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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再没有比发现洪界凡的日记更让高顿惊讶的了,不亚于基督山伯爵发现那巨大的财富。他一生截获过无数绝密情报,破解过超难的密电码,一举一动曾涉及国土安全或成千人的性命,但从没像今天这么激动,这么忐忑。他像站在历史的彼端展望着现在,又像站在今日的山巅,回望过往那个衣袂飘飘的女子。

界凡的日记截止到她被批斗前的一个月。之后发生的情况,应该记在另一个笔记本里。七万多字的日记,详细记载了抚养洪界凡的奶奶告诉她的家族的事情,以及她生活里发生的事情。

这笔记本曾随着界凡的遗物,埋葬在坟墓里,却落在了陈副市长手里。二十五年后,能读到界凡的心声,高顿感觉自己是地球上最特别的人,仿佛游走在两个世界里,牵手着两个世界的姐妹。他得到的爱最多,享受的爱却最少,这奇特的双方矛盾地组合在一起,让他无法改变,也无力抗争。再次聆听界凡的声音,仿佛看到她熠熠生辉的表情,照亮了记忆中的忧愁和欢乐。在简朴的文字里,在界凡委婉的诉说里,高顿再一次领悟,生命的伟大是可以通过简单的事情呈现的;爱的力量可以穿越生死、穿越灵魂,而抵达亲人和爱人的身边。

在法哲消失、张薇住院、崔总忙着南河大桥这段时间,每天陪着界平的就是高顿。高顿和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混得很熟,他总是早早就来到疗养院,陪界平散步,坐在亭子里给她读书。界平第一眼看到高顿时,她呆呆地瞪了好久,高顿琢磨不出界平的心思,不知那片刻她想起了什么。也许又把他当成了法哲,也许真的当成了记忆里熟悉的朋友。总之,当高顿轻轻挽起她的胳膊,像法哲一样慢慢陪着她向院子里走去,几分钟后,界平像个小孩子似的熟络起来了。高顿最终也不明白在界平眼里,自己是高顿还是法哲。

一切存在都是有意义的,细微之物都应该被珍重怀恋。高顿希望通过界凡记录的生活片段,唤起界平的记忆。

1974年10月3日。

今天奶奶给我讲了爸爸的故事,奶奶说,从今天起,陆续地给我讲洪家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一直梦想着了解儿时的生活,重新回到有爸妈存在的世界,但当我置身于现在的城市,这个梦想却渐渐消散了。

奶奶说,爸爸认识妈妈的时候,爸爸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爸爸会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长得非常帅气,家境异常富有,开着造船厂、印染厂等,是许多大家贵族千金小姐们求婚的对象。但洪家非常传统,拿着媒人递上来的生辰八字请大师测婚姻、看吉祥,不是八字不合,就是面相不好。洪家老太太到寺院里上香时,看到一位小姐在石榴树下乘凉,石榴花鲜艳如火,碧绿的树叶像翡翠,这时飞来一群喜鹊在树上唱着闹着,甚是喜庆。洪家老太太突然感觉吉祥、喜庆,身体涌动着一股温暖,迷信地以为是上天在暗示着什么。马上让人打听是哪家的小姐。八字测算,果然大吉。妈妈似乎就是为洪家培养的媳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爸爸和妈妈竟然也彼此欣赏,结婚的第一年,就为洪家添了长孙,四年后,又生下了双胞胎女孩,就是姐姐洪界平和我。

任何美丽的故事都有童话的色彩,我和姐姐像童话里可爱的公主。可是现在当我站在街头,看着高举着横幅、戴着红袖章的行人,给人一种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的感觉。

高顿慢慢地读着,发现界平无声地听着,仿佛在思索。当高顿停止阅读时,界平转过脸,用温情而失望的眼神望着高顿,似乎在问为什么停下了。脸上保留着内心活动的一贯神情,但此刻却闪耀着完全不同的光辉,那是一种悲哀、祈求和希望的动人神情。高顿握着界平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界平似乎微笑了,随后又感觉荒诞不经轻轻地抽出了手。

高顿发现阅读果然对界平起着积极作用,正像专家说的,记忆的片段有助于思维拼接,从而唤起大脑的感应。界平的迷狂是由恐惧引起的,恐惧使大脑迷乱,灵魂错位。真正的爱来自陶醉和煎熬,这份煎熬就让人直不起腰身。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每一步都是到达,今天正是昨天的果,今天的美丽正是昨天经历一切的总和。

姐姐洪界平比我早出生十分钟,奶奶说,我们俩长得非常漂亮。从出生起,姐姐就比较安静,我比较好动。姐姐总是安静地拿着玩具玩半天,我总是拾起这个扔掉那个,不停地挑选,不停地闹腾。从小看老,现在的姐姐也应该是个安静的大家闺秀。可是,姐姐,你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来找我?

