边,像肚子疼似的。

“文文,深更半夜的,你在干吗?”

“怎么不敲门,吓我一跳。”

“这里可不是女厕所,干吗蹲着?”

“洪院长的女儿要我找把钥匙。”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点灰尘。”文文从桌子脚旁捏起了几根头发。这足够了。

文文和法哲约好第二天带着洪院长的头发去做亲子鉴定。

法哲接了文文的电话下楼去了,说公司有事,一去不回。公司里的事怎么会与文文有关?为何文文一出现,就麻烦不断?这一夜张薇睡得极不安宁,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后半夜唰唰地下起了春雨,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吹过窗口的全是凄凉,和史前时期一样的雷声,不停地在头顶上轰轰作响。张薇凝视着敲打在玻璃窗子的雨点,窗外暗淡的阴影,和着摇晃的树叶,像巫婆的黑风衣似的荡来晃去,诡异又神秘。

霓虹灯照着发青的街道,像惊悚的魔幻世界。

美国两所大学给张薇发来了带奖学金的邀请,她还没和法哲商量该怎么做。其实,也没什么可商量的,妈妈病重,又怎么能离得开。上帝距离她很远,而疗养院却很近,这让她对妈妈和梦想有了真切的体悟。她听见自己对着阳光喊叫,带着时间、风的音响效果,这种效果泄露她无限的焦虑、热情和痛苦。读书让她找到了蛰伏在内心的某样东西,好书的力量迫使她思考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喜悦和恐惧在内心交错,她发现,世上所有的书都能诠释自己复杂而错乱的感受。

雨后的城市在晨曦的照射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天一亮张薇就赶到了学校,忙到中午时才发现没有法哲的任何消息。他急忙给法哲打电话,电话关机。张薇沉不住气了,她拨通了崔总的电话,崔总也联系不上法哲。

她赶到疗养院,可那里并没有法哲。张薇沐浴着妈妈那静谧无声的目光,仿佛她在责怪张薇的慌张。张薇暗自猜想,也许她根本没疯,或已经康复了,不然,那眼神为何脆弱得让人心软。

万般无耐,张薇忍不住打通了文文的电话,那时节,文文已知道法哲和洪院长亲子鉴定的结果。文文的心情极好,即便向她借五十万,她也会爽快地答应。她告诉张薇,她马上赶到疗养院,有重要事情相告。

张薇觉得自己给文文打电话是犯的最没智商的错误,不该相信文文,也不能招惹文文。文文是那种能从干草堆里榨出鲜果汁的人。

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像癌细胞,让人胆寒。张薇陪着妈妈在疗养院里散步,护士告诉张薇,她妈妈恢复得很快,这两天过得很安静。护士建议张薇多和妈妈说话,不要在意她是不是明白,尽管说,有利于她恢复记忆。

今天,张薇莫名其妙地感觉受到了孤寂的侵蚀,也需要有人陪伴和照料。心脏是一个不大可靠的器官,仿佛在歇斯底里地躁动着。

张薇看着安静的妈妈,可什么也不想说,心事像石头似的堵在胸口。如果法哲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会疯掉。疯掉是多好的状态,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必在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如果要问疯子不缺的东西是什么,那便要靠想象力了。世界是人神杂处之地,每个人都扮演着命运指定的角色,我是张薇,而你只能是法哲。

张薇对着斑驳的斜阳和正在兴起的苍然暮色,咬紧牙关,把欲望中的所有恶魔都散发到飘着花香的风里。张薇牵着妈妈的手散步,妈妈走到昨天她和崔总坐过的椅子边,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一张报纸,那报纸上有什么消息。界平左右寻找着。

崔总一身灰土,显然是从工地上赶来的。他为没有法哲的消息担心。

人是在磨难中长大的。自界平住院以来,张薇成熟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操心,给界平洗澡、喂饭,陪着界平做各种治疗。

“如果张连长……守着这么个好女儿,该是多么高兴啊。”对越自卫返击战仿佛是十万年前的事情,崔总突然有说不出的惭愧,好像遗念也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崔总和张薇彼此间没有过多交谈,但是他们俩都明白,妈妈的这场病,让他们亲密了很多,生出了类似父女情的隐隐感觉。

