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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如果心头压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重担,那就不怕十个相似的负担。高压下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活着。最近,崔总感觉活得相当艰难,怎么也看不到希望。

南河大桥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崔总吃住在指挥部里。崔总召开调度会时,接到了陌生人的电话。那人说他叫高顿。听到这个名字,崔总像石头落入湖水般的荡起了疼痛的涟漪。这出乎意料的邀约,使他无法保持内心的宁静。他声音浑厚而坚定,不容听者有任何怀疑。“请你务必来一趟,我晚七点在贝地城天缘咖啡厅七号桌等你!”

崔总本想再细问,可高顿非常无礼地挂断了电话。听到高顿的声音,崔总莫名地有点紧张。这个影子似的男人、传奇式的男人、顽固地影响着界平的男人,到底有什么特别、有什么了不起的?

崔总对即将和高顿的会面,拿不准将出现什么状况,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约到贝地城。他不得不承认,对这个神秘人物,他有着隐隐的畏惧。

崔总提前半小时赶到了天缘咖啡店。刚进店门,就看到靠近窗子的七号台桌已坐了一对夫妇,两人面前各放着一杯咖啡,表情似乎很不和善,何止不和善,甚至在争吵,目光像刀剑般扫来射去,夹杂着手势和火药味道。时间未到,崔总远远地坐在了靠近吧台的位置,不时盯着咖啡店的门口,猜测着那位即将来赴约的高顿。自己和高顿联在了一起,似乎明白了生活的另一面。

他们似乎比刚才吵得更凶了,虽然是低声争吵着,可口形动得更频繁、目光更尖锐,手势也劈砍得更果断,简直是互不相让、互不服输。

男子低头看了看表,那女子站起来,狠狠地扔掉餐巾纸,目光恶毒毒地盯了丈夫一眼,气乎乎地向门口走去。做丈夫的头也不回,像没那女人似的。崔总这才顿悟,那丈夫正是高顿,而那气走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这意外的发现,不次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原来高顿早已成家了,而界平却傻傻地等了他一辈子。他的心情瞬间像酒走了气一般酸涩难忍。现在一切都支离破碎了,为了界平,他似乎无法不跟这个坏蛋决斗。

崔总站起来,健步向七号桌走去。他刚刚靠近七号桌,高顿就站了起来,表情依然严肃且沉重。他竟然像老朋友似的免去了一切客套,握了一下崔总的手,示意他坐下,直入正题。

“之所以把你叫来,是为界平的事。界平已苏醒了。”

崔总没插话,他在静静观察这个男人,果然和法哲长得神似,岁月的磨刀石磨粗了他的肌肤。崔总自己也没意识到会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漏掉一个字,不漏过他的声音的每一次颤抖。

“我是读洪界凡的日记让她苏醒的。”高顿从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两个红色日记本(他根本不想交代两个笔记本的不同来历),放到崔总面前,“现在把日记交给你,也把苏醒的界平交给你!”

崔总被高顿弄蒙了。这短短的几句话,怎么就能决定了他和界平的幸福?那他算什么人?对界平又算什么事?

他果然是个混蛋!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你的行为也并不光彩,不然,她怎么会用铁棍敲你的头?”

“可她空等了你一辈子。”

“一辈子?不。她的好生活才刚刚开始!”

原来界平幻想的英雄,却是一个玩弄感情的已婚男人,一个吃里扒外的无耻之徒。认清这个男人和审判这个男人,使崔总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繁杂感觉,胸膛里哽噎着不明缘由的酸涩,一种又高兴又痛苦的感情交错激荡着。

“你有一个儿子!可你真不配做他爹!”

“你配,可他长得不像你!”

“你就一点不牵挂这母子?”