界平静静地听着,她的脸让人想起商店里的塑料人,固执地无灵性地美丽着。她仿佛在没完没了地冥想着,却又像木偶似的发呆。高顿先前的兴奋已然在胃里凝结成一团酸楚的失望。他轻轻叹了口气。

二战时有一个著名案例,英国秘密抓捕了一名德国间谍。这位间谍逃跑时跌下悬崖,导致记忆丧失。这是位掌握重要信息的关键人物,捕捉他意义非凡。他们聘请了著名的精神病专家们会诊,根据病人喜爱音乐的事实,尝试音乐治疗。几天后,效果出现了,并成功策反了这位特殊人物。这个案例让高顿明白,精神世界无论多么复杂,内心关闭得多么严密,只要方法得当,总会找到那把开启大门的钥匙。

界平也喜欢音乐,记得有一次在海边散步,不知谁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叫不上名字的音乐,界平固执地坐在石头上,直到音乐节目结束才离开。

高顿也想试试音乐疗法。音乐和阅读两服药液同时服用,也许会创造奇迹。

崔总火急火燎地赶到工地,工人们已开始重新搭建脚手架了。因工人们偷懒,安装不紧,造成钢管脚手架上的螺杆脱落。好在没有人员伤亡。

这事让崔总着实紧张了一把。脚手架问题暴露了管理的松懈,这是很危险的信号。最近因时常往疗养院跑,靠在工地的时间少了,管理也放松了很多。他正盘算着如何加强管理时,远远看到一群人在围观喝彩,间杂着斗殴的呼叫。

事件源于一辆红色丰田车。几名闲散的建筑工人好奇地围着新车看。男人爱车,仅次于爱女人。紫红的车体映着工人们变形的脸,车体上就留下了工人沾满泥土的手印。

“我见过这车,是设计院的美女院长的,这车肯定是相好的男人送的!”一位长着龅牙的又瘦又高的年轻人说着,目光里流淌着淫荡和邪恶的影子。

“别胡说,她是非常好的女人!”说这话的是又矮又瘦的男子。怒火烧得他两耳通红,仿佛别人嘲笑的是他的女人似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好女人,她睡谁还告诉你不成?我要有钱我就睡她!”龅牙男认为,普天下的男人都会干同样的勾当。他的认识也许不错,但这样指向性地说出来就要惹祸了。

几分钟后,停车的地方聚集了很多工人,他们好奇地看着同伴像猴子似的扑打在一起,那情景不像打架,倒像是两个挂在一起的曲别针。上帝的疏忽造就了人性的弱点,词语和性的困惑惹恼了一颗颗未经打磨的心灵。就在此时,一位帅哥开着那辆红色丰田,惹起一路尘土,离开了,而地上的两个农民工却越缠越紧。

这些长年在外的工人,工作辛苦,生活单调,趣味低俗,情绪像飓风下的大海,很容易失去控制,群殴的事时常发生。一旦出了伤病,甚至死亡事件,都是建筑公司的麻烦。

崔总发现自己生来是为了处理琐事的。热茶袅袅飘着清香,散发着痛饮的诱惑。高矮两个男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这位老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不开除,什么都认了。

“坐下,喝茶!”崔总命令着,他们两个屁股上沾着黄土,不好意思落座,但看到崔总严肃的表情,还是欠着屁股坐在了沙发边上。

崔总坐在了工地经理的老板椅里,香香地喝干了杯里的茶,一身微汗渗出了皮肤。他异常疲惫、闭目养神,根本不想理会这两个浅薄的家伙。控制别人意志的过程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需求。

两杯热茶后,其实两人的气都消了,崔总总是用这种热疗的办法化解员工的矛盾。让矛盾的双方冷却,拖着时间,抻着不解决,直到大事化小,小事慢慢化成了玩笑。

两人都不好意思说话。

“总不会为一只母猪吧?”崔总逗弄着他们。

“洪院长……”矮子像三天没吃饭似的低声嘟囔着。

崔总立马坐直了身子,以为听错了,眼睛直勾勾盯着矮个子。

“他骂洪院长,说她的车是睡出来的……我和洪院长丈夫是同村的……”侠义之举犹如糖炒栗子的甜香,迅速飘了出去,崔总的眼睛里立刻饱含着不可遮蔽的光彩。

张连长的老乡,这倒引起了崔总的好奇。他赶走了龅牙男,关上办公室的门,又为矮个子添了水,他像抚摸一匹马一样用手滑过他的肩头,终于使他打开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所谓回忆,恍如被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连长去世后的两三年里,父母相继去世,他的女儿被洪院长接走了。”

“等等,他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张连长第一个媳妇生孩子时难产,去世了,一直由她爷爷奶奶抚养,爷爷奶奶去世后,张连长的新媳妇就把女儿接走了。他攻击洪院长……还说是你给她买的车。我很生气……”

“原来张薇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崔总猛然抓住矮个子胳膊,差点儿亲他一口。

“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当说,快说,不会是张连长又复活了吧?”