“文文正往这里赶!”张薇知道崔总是文文的舅舅,对文文的反感掩藏在内心深处,仿佛处在烟雾弥漫的仓房里,暗火炽燃。新闻的发布权、处决权都握在文文手里,这加深了张薇处于爱情边界的强烈危机感。也许自己不该往惊险的地方挖掘,也许一切都是误会和幽默。一想到自己爱法哲,便情不自禁,柔肠满怀。心中刚刚萌发出那种新的、突如其来的感情,就被文文粗暴地搅乱了。张薇的眼神温和而缥缈,她盼着出现在门口的不是文文,而是让她惊喜的法哲。无论法哲以什么借口离开的,她都会原谅他。

张薇还不了解人性是多么复杂,不知道平和的生活中含有多少陷阱,高尚的情操里蕴含着多少卑鄙。她就像蜜罐旁的胡蜂,每走一步,都会被某处粘住腿,或粘住翅膀,受尽折磨。今天同班同学告诉她,比她们低一年级的一位女生,因失恋,伤心欲绝,写了封爱情血书,就从高高的教学楼上跳了下去。女生家属包围了办公楼,校长吓尿了裤子。原来移情别恋的人正是他的儿子。经风历雨的校长不会为儿子的前女友的自杀而操心,让他心动的是那封生命的血书里,竟然揭露了校长收贿的许多事实——这本是家庭机密!而死者家属要求严惩贪污犯和帮助父亲收贿的花花公子。

张薇记得那位校花级美女,她美得像画上的人,可意志却像脆弱的宣纸。为一个男子浪费掉生命是何等愚蠢的行为。

崔总不明白法哲在文文和张薇中间搞什么鬼,南河大桥建设的关键时期,法哲是不该旷工的。

其实亲自将消息告诉张薇,文文还是感觉很难开口。实话像涂过药的刀子,从谁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致命的毒。文文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疗养院的路口。原来她下了白鹭东城的立交桥后就走错了方向,应该向东北走,她却向着东方直奔而去。当她赶到白鹭疗养院时,崔总已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

文文一向怕舅舅,这位军人出身的舅舅总是对她很严格,上初中时就训她衣着太花哨、太前卫。她专横跋扈,虽然受到亲人或朋友的娇宠,却非常孤独,极力寻找内心的安慰。法哲的事让她总算明白,一切皆有可能的。只消一个机会、一个时段,幸福之门的钥匙就握在了她手中。

迎接爱情之神,只是时间问题了。

刚刚拐过路口,就看到舅舅像站岗似的直直地立在门口,今天,她特别期待着舅舅。舅舅虽然关心洪院长,但他们之间根本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舅舅再怎么痴情,也不会对一个疯子动心。让舅舅向张薇解释,自己便可金蝉脱壳。在心计方面,文文感觉自己可以和爸爸比试,可在爸爸眼里,文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聪明。

关上发动机,她调整心态,似乎肩负着拯救全人类的重任。

舅舅像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张通晓世故的脸上,棕色眼睛像射灯似的盯着文文,无形中透射出来的虎气,还是让文文紧张,仿佛文文开口就是谎话似的。

不被人理解已成为文文唯一的自豪,所以她也不在乎舅舅的表情。

文文左右看了看,像是怕人听到似的,敛了敛表情,忧伤又神秘地说:“洪院长是法哲的妈妈!”

“胡扯!我还是他爸爸哩!”

“我陪法哲去做的亲子鉴定!”文文欣赏着这重大消息在舅舅心里引起的地震。舅舅就像坐在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上,冲下山坡时不知如何全身而退。

“文文,这开不得玩笑。”

“我辛苦地跑到这荒郊野外,是为别人讲笑话的吗?”

“为别人,你是没这么勤快过!”

“舅舅的表扬真暖心。”

“你的消息可真刺心。”

“法哲说谁也不要找他,他离开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文文隐忍着残酷的微笑,犹如洒满霞光的树冠,璀璨夺目。

两人刚刚转身,发现张薇惊呆得像一条落网的鱼。爆炸性的消息震傻了大脑。不必任何人开口,却已让她全身都是在受刑,彻底丧失了生存的魔力。命运不会赋予她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绝望突然膨胀,就像一头运到屠宰场的猪。

“你撒谎!”