“你要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就好了。”

高顿根本不看崔总的脸,似乎人在这里,眼睛并没有带来似的。崔总被他的冷漠气疯了。高顿刚刚端起咖啡杯,被崔总的巴掌打掉了,咖啡洒了高顿一身,杯子滚到了地上。高顿拿纸巾慢慢擦着,似乎根本不在意崔总的怒气。如果理性完全能支配生活和梦想,那就不会有人类了。在崔总看来,这个无赖根本不想为自己辩护。他不能容忍这个已婚的男子一再欺骗界平。一拳捣在了高顿的脸上,高顿没避让,结实地吃了一拳,鼻子出血了。高顿起身往外走去,崔总从高顿的身后直扑上去,高顿一个闪身,脚抬手落,崔总瞬间像落在沙地上的鱼。高顿蹲在他身边,把界凡的日记本放在他胸口上。“对界平好点儿!不能让她脸上有泪……雨水也不行!”

剧终了,最后一个角色演完了。在他的话里、他的语调里,特别是在他那生硬的表情和冷冷的几乎是含有敌意的目光里,露出一种疏远人世的神情,这让崔总感到无由的紧张和害怕。他们默默对视了几秒钟,原本遥远的不可能的东西,突然间变得近在眼前了。崔总疑惑地盯着这张脸,仿佛再不好好看就看不到了似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特别的感觉。许多年后,他都反复品味这瞬间的复杂感觉。

等崔总从地上爬起来,根本就没有了高顿的踪影。

崔总恍然明白,从他进入咖啡厅的那一刻起,高顿就发现了他。

理解一个人很难,有些人只能望其背景,而不能知其真面目。高顿的灵魂像铜的颜色,闻起来有子弹的味道。崔总不得不听他的话,带着那两个日记本直接赶到白鹭医院。

政治能扼杀一个人的天性,也能毁灭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这世界很丑陋,很不公平,但陈市长对这个世界很感激,而战市长却毫无感恩之心。一位被战市长整下台的前处长到监狱探视,两人的对话逗乐了狱警。

“战市长,你只是条寄生虫。”

“你也是,只是西服精致点。”

“这身狱服真适合你?”

“也适合你,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称心地穿上了。”

“呸!”

通往权力的道路,由伪善、欺骗和狡诈铺成。这又能怪谁呢?陈市长深知坐在主席台上从嘴里吐出的话连狗吠都不如。信任的萎缩,情感的倦怠,精神的麻痹,欲望的诱惑、女人的长腿、命运的不公……这一切的一切,都颠覆着他最初的信念,动摇前进的航标。人不能在恐惧中度过一生,为了摆脱囚徒般无力掌控的命运,陈市长以为,逃跑也是一种自我修复的艺术人生。人人都有自己的道理,令陈市长无数个午夜念念不忘的母子,黄金般美丽又神奇。

陈市长呆呆地望着发电厂的烟囱冒出的缕缕轻烟,也并非烟雾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觉得……心思也像烟雾那样没有主心骨。忽而冰冷、忽而炎热,忽而斑驳,忽而又条纹。

陈市长太了解“老将军”了,为人质朴、光明磊落、品格高尚,与这种人打交道也很简单,只要你交出一颗赤诚的心就成。赤诚的心,陈市长有,两颗也有,十颗也有。他本想带两瓶茅台酒和两条九五至尊烟,可又一想,见上级领导不带不行,见“老将军”带了就肯定不行。他一个人开着小小的自由舰直奔贝地城,当然还要到洪姑庙好好烧烧香,这么多年来洪姑保佑他升官发财,现在更离不开她的神佑。

从启动车子的那一刻,他就莫名地伤感。这不痛快的印象像一团乌云掠过陈市长那油光放亮的脸。他一路向南开着,缀满了苹果的果园随风飘散着阵阵清香;举着红灯笼似的秋柿子,密集地挑在枝头;鸟儿群飞群落,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一幅盛世太平的和美景象。陈市长无心欣赏路边的风景,他认为这始终是老百姓的风景,而不是他这种成功人士的风景,他甚至有些怜悯那些果农、怜悯他们的卑微和低贱。陈市长的风景应该在山巅、在云端,在统治他人而运筹帷幄的霸气里,或富甲天下为所欲为的豪气里。奔驰在果园旁边,陈市长涌起一种痛切的感觉。他想摆脱周围的麻烦事物,摆脱这些事物所喷发的腐蚀灵魂的气味。