“去年中秋节前一天,一位失去一条腿的残疾人、脸烧得像魔鬼……在张连长父母坟前烧纸,看到我,急忙钻到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里,开走了。开车的是位妇女。”

“当真?”

“若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你认为是谁?”

“残疾人?我谁也不认识。”

“也许是我们的战友。”

“天知道。”

回忆过去,就像旋开了一个香水瓶盖,充满了迷人香味。不知怎的,崔总感到仿佛有一群小小的彩色旋涡,柔软在灵魂的池塘里。要做的事情还真多,张薇的,张连长的。

崔总快速发动车子,飞也似的向医院奔去,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惊喜,仿佛他第一次入洞房似的。

他知道那都是别人的惊喜,是张薇和法哲的惊喜,可又感觉是自己的惊喜,是出其不意的惊喜。他隐约感觉,必须下很大功夫,才能了解那个残疾人是谁。当然,许多日之后,他把残疾人的消息告诉张薇和王子时,还真有了战斗英雄般侠义而善良的感觉,这是后话。

当崔总赶到医院,张薇的手术已经结束。躺在床上的张薇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沉着。文文在走廊向几位学生们介绍张薇“跳楼”的过程。

这几位男女生是张薇的大学同学。张薇被推进手术室时,更换手术服,护士把手机和钱包等物品交给了文文保管。文文便翻到电话,及时搬来了救兵。

“有点好消息吗?”崔总问正在聊天的文文。

“手术很顺利,张薇醒了,就是不想讲话,医生让加倍提防,说不定还会自杀。”

“肯定不会了。”

文文诧异而又怀疑地盯着舅舅,似乎怪罪他这坚定的口气。

“你又不是上帝!”

“上帝才不关心这小事!”

崔总推门走了进去,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沉重地坐了下去,心情却不像他疲惫的身体那么沉重了。

他轻轻拍了拍张薇打着吊瓶的胳膊,像准备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似的缓缓说道:“张薇……”他发现病人的眼睛虽然没睁开,却眨动了睫毛。她果然醒着。

“孩子,我得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你不是洪院长的女儿,你是张连长和他前妻生的孩子……你和法哲不是兄妹……”

这消息像晴天霹雳,炸得张薇晕头转向,一时还不能理顺所有关系。她嘴唇翕动着,眼皮快速地眨着。“你们都是骗子!妈妈是骗子,法哲是骗子,你们都来骗我……”情绪激动的她两耳通红、泪水涟涟。

“我刚刚得到消息,是你爸爸的同乡告诉我的。”

“你骗人。她是我妈妈,是我妈妈……”

“她是法哲的妈妈!”

得知妈妈不是自己的生母,张薇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似乎自己的一切都有可能被夺走。猛然间她发现自己的生活有一个无法补缀的洞,无数的悲伤,正从洞里蜂拥而至。

人生起了皱纹,犹如睡衣的褶皱。嘲笑和污辱远比同情更合张薇的心意。骨骼摔断了,她莫名其妙地深信,命运以虚无的力量扼杀了她真实的存在。

站在床边的文文惊呆了,而张薇的同学们却替张薇高兴得满面红光。

文文以为舅舅骗张薇,仅仅是为了安抚刚刚手术的张薇。

文文把舅舅拉到走廊里,焦急得像拔了毛的孔雀。“你怎么能编这种谎话!”

“当然不是谎话。”

文文感觉脚下的地板突然倾斜了,而自己怎么也站不稳了。

文文坐在车里,既没发动车子,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本以为法哲和张薇是亲兄妹,法哲就是她的了,而今,张薇并不是洪院长的女儿。他们两个明明已山穷水尽,却又像已经举办了婚礼似的。自己成了拿橘子蘸盐吃的傻瓜,成了怕淋湿衣服而跳到海里的呆子。

文文异常痛苦,五脏六腑都被人摘走了似的。

关于界平的治疗方案,高顿决定分两步走,先听音乐,后阅读。

他像往常一样,陪着界平在院子里散步,散步时播放着轻音乐,MP3握在手里,将耳塞分别放在自己和界平的耳中。听音乐时,界平果然很安静,当听到《命运交响曲》这种情绪激烈的音乐时,她的手紧张地握着高顿的胳膊,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似乎怕他逃跑。