“我可没这胆子!”

“你太恶毒了!”

“我是和平鸽,是来中止危险关系的。”

张薇近乎歇斯底里地痛哭着,情欲混杂着仇恨,泪水夺眶而出,扭头就往院子里跑去。她慌乱地以为是在睡梦中,而这只不过是众多睡梦里的一个,她在梦里奔跑着。巨大而沉重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向她逼来,声音里裹挟着死亡的呼号。

张薇大脑如惊雷炸响,她被世界拒绝着。

崔总和文文急忙追了出去,可张薇正处在疯狂的边缘,奔跑的速度像有狼追赶似的。她咚咚跑上疗养院的六层楼顶。当命运把人推向深渊时,人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智慧跑开。每层台阶都是思想,每级台阶都是疼痛。“法哲怎么会是妈妈的儿子?我怎么和哥哥……不,不可能……他是妈妈的儿子……他不会再喜欢我了!他会恨我的,会恨我的……他恨我!”她像足球运动员临门一脚,错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懊恼。

张薇向楼顶跑去,每一步都是摧残,都是挣扎,都是心灵的呐喊。她终于跑到了楼顶,转身落了锁。

夕阳、浮云、淡星和山峰连接成天空的风景,命运的背叛是澄澈的背叛。她只是屈身于爱的秩序,却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过冷的幽默。哪里还是她的天地?哪里还容她落脚?这错乱的关系让她痛不欲生。她站在楼顶的矮墙上,清澈明亮的天空充满了飞鸟的韵律,向前或向下,她眼中满是罪恶,就像掉进了熊洞里被撕碎一样。她想痛哭、哭到喉咙嘶哑,恐惧一波波袭来,像棍棒般捶打着她,麻痹了她的动作与感觉,神志仿佛抽离到了远方,不再控制躯体。“不如死了好……妈妈……对不起……他会爱上别的女人……别怪我……”

门被踢得咚咚向,声声震撼着张薇的心灵。她高高地站在楼顶的边缘,广阔的世界就展现在眼底。苏州园林式的公园、蜿蜒的河流、层峦耸翠,飞阁流丹……可张薇什么也看不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忍受着灵魂的黑暗,仿佛乘坐着被烟熏黑的列车,轰隆隆地开往死亡的终点。她痛苦地呐喊着,恨不得打烂什么、破碎什么。

社会是个大舞台,总是从每个人身上榨干最后一滴戏剧效果。

张薇突然觉得与法哲的恋爱是场幕间戏,小丑般逗人玩笑。“法哲,你在哪里……法哲……”她的眼睛里饱含着不可原谅的相思与愤怒,她的渴望、她的灵魂、她的骨头仿佛在燃烧,燃烧的烟火充满了毒药般的香味,那种呛死人的气息。

在夕阳的映照下,人工池面犹如生了锈的古铜镜,大楼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上面,映出傍晚的天空,澄澈明亮,储满了诱人的寂光。

门被踢破了,崔总、文文和一群医护人员跑了上来。

“别过来!”张薇泪流满面地喊着,她讨厌他们,恨他们,想破口大骂他们。

张薇还想再说什么,身子一歪,松动的砖块使脚没踩稳,滑了下去。

死亡不是游戏,却是一场郑重的仪式。

崔总感觉心破裂了,扑倒在楼檐上,绝望地往下望去。

“完了……什么都完了……”他往地面探去,目光却被二楼的阳台截住了。二楼是疗养病人的喝茶室,伸出了两米宽的小阳台,那探出的木板,正好接住了张薇。张薇像睡着了似的躺在水泥板上,保安从二楼的窗口迈出去,把昏迷的张薇抬进来。

医生们立刻进行急救,口对口呼吸,胸外心脏按压。幸亏发生在疗养院,抢救得及时,张薇的命终于保住了,左胳膊却摔断了。张薇睁开眼睛,望着陌生的人们,仿佛躺在没有硝烟的战场,周围滑过了魍魉谍影,能在这里逞勇的都是妙手神偷,偷得生存的智慧与力量。她感觉自己瞬间石化了,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与内心无关,它再次坚定地退缩到石洞里。崔总紧紧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热泪滚滚的脸颊。“傻丫头……”