一位七八岁的小男孩吃着苹果站在路边。陈市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孩子,长得甜美可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正在美国抢救。他欠儿子一场父爱,上次出差去美国,当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竟有一股酥骨般的疼痛,恨不得永远不再回中国,不再担任那诱人的市长职务。许多次等待和儿子视频时,由于激动和期望而屏住呼吸,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听到娇嫩的声音喊“爸爸”,他竟然全身发抖,血液里涌动着初为人父的快意。

冰冷的蛋白色的云朵包含着伤感的光辉,在这不平静的天空下,可以远望到贝地城的群山。三十年人间沧桑,世界已经浑然不同,或许一些事物并没有变化,但更多事物瞬间即变,甚至来不及咀嚼。

那是一个遥远的秋天,北山红叶灿烂,果园飘香,临崖望海,别具一番心旷神怡。他给洪姑上香,遇到了关京红的爸爸,从此开始赞助关京红上学。从初中到高中,陈市长并没见过她,不知道自己赞助的女生长得什么模样,直到她考入北京某大学,而陈市长到北京开会,会期较长。周末,别人都走亲访友,他便想起了关京红。见到关京红的第一眼时,他突然像吃了今生的第一口红富士苹果似的陶醉。那晚,他请她美美地吃了北京烤鸭。第二天是周日,他又带她到燕莎商城扫货,一次就为她花了两万多元,买了关京红从没敢奢望过的衣服。颇有心计的关京红立刻芳心乱颤,灵魂撞鹿,两人眉来眼去、色授魂予,她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女人,极尽姿势地侍候在床上,娇柔似水地瘫倒在他身体里。世界仿佛被一轮新太阳照亮了,一切都变得更加有趣、更快活、更哲学,也更有意义了。陈市长动身回白鹭市时,关京红用满含着泪水、略带伤感的眼神痴痴地瞧着他。他才体会到爱情的真正美味,不由深受感动而备加珍惜,恨不得留块肉在关京红的身体里,以缓解两人焦渴般的思念。

对她的爱,是陈市长一生中最炽热又苍凉的情感。把她安排在美国,对他来说,那是最安全、最完美的藏身之窟了。

关京红是个目标明确、思维清晰、考虑周密的女孩,当初,她的密友劝她脱离陈市长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干一份喜欢的工作,找个不错的男人结婚成家。关京红早就望见了同学们描绘的人生:奔波在拥挤的地铁里,求生在辛苦的工作中,每天为房子、孩子、公公婆婆等小事争吵……十年后,当她们再次相遇,关京红俨然一贵妇的风范、归国华侨的身份,令那些黄脸婆的女生和辛苦的男生们仰慕不已。人就是这样,路摆在面前,选择权归你时,你却往往总是趋向辛苦的那一条。人们尽可以瞧不起关京红,尽可以骂她、鄙视她、捣毁她的灵魂和肉体,可看到她的几十万元一个包,上百万元的首饰,瞬间闭了嘴,难掩一副羡慕的本相。刚上大学时,同学们认为精神的存在才是真正的自我,而十多年后,经历生活的淘洗,他们却听凭活跃的兽性和贪婪的欲望支配。当初他们带着热情极力要解剖这个世界,而今,这个世界的一切简单明了,除了趋利,似乎没有其他解释了。

应该说这十多年来,正因为有了关京红,陈市长才活得如此有生命力,如此像个光明而温柔的成功男人。陈市长看到了一种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利好,感到一种无须付费的幸福。

关京红不但美丽,而且很懂他。她听从他的安排,到美国留学,还没毕业就交付了五十万美元办了绿卡,不久给他生了个儿子——小雪。儿子是他的生命,他打破了洪姑的魔咒,说什么参与盗墓的都断子绝孙,绝对瞎扯。只要把虔诚交给洪姑,洪姑自会保佑他多子多福、万事如意。至于爱情,陈市长认为那纯粹是生理学上的问题,与个人意志无关。外界都说他挺自律的,因为没有人从他那里捞得好处。

为了那对海外母子,陈市长的胆子也越来越大,手伸得也越来越长。他从不亲自往美国汇款,都是借去洪姑庙烧香的机会将钱款交给岳父,由那老人转移到国外。他之所以办理了假身份证和假护照,就是怕国内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金蝉脱壳。至于崔梅和文文,他反倒觉得,她们已跟着他享受了足够的幸福。有些亲情比飞镖还冷,睡了一辈子的女人,未必是最贴心的那位。