界平喜欢舒缓的抒情音乐,得到这条经验,让高顿很欣慰。走累了,他们便到亭子里继续读日记。

1974年10月6日。

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我和姐姐坐在大厅的地毯上,妈妈穿着漂亮的裙子走来走去,可我从不记得妈妈的脸了……我总追着妈妈的花裙子跑。奶奶说,妈妈很忙,给哥哥找了三个家庭教师,教哥哥英语、法语和钢琴。妈妈还要管理整个家庭,也只有在晚上睡觉时,她才会坐到我们身边,给我们唱儿歌,哄我们入睡。哥哥什么模样,记忆里没有他的一点影子。奶奶说,哥哥总喜欢和两个小妹妹玩耍。大人们把他放在了知识的小泡泡里,活在家庭教师、书本以及各种玩具组成的世界里。如果有一天,哥哥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该多么高兴。

高顿停住了,他突然听到界平轻轻地说了句:“哥哥。”

界平茫然地看着高顿,仿佛高顿是天空,她必须这样空洞地看着他。“哥哥。”界平突然紧紧抓着高顿的手,像一只巢穴被搅动的胡蜂,沉浸在如此的慌乱当中。他缓慢打量她,她似乎不是向外看,而是内视的眼神中,有一种几乎是敌对的内容,露出一种疏远人世的神情。

高顿无比兴奋,界平对妹妹的故事有感觉,对从前的记忆有补充,这是好事,是康复的迹象。

高顿牵着界平的手在疗养院里散步,给她讲贝地城的海、向阳桥和北山,也给她讲操场、街道,凡是他们一起走过或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都被高顿搬出来,像数珍珠似的一再地数着。相信爱,奇迹就会发生。在痴迷的神经错乱的人面前,无辜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有罪。

现在的界平,经苦难和黑暗滋养的界平,更显得别样的安静和纯洁,别样的生动和强大。瞬间,高顿感觉这不是界平,而是那个天使般的界凡,那个永远不识人间烟火的界凡。高顿的心突然不安起来,仿佛后背挨了一梭子子弹。

这天上午,高顿刚刚走进疗养院,护士长就对高顿说:“她自己梳好头,像约会似的,等你了。”

这消息让高顿很振奋。走过洁如镜面的大理石,走过一间间或开或关着门的房间,每向前迈一步,都仿佛更靠近了界平,更靠近了他疼痛的梦想。果然,界平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头发光滑地拢在脑后,用一个棕色的发带束着,她侧向窗外的脸庞,那高挺的鼻子、明亮的额头和紧闭的嘴,瞬间击碎了高顿的坚强。由于命运的悲哀,此时的界平显得更是超凡脱俗,更接近想象中的界凡,超脱现实世界,或者就成了界凡。她从未显示过这样的美,它拒绝所有的意义,拒绝所有的解释,她的美从未显示过这样的辉煌。

高顿不知道这是通向界平的门还是通向界凡的门,或者,她们本身就是一个人?

界平优雅地转过头来,冲高顿微微一笑,像当年的界凡和界平,像那时美丽的她们。高顿以为能替界平打开一道通向现实的门缝,却发现,那道神奇的门缝足以能让整个世界通过。

“你漂亮得像丁香花!”高顿轻轻地握起界平的手,热切地看着她。

“你好像知道我喜欢丁香花?”她想了想,又转向高顿,“谢谢你总来给我读书,我该怎么付费?”

界平的表情很奇怪,既出神,又出奇地专注,仿佛一个行走在梦里、不愿醒来的人。高顿无意间向窗外望去,一群义工在修理花坛。他笑着对界平说:“我和他们一样,都是义工!”

界平能主动交流了,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啊,高顿如喝了蜜般的喜悦。他们一起向外走着,界平的步态不再像之前那么拖沓,神情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犹疑。高顿不敢开口说话,怕声音背叛自己。并非因为不敢打开珍藏了二十五年的宝箱,而是因为直到开启的那一刻才发现,他根本没做好准备。

倘使真的有未来,他愿意和界平有任何一种未来,哪怕一天也行。

他们像小学生上课似的坐在了亭子里,界平看着义工们修理花坛、清扫枯枝败叶,又看了看打开日记本的高顿。

“你们真好!”

高顿温和地笑了,领受了界平的美意。

“可我的音乐呢?”