白鹭市的战市长突然被双规了,白鹭市政坛地震。战市长一向保持着良好的形象,非常亲民,当市长的五年里,到距市里六十公里的山区视察就有三次之多。农村考察时,突遇大雨,路面泥泞,战市长宁可让村民在路上铺一公里长的草垫子,也不愿住在村里、给农民添麻烦。他做人非常谦虚,妻子移民荷兰,他对外声称妻子在河南,因为荷兰和河南读音差不多。他总是早上静悄悄出门,回来时却闹哄哄,浑身荡漾着飘飘然的幸福。

战市长认为,一个好统帅不需要天才和任何特殊的品质,正相反,他认为生活在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时代,对人、财、物、女人,应该事必亲躬,才能发挥人类最美好、最高贵的品质——亲民,播送爱和柔情。

基于他高尚的从政哲学,要求白鹭市的干部要勤奋、清廉、亲民、敬业,如果达不到这个标准,就实行末位淘汰。两年时间,把前任班子留下的干部,无论多么积极、多么勤奋、甚至群众威信多么好,他大笔一挥,就砍去了三分之二,有几位是李总的亲戚。

不知是谁胆大包天,悄悄跟踪了战市长在夜总会亲民、飞到澳门赌场调研工作的过程。战市长在开党委会时,被纪检的人带走了。战市长的亲人们蚂蚁般忙着托关系,试图将他的罪行大事化小。可上告的人也很有战略,把搂抱美女和赌博的视频,及时共享到网络上,并形成了连载系列。残害耶稣的刽子手是犹大的整个身子呢,还是一部分,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成功了。

饿鼠轻松爬进小麦筐,等它吃圆了肚子后,就再也爬不出来了。一批跟随着战市长出入夜总会和赌场的肥鼠们纷纷被带走了,正是这些不义之徒,举证了事实。本来嘛,丢了脑袋还哭头发有什么用,谁喜欢招什么就招什么吧。战市长第一次体验到生活的神奇——他努力建造的权力和财富世界,像是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消散了。

陈乾坤副市长成了唯一没有与这事有任何瓜葛的班子成员,自然由他主持白鹭市的日常工作。代理仅仅是暂时的,扶正势在必然。非常时期陈副市长绝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大是大非面前,他知道该怎么做。

李总被施行了半个宫刑之后,谢客绝访,闭门思仇。陈市长的车子刚刚停在家门口,李总就得到了消息。他稳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像和尚入定似的。

进了这个门,金钱万能,尊严滚蛋。

仆人把陈市长请到了书房,过了五六分钟,李总踩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健步走了进来,那轻轻的声息,在陈市长听来,确有太监的特点。

一番客套之后,陈市长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心思,希望李总健康,希望白鹭安宁。李总静静地看着陈市长,像看着自家养的那条心思沉重的德国犬似的。他们的心思在进行你死我活的较量,他是来交友的,不是来交恶的。交友交恶仅仅是一秒钟的事,如果错过了这一刹那,机会就不再有了。

白鹭地震,政权更迭,任何有想法的人,都将面临新的情势,计算到最后就是选择。想要争得一席之地就得排挤他人,犯错与失败都会立刻付出代价,代价就是自己的政治性命。选择在己,成败在天。

一个人若要攻克堡垒,先攻克自己的灵魂。

李总的沉默比坦克的冲锋都厉害,他眨巴着毛茸茸的阴囊似的眼睛,盯着陈市长,突然一种新奇的、前所未有的灵感飘进了他的沉默,把他的沉默搅得粉碎。仿佛不但能看透陈副市长,也能看透他脚下三尺深的地方。

“咱们的文文公主好吗?”李总开口直言文文,这让陈市长有些乱了阵脚。在他们的战争里,不应该以后代为法码。但自古以来,利益的双方不可能有比联姻更好的联盟关系,从文成公主到奥地利皇后,无不如此。

“她李叔关心她,是文文的荣幸!”