人们为了使浪漫永驻,却把浪漫破坏得一丝不剩,在有些人看来,朝三暮四和永世相守的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更持久些。

界平相信医生,却又不相信医生的所有话;她相信自己,却又感觉自己也迷失了自己。如果真如医生所说,是位中年男人当即进行了气管切开,建立了呼吸通道,不然,她在“米”字街就身亡了。

界平睡着了,一个湿热的嘴唇轻轻地碰触着她的嘴。是高顿,天啊,真是高顿。英俊的五官,甜美痴迷的气息……她激动地搂着他的脖子……突然传来了敲门声,界平惊醒了,原来是梦。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堵在门口,逆光中的身影庞大而威严。她急忙坐起来,脖子上包扎着白纱布,思绪在梦际和现实中来回摇摆,口腔蕴藏着爱的味道、梦的变化,甚至男人独特的气息。

界平看着崔总,像不认识似的。错误的场景出现了错误的人。拜他所赐,界平从梦想的边际慢慢回到了现实,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使自己越发显得渺小。沉默的味道越来越浓,弥散在整个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崔总已好久没遇到这独特的眼神了,有怀疑、有质问、有不满。她的嘴很紧,像上了锁一样,不动声色。是的,他以前习惯了界平的这种眼神,被这眼神折磨,又深深恋上了这种风景。她果然清醒了,再次用冻僵的钥匙开门,用冻僵的心邀请他进屋。

界平像在看一部突然换了主角的电影般的不习惯。应该是高顿,怎么会是崔总。内心有一种声音在对她说:他走了,是的,他又走了,这次把他们的希望、爱情和恐惧一起带走了!

“是我,没想到吧?”

这话听起来不像问候,倒像个裂口。她不想说话,怕语言暴露心底的悲伤。

“这是界凡的日记。”

她记起了高顿阅读的那些日记,他们在房间里读,葡萄藤下读,在喷水池边读,夕阳的余光里读,在长长的雁阵划过天际的时候读……界平抚摸着笔记本,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高顿再也不会来了。她的高顿再次离开了她,她仿佛看到了他消失的背影,甚至体会他孤独而绝望的心情。界平突然发现,原来悲伤是一块站在上面俯瞰自己的高地。痛苦不再属于她,她感觉自己已经挥霍了所有狂热的精力和眼泪,她曾沉沉地睡过一个世纪,疲惫地醒来时,虽然心脏依旧疼痛,无药可治。

她再次被他抛弃,这次比任何一次都坚决。二十六年前在贝地城,他留给她一场爱恋,一个儿子;和张连长结婚的那天,他留给她一个魔幻的童话;去海南的飞机上,他给了她一枝桂花,一片陶醉。而今,他什么也没给他,甚至没让清醒的自己看他一眼。

界平瞥见墙上镜子里自己的脸,一张已被岁月侵蚀得树皮一样的脸,自己一辈子都在逃避,逃避面孔下真实的自己。今天,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受够了,吞噬一切的时光,如同巨大的吸尘器,把她的情感都吸走了,把她的积怨也吸走了。

通向过去的门紧紧地关上了。界平想纪念,却又不知如何纪念。她心里储满了泪水,却不知如何释放。

病房窗外是一片湖,青灰的湖水、遥远的山影和天宇的美,以及柿子树上高高挑着的无数火红的柿子,在崔总打开窗子的一刹那,给他一种头晕目眩的美。任何伤感的故事在这风景里都化解成了风和云。他感到体内涌动着一种情绪,似乎想唱歌、想朗诵诗或拥抱一个女人。他回身看着界平,满脸挂着解释不清的笑意,因为抱着并不同于她的心情而感觉像个骗子。

医生进来给界平换了脖子上的药。“明天你可以回可爱的家了。”

“医生,家并非都可爱。”

“那就努力让它可爱。”

“这建议也收费吗?”