高顿是故意打乱程序的,没想到界平早已对音乐有了条件反射。今天他下载了新的曲目,他要用不同的音乐点燃她酣睡的神经。

音乐轻轻地放着,他们一圈圈地走着,当MP3里出现《月光曲》时,界平突然站住了,静静地陶醉在旋律中。此时,夕阳落山、白云游荡,飞鸟起起伏伏,享受着搏击长风的快乐。高顿研究着界平的五官,可他看不出她内心是什么感觉。当音乐结束,界平突然夺过MP3,反复在手掌里翻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那种焦急、那种迫切,像被人夺了玩具的孩童。

《月光曲》。高顿记下了这个名子。

1974年12月6日。

这个月,先是奶奶病了,后来我又感冒了。现在一切都好了。奶奶说,疾病带走了一切灾难,以后我们就平安了。奶奶是旧时代的女人,自然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她从十几岁到我妈家来,先后带大了五个孩子,陪他们上学,照顾他们的生活。别人滔滔不绝地说,奶奶喜欢默默地听,时间长了,竟成了智慧的老太太。

记忆的铁锚没有固定的地方,有时奶奶用沉默把我变得渺小而又听话。

简单的事情最异乎寻常,只有聪明人才能体会其中的奥妙。

奶奶是个非常感性的人,每当做噩梦,她总是很迷信地烧香叩头。如果烧香叩头能管用的话,全国人民都烧香,共产主义岂不是就立刻实现了。

她总是迷信一个算卦的人,每次做噩梦后,都要大街小巷地寻找那个流浪的算命先生。她在混乱的大街上穿梭,不曾与任何人相撞,就像黑暗中飞翔的蝙蝠。

奶奶说我的姐姐快来找我了,她会带来半张地图,和我保存的一半拼在一起,就是家族财宝存放的地方。她说我们家的财宝可以买下半个上海。

生活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让人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和奶奶天天都盼着有客人来。

财富也是恶魔,至少财富总是招来恶魔。在我们出生后的几年里,家里似乎总飘荡着一股阴霾,人人都不安宁。似乎洪家的每一砖每一瓦都要充公,似乎每一个姓洪的人都要进行改造。终于有一天,为了安全,爸爸妈妈突然决定让奶奶把我带走,让另一个人把姐姐带走,十几年后,姐姐会来寻找妹妹。不久就听说爸爸妈妈和其他家人乘飞机离开了大陆。

“我的孩子,我得再活二十年,才能把这一切讲给你听。”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老太太的肩膀上。

爸爸妈妈又在哪里?姐姐会来吗?我好想她,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姐姐,我的心就美得像熟透的无花果。

高顿读到这里,无意中听界平说了句:“妹妹!”

高顿惊讶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界平转过脸,望着高顿的眼睛,缓缓地说:“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

高顿咬紧牙关,怕真相从伤痕累累的记忆里滑落出来。他迫切希望从往昔的回忆中找到一条秘密之路,让界平情感得到发泄,理智得到矫正,把迷失的灵魂从狂乱的大脑里释放出来。

“明天再读吧,天凉了。”

界平看了看那些正在收工的义工,不情愿地接受了高顿的建议。

每次走出界平的房间,就觉得自己又一次利用了骗术。高顿再次经历着内心无望的斗争。一个女人,她不属于他的世界,却又彼此诱惑着,而这个女人一生却成了这种诱惑的牺牲品。他欠她一场爱情,一场永生永世的承诺。他应该在人生的后半期和她相守,可他已无权就范。抉择权已不再属于他了。他像溺水者寻找木板一样寻找补救的机会。躯体虽然活着,但灵魂迟早会遭受致命一击。疯傻的世界太大了,边界遥不可及,令清醒的人倍感渺小。高顿曾仰躺在沙漠里,望着满天的繁星,完全沉浸在自然的浩瀚和威力之中,他顿悟到世上最重要和最智慧的表达方式,这就是爱情。

对界平的爱仿佛金沙似的沉淀在高顿的记忆里,永远放射出刺眼的光芒。

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政治、经济、法制领域的相关制度及过程监管都明显滞后于时代的需求,腐败的毒瘤成了万众痛恨的顽疾。因此,反腐的呼声很高,一度出现了台上大呼反腐、台下伸手索贿的双面脸官员。但反腐的现实,也像隔墙扔手榴弹,炸着谁是谁。只能说天上掉馅饼的同时,也布下了深不见底的陷阱。