李总眼睛眯成一条线,伏着身子,仿佛怕隔墙有耳似的。“还有更荣幸的事,文文当我的儿媳妇怎么样?”

“骐骥才郎,我还求之不得呢!”谁为自己辩解,谁就揭发了自己。陈市长像得了大奖似的异常惊喜,仿佛女儿一向嫁不出去似的。同时,另一个陈市长在心底哀叹,哀叹女儿成了他晋级的石子。

如果一个人能从李总这里找到庇护的话,那他也休想从这里逃走。从踏进李总的门,陈市长就决心和他捆绑在一起了。

婚姻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命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荡妇,陈市长像一个走向命运的赌徒,疯狂地投下全部赌注。

“他们俩会给我们生一个霸气十足的帝国的!”

“托李总的福。”

“哪里,托后代的福……”李总眼睛眯成弯弯的线,透着忽冷忽热的光。他是条被阉割了一半的毒蛇,毒性更大,摧残力更强。化敌为友,化友为亲,也是陈市长谋事之道。此时,陈市长肚子里的机谋比海里的鲨鱼都多。

两人像同胞兄弟似的品起了茶,聊起了市里的帮派、围绕政权而集结的团伙,间或还扯扯国际金融风暴。陈市长离开时,两人相互拥抱告别,仿佛都抱着大美女似的。李总咬着陈市长的耳根子低语了好久,字字珠玑、句句枪炮。陈市长感慨自己来得太晚了。

“亲家以前就是个混蛋,现在是个被阉割了一半的混蛋!”李总自我调侃着。有些人一分钟之内历尽了一生,从李总家出来,陈市长感觉自己至少也经历了半个世纪。

灾难来的时候总让人头晕目眩,失去判断能力。张薇必须转到白鹭医院做手术。张薇神魂不定,像那片刻的坠落,摔得灵魂疼痛,震得大脑发昏。

众人抬着张薇穿过花园时,发现界平紧张地望着。担架上的张薇在看到妈妈的瞬间,心碎了。手伸向妈妈,痛哭不止。妈妈神情紧张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孩,不由得后退着。

“对不起……妈……妈……”癫狂和暴躁弄得张薇筋疲力尽,她几乎被痛苦炼成了人渣,她希望能避免如坐牢般的梦魇,可现实比坐牢更黑暗。此时她才体会到,疾病才是妈妈的安宁之岛,疯狂是妈妈逃避的平安之家。

躺在救护车上,张薇说不出是哪里疼痛,或者根本就感受不到疼痛。大脑依然停留在坠入空无的瞬间。她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片刻的惊恐冲刺在记忆里的,只有不绝的哀号。

救护车呼啸着,交通拥堵,跑得并不快,车流声、音乐声、风声似乎不绝于耳。张薇闭着眼睛,听着血液汩汩地流淌,也许顺着伤口流到车里、流到车下,一路星星点点,直到死亡……她伤感地体验着,泪水向耳际涌去。崔总一把抹掉了她的泪水,那粗糙的手掌带着焦灼的温度。这不是第一次坐救护车,九岁时,张薇在湖边玩耍,那时的白鹭湖周围还没有大理石护栏。湖边水草蔓生,泥水湿滑。男孩子们在玩跳水游戏。穿着宽大短裤的男孩,在岸边助跑后,看谁能远远地跳进水里。张薇突然出现在芦苇边,已经助跑的男生收不住脚,把她带进水里。可那男生以为张薇会游泳,便独自往深水里游去。当回头寻找张薇时,才发现水面连一点绿衣裙的影子都没有。

几分钟后,张薇被大人们从水底救起,她面色死灰,嘴唇青紫,已百呼不应了。人们从她肚子里倒出一盆的污水。救护车上,渐渐苏醒的张薇感觉到妈妈怀抱的香甜。她的脸始终捧在妈妈的宽大而温暖的手掌里。那时妈妈那么年轻漂亮,那么机智勇敢。

“如果刚才不慎摔死了,妈妈还记得女儿吗?”

张薇进了手术室,崔总和文文等在门口。两人谁也没说话,却各自怀着忐忑。崔总的电话响了,是南河工地经理打来的,发生了一起脚手架塌落事件……

崔总吩咐了文文几句,匆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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