“这条免费,不过下条可要收费了。”

“那还是别说了。”

医生为病人的机智感到惊奇,他们哪里知道,这位断篇的女人曾是设计专家和副院长。

家,她已好久没回过自己的家了,好久没在自己的床上睡过了。生活的轮回鼓舞着痴迷的人,真荒谬。

崔总坐在床边,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在崔总吻她的瞬间,她大脑里不停在闪现着高顿的影子,仿佛吻她的是高顿,而不是崔总。这片刻的错愕让她既兴奋又痛苦。她不会对内心的高顿表达歉意,因为她并不感到抱歉,却感到羞愧。她的激情,不管多少都来自他的快乐,她必须相信他已离开,从此每个白天都要对自己说一遍,每个夜晚都将他揣在胸口。难道爱就是距离、就是永远的告别……

界平突然发现爱神和爱人如此不同,她感觉自己像街上的流浪狗似的推算不出人和神之间的距离。她、妹妹、高顿……她不想错乱在回忆里……

她突然发现,爱就在身边,而她却狠狠地关在了门外。妹妹和高顿是她的神,而崔总是她的人。

界平脖子上的纱布脱落了,崔总给她粘上。界平似乎根本不在乎脖子,也不在乎是否弄坏了那两针缝线,她抚摸着崔总的脸,轻轻扯着他厚实的耳垂,脸上荡漾着温暖的光彩。

“我大半生都是替妹妹活的,今后,我要为自己活了!”

明天仍是一处疼痛的悬崖。

能看透市长的女人不多,崔梅算一个。

崔梅试图通过封锁账号控制丈夫对女人的欲望,这简直是拿猪当战马骑。

陈市长几千万的资产转在了儿子名下,那是他们三口之家将来幸福的支柱。可是贴近嘴边的肉不吃也是犯罪。陈市长从没像现在如此这般奢望那笔财宝,他眼前幻想着那些稀世珍宝,比天上的星星都璀璨,比明月都亮眼。陈市长查看了许多历史书籍和皇家珍宝大笈,洪家秘藏的瑰宝正是价值倾城的极品。为了这些极品,他做了一辈子的美梦。他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对目标的冷漠和无视。易经早就对天意做了深刻的解释,而陈市长是位读懂天意、并深深为之感动的人。在他的记忆中,考古学家的探宝传奇和洪家财宝的故事纠缠在一起,打了个死结,说不清哪个故事在先,哪个故事在后。

陈市长先到洪姑庙上香,这是每逢大事,必须进行的程序。他用湿巾擦了擦双手,取出香,慢慢燃上,郑重而虔城地插在香炉里,手不小心被火星烫了一下,迅速缩了回来。陈市长双膝跪地、叩头,双手合十乞求儿子小雪健康、乞求李威政出师顺利、乞求会见“老将军”马到成功。

简单的乐趣是复杂所能找到的最后一个避风港。

这世界早已无关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了。每次亲自燃香,闻到那特殊的香气,陈市长都会生出赤胆忠心的感觉。这次也不例外。他叩头及地,额头坚实地与冰凉而多情的地板砖亲密接触,甘愿臣服于这柔软的香气里、臣服在洪姑威仪无边的世界里。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坎坷起伏,许多像他那样的人,不是在政治的欲海里溺亡,就是在运动的悬崖上摔得头破血流。而他能左右逢援,上下弄权,完全得益于他不再相信别人,而相信自己。相信别人,一切会变得很困难,生活会变得尴尬;相信自己,相信内心的力量,一切就变得强大。

生活本身就是选美大赛,他总是让自己在任何时代的舞台上成为最吸引眼球的主角。他阅读书籍,哲学的、历史的、文学的,深知文化绝对是一种从官的品牌。当他向权贵低头,认权为父,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他纳关京红为小三,私养在美国,别的高官傻傻地在身边养女人,不是祸起萧墙,就是红颜革命,他又是对的。他不得不承认,王侯将相是有种乎的。他这种人,在任何朝代都会是王侯将相的材料,而其他人只是小燕雀罢了。挑战陈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定论让他带有一丝保皇派的气息和老成持重的魅力。