市里召开廉政大会,陈市长要在会上做报告。秘书起草的报告,他总感觉不满意,廉洁的理论说足了,遵章守纪的重要性也表达得很明晰,可就是缺那么一点色彩。反复地打回去修改,把汉语言博士秘书急出了青春痘,不得不请求经验老到的秘书长。秘书长在博士耳边秘传了的一二真经,博士醍醐灌顶,立刻在原稿上加了几句古今中外的廉洁名言,像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既恰当表达了文章的内容,又传达了陈市长博览群书的信息。对文章的修饰就好像一盏灯笼,先前看起来似乎普通、灰暗,没有吸引眼球的地方,一旦从里面点亮灯泡,就显示着意外的美。

一片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像承受暴风雨的森林似的,经久不息。主持人对着麦克风使劲鼓掌,那咚咚声像口令似的回荡在会场里。陈市长无意间打开了自己的讲稿副本,突然一幅照片跃入眼里,惊恐的他立刻合上了副本,他瞬间忘记了身在何处。

他定了定神,又偷偷地看了看照片,那是他化名李忠心的护照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是谁在侦察他的生活?是谁放在讲稿里的?此时的陈市长狂乱的心像中了毒箭的鹰,扑打着翅膀,死命挣扎。

陈市长不明白大家为何都是一副怀抱美女的兴奋表情。他像一个人在噩梦中挣扎,却动弹不得。

他恨不得立刻钻到写字台下,单独地与存放他秘密文件的暗箱幽会。他惊恐地向周围张望,寻求援助,或寻找一个可以逃掉的机会。地狱的气味弥漫了会场的每个角落,逐渐淹没在黑暗之中。

陈市长感觉像一把消音手枪架在了后脑勺上。一切都支离破碎了,只剩下一些毫无意义的现象。过往的人、朋友、同事或对手,一个一个地在他大脑里闪过。大脑太乱,根本无法系统思考。

那人一定像观察显微镜下的虫子似的观察着自己。又一阵掌声响起。这掌声是送给自己的,这一切都值得欣赏,但已经欣赏过很多次了。他想微笑,眼泪却哽住了喉咙,像憋尿似的把泪憋了回去。

主席台上的声音越充满诈术,声音越大,就越能证明骗子的坦诚。

鸡蛋教训母鸡了吗?

众人自然闪出了一条通道,一张张幸福的脸朝向陈市长,他挂着温和的笑容,行走在春光和花丛中,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忐忑和虚空。毫无疑问,阳光是不能渗进他那坚硬的肌肤的。

李忠心的护照是他亲自办理的,不会有第三者知道。他只有一个假名的护照,这已很给大众面子了。有些官员,化名护照多达八九本,还有的早已持有了外国国籍。这护照不常用,但每次用都怀着难以言出的快感,像趴在美女身上似的。护照是进出境的凭证,没有它就走不出国门。他也是怕万一发生什么状况,好像换掉一件衬衣似的,换掉自己的历史,轻松地踏上幸福的异国旅程。

而今,陈市长感觉那幸福的旅程上布满了荆棘。

人生就像是一艘不知道终点的海盗船。

到底是谁要整他,搬掉他?

李总崇拜毛泽东,几乎搜罗到了所有毛泽东的个人传记或中国当代史。他崇拜毛主席的智慧、性格的霸气和不竭的求强精神。李总也崇拜比尔·盖茨和洛克菲勒,他欣赏他们用智慧换取财富的技能和构建经济帝国的豪气。

李总也想组建自己的帝国,虽然帝国有大有小。他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只要用心,就有足够嘲笑世人的权力。有权嘲笑别人,那是王者的风范。在李氏帝国里,他当然是显赫的第一代传人。

“贵族和暴发户,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李总非常注重生活质量,不像暴发户似的活得那么盲目、粗糙。

生活永远是,也仅仅是正经历的这一刻。

晚餐时间到了,李总、妻子和儿子分别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厨师长打开钟形罩,盘子里并不是热气腾腾的清蒸鱼头,而是孤零零呈三点放置的三枚小睾丸。每枚小睾丸都放在绿榆树叶子上。睾丸鲜血淋淋,像五月的草莓般新鲜。厨师长以为是做梦,眼睛瞪得像睾丸一样大。父子俩惊呆了,像即将决斗的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时,院子里突然传过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原来李总十几万元买来的两只名犬,无声无息地放倒在地,鲜血顺着狗腿在石板上流着。

狗的睾丸被切掉了。

太好了,省了一笔阉割费了!

李威政像野人看到霓虹灯似的目瞪口呆。李总生平第一次,几乎站不稳,需扶着宾利的后视镜才勉强保持着和地面垂直的姿态。父子俩什么话也没说,甚至目光也很少相遇,但是他们俩都明白,这个夜晚让他们两腿中间的东西异常紧张。

警察无论运用什么技术,都没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密布在各处的监控器,没捕捉到任何可疑的人。

害怕遭受痛苦比遭受痛苦本身还糟糕。为狗切掉睾丸,比上次为他切掉那枚睾丸更让李总胆寒。在人来人往的傍晚,凶手深入到他家里,无声地制服两只凶猛的狗,自由地出入厨房。那三枚鲜血淋淋的睾丸是在提醒李总父子,如果再不住手,他们父子身上的三枚睾丸就会成为盘中餐。

自然界一物降一物,没有真正的老大。李总最大的问题是他成了奴隶,却不知道谁是他的主子。他在每一粒尘埃里看到神,从三粒鲜红的睾丸里看到了神的宽容。

关于李氏帝国的梦想,瞬间成了海市蜃楼,这让李总疼痛难忍,几乎吞掉自己的舌头。

贵族和穷人在时间面前,根本是同桌的你。聪明的李总放弃了所有寻找仇敌的眼线,叮嘱儿子安分为本,千万不可再惹是生非。

但李总知道,这人一定和界平有关。

法哲无法接受自己和张薇是兄妹的事实,也无法面对自己是洪院长儿子的事实。他和张薇激情地做爱,烈火干柴、欲海翻波,像不顾廉耻不顾一切的爱昏了头的男女……这又如何收场?在世上,每个人都有一份等待去发掘的宝藏。现在属于自己的宝藏是什么呢?对自己的考验又是什么呢?难道这尴尬的关系是考验?难道这无颜面的恋情是等待挖掘的宝藏?

法哲深知那些天的快乐是偷来的。对那些向魔鬼敞开心扉的人来说,那兄妹之恋充满了危险的欲望。张薇是毒品,让他欲罢不能。不是他属于那份如火的恋情,而是那如火的恋情属于他。夜色宁静而清朗,他沿着深夜的白鹭湖走着,黑灰的湖面透着危机与不祥。一想起他爱她,便情不自禁,柔肠满怀,忽而又羞愧、痛苦、绝望。她对他太珍贵,这爱又太残酷了。

那位一度追逐过他的洪院长,被他污辱过的洪院长竟然是妈妈!而他一度从她身边走过,嗅过她身上的气味,迷醉过她头发的芬芳。是的,仅仅是幻想,可现实多么罪恶,多么嘲笑,多么尖刻。

法哲感受到了天使和魔鬼的激烈较量,谁胜谁负,属难预料。怎样才能摆脱囚徒般无力掌控的生活?他总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光荣而重要的使命在等待着他。情感的萎缩,身体的倦怠,错误的选择,诱惑的迷乱,命运的不公……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扼杀爱情、扼杀生命。

错乱的法哲很想回到远古的中国,那时兄妹可以通婚。相传在远古时代,天和地是由雷公弟弟和哥哥高比分别治理。大家合睦相处,人民也能安居乐业。高比有一双儿女,儿子叫伏羲,女儿叫女娲。十分讨人喜欢,一家人生活得很快乐。随着生产能力的增强,人类开始不敬奉天神雷公,挑起了雷公和高比兄弟的斗争,导致风云突变,飞沙走石,山洪暴发,洪水淹没了大地。小兄妹俩却钻进了葫芦,逃到了昆仑山上。经历了这次洪水,人类被消灭了,世间只剩下这对兄妹了。他们感到很孤独,如果他俩死了,世上就再没有人类了。于是伏羲和女娲结婚了,繁衍人类,世界才有当今的繁华。

虽是传说,可兄妹通婚并不是不可能。日本皇族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反而默许同父异母兄妹结婚。多任天皇的皇后,正是自己同父或同母的姐妹。而在日本民间,兄妹通婚也大有人在。

法哲查阅了大量资料,证据确凿,事例鲜多,可这在中国、在现代,法哲依然不敢说服张薇,当然也没能说服自己。

城市让他窒息,错乱的法哲只有逃避才能呼吸。他住到贝地渔村的一位高中同学家里。读高中时,法哲和这位叫阿峰的同学非常要好,阿峰因坐错了公交车而考试迟到,没能考上大学,便赌气回家。这几年养殖海参,发了大财。

他每天随阿峰侍弄在养参场里,关掉手机、不上网,过着隐逸的生活。人一辈子,总有些不体面的时刻会永远留在脑海里。

午夜的海风激烈而凄凉,像惹怒了的巫婆,挥舞着带刺的枝条抽打着空气,发出刀蹭磨刀石的沙沙声。法哲一夜未眠,眼睛肿得像得了传染病。

海参的生长速度很慢,从参苗开始养殖,一般三年后才能上市销售。海参在10-18℃的水温下,生长速度较快,水温20℃以上时基本停止进食,进入休眠状态,水温达到30℃,海参就非常危险了。

去年,阿峰海水养殖海参,像许多养殖户的一样,遭遇了恶劣的自然灾害。7月一直在下雨,养殖池里进了很多淡水,随后持续高温。有些海参受不了高温,把肠子吐出来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了,还有一些已经化成水不见了。

法哲走在去海边的路上,天地净明,异常清爽。一头乱发在风中飘舞,看上去不像个人,倒更像砍掉了树枝的树。如果未来只留下纯洁和无垢的话,那么谁又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洁和无垢呢?

本是繁忙的收获季节,今年却冷冷清清。法哲陪阿峰到海参池,收集蛙人从水底捞上来的海参。眼看着今年的价格比往年翻了一番,却也无奈地看着别人发财。看来,厄运不是法哲独有的,每位活着的人,都要经历这样那样的考验。任何时候,人们身上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现在已知的生活,另一种是人们一直期待的生活。

照照镜子吧,好好看看自己。

法哲从水池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清瘦、痛苦和病态的痉挛。法哲像吞了一只青蛙似的哽住了,喘不过气来。水中的蓝天,白云朵朵,法哲竟感到人世间也是抒情的。

一位五十多岁的蛙人,总是早早出现在养殖场,蹲在池边,安静地抽着烟,那横亘的皱纹和黄褐油亮的脸,像海参似的透着深沉。法哲来一周了,竟然没听过蛙人说过一句话。如此沉默不语,让法哲好奇。

阿峰告诉法哲,蛙人是一种特殊的职业,自古以来,每个家庭只会在众多兄弟中推荐一人当蛙人。一旦当了蛙人,就等于葬送了大半辈子的人生。蛙人需要长时间泡在海水中,极其辛苦,对骨骼和五脏六腑的摧残也极其厉害,所以蛙人大都短命,并且没有姑娘会嫁给蛙人。

这位叫槐的蛙人,自从父母决定让他当蛙人的那天起,他就不想说话了。那一刻,法哲对蛙人冰山般的不信任,融化在养殖场温暖的阳光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情故事。目睹蛙人沉入水中,法哲很想当蛙人,也沉入那个世界,与海参为伴,不再受良心的摧残。人们不是为了将船停在港口才去造船。逃到这个渔村,为何不能再逃到水下,逃到水草里。

法哲黏着蛙人,要他教当蛙人的技术。蛙人给法哲带来了厚厚的棉裤,再套上潜水服,戴上潜水镜,用皮管将一个绿色的网兜系在腰部,然后又穿上长长的脚蹼,戴上遮住脸面的呼吸器,像坠入爱河般缓缓坠入水中。

这是水的世界,海参的世界,海参自由自在地游动着。阳光穿透水面,气泡和悬浮物在光线里浮动,像失重似的。那种飘浮仿佛又躲进了母亲的子宫里,沉淀在史前的记忆里,泡在母爱荡漾的羊水里,永远放射着希望的光芒。

水底的世界美不胜收。当水温达到20摄氏度时,海参就会转移到深海的岩礁暗处,潜藏于石底,背面朝下不吃不动,整个身子萎缩变得石头般紧硬。海参一睡就是一个夏季,等到秋后苏醒过来才恢复活动。如果人也如海参般睡上一个季节,等风和日丽了再苏醒过来会多好。

在水里,人们都是诗人。

生活中制造各种重压的人正是自己。一种奇怪的感觉漫进法哲的心里,好像时间变得遥远,现实与他毫不相干,他仅仅是一只海参,柔柔滑滑地生活在海底。可是有时候,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转,都会看到张薇。他好几次把眼闭上,可她依然存在,活像奇怪的珊瑚盘踞在海底。沉浸在如此的失败中,这是一段时间来感觉最好的时候。他努力笑着,才不会哭出来。

法哲像蛙人似的用脚蹼控制着平衡和方向,双手不断地捡起水底个头较大的海参,装进腰间绿色的网兜里。捡着海参,可他捡的都是自己破碎的心情。

蛙人和法哲浮出水面。蛙人腰间的网兜已经装满了海参,递到岸上一称,有三十多斤,法哲才三斤多一点。法哲没感到羞愧,却异常开心。蛙人告诉法哲,前几年在海参成熟期,一天就能捞一千多斤。

法哲好像看到了丰收的喜悦,其实,他喜悦的是,他可以逃得更远更深。他选择遗忘,让生活遗忘他,他也不负责任地遗忘生活。可这里不是祭坛,他也不是祭品。在水下,他感到自足,在水浮和生物中,他不再羞耻和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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