罪孽是现代生活中唯一的色素。只有聪明人,才懂得供奉的伟大,每次额头触地,陈市长犹如进入一种仙境,在那样的仙境中,他获得的不仅是一种精神力量,更重要的是无形却有力的神仙力量。他无法让舌头说出“伟大”这个词,事实上,每次迈进庙里,都无法理解洪姑的笑意,那微笑太过晦涩,没法看透暗藏的深意。

人世间如此微妙,有如此多难以言传的东西,原来庙宇对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威力。罪恶得到原谅而变得心安理得,阴谋诡计在这里变得堂堂正正、从从容容。瞬间,一股火热的电流由额头涌向全身,仿佛他的前世今生,都为这深深的叩拜而来,他的罪孽和不安,也随着深深的跪拜顺着冰凉的地板流走了。

每次进洪姑庙的时候,陈市长比进大会堂都郑重,提前关掉手机。当他走到自己的车前,重新打开手机的时候,办公厅主任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一种美好的预感,像流星划过视野般的划过他的心灵,声音也像播音员似的柔美起来。

果然,办公厅主任预告了天大的好消息,他正式任命为市长了,文件正在印发中,消息绝对可靠。

好运跟上了他。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北山清新的空气携着氧气和好运浸润了他身体里。

在这个如此庸俗的时代,在这个声色犬马、缺乏良知的时代,他胸有成竹,像革命的前夜,一切势在必得。他已拥有了成功的符咒,拥有常盛不衰的图腾。他养成了沉默的好习惯,那是对清廉和理智的暗算。

陈市长的车停在了“老将军”的小区里,安静的小区像世外桃源,阳光混浊得像睡着了一般,连猫都懒得睁开眼睛,一片枯黄的白杨树叶飘飘摇摇地坠了下来。四周静得出奇,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陈市长定了定神,目光扫射着周围的环境,恰巧看到“老将军”从外面散步回来。这老人让他浑身发热,心漏跳了一拍。老人比电视上看着更年轻,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他眯缝着眼,似乎又顽固又刻薄。

陈市长微笑地迎接着“老将军”,“老将军”却侧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闻到了一股老年人散发出来的暖暖的酸腐味,凭借这股气味,陈市长终于发现,“老将军”也老了很多。

“‘老将军’,您好吗?”

自我意识的强势和年长者固有的顽固,使“老将军”变得要么沉默寡言,要么怒气十足。陈市长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一定认不出他了。没想到老人在看他的瞬间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叫他现在的称谓,而是喊他“文革”时的称谓,好像在故意揭他的伤疤似的,这让陈市长相当不舒服,像吃错了药似的后怕。“陈文革,‘文革’司令,听说进中央了,怎么有幸在这地方见到你呢?”

“您认错了,那是我哥哥。”

“别逗了,没有谁能把谎言带进坟墓。你不来,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谁?你一来,我就知道了。”

人类的记忆过于实事求是了,这是社会的原罪。陈市长摸不清老头子话的温度。彼此之间的疏远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像舞台上上了妆的演员,念着言不由衷的台词。

“我是来道歉的,您是老英雄,我应该早来看望你,可总是忙。”陈市长还是把包里的一万元钱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这是他的第二套方案。

“陈司令真好,我养了一只藏獒,那货吃肉非常多,不瞒你说,这钱也就够它吃三个月的。我和我的狗都感谢你!”老家伙故意出卖自己,把话扯远了。他的口气绝对冷静,这冷静就像盾牌,掩护火热的讥讽。

感恩和钱财过去密不可分,现在却不同了。陈市长没理会老头子讽刺的意味,直入主题。他说他现在和洪界凡的姐姐在一起,是好朋友,她生病住院了,拜托他来取洪界凡的东西。

“早就听说洪姑有个姐姐,你们一起共事吗?”

“没有。不过都是好朋友!”

“‘好朋友’这个词我可领教过,‘文革’中出卖自己的都是‘好朋友’。”

“时代不同了。”

“到了共产主义了吗?”

“初级阶段!”陈市长意识到老头子在调侃他,恨不得一拳捣在他皱纹如绳的脑门上。

“马克思说过,阶级一旦形成,那么出于各个阶级的人,想打破阶级的鸿沟壁垒几乎不可能……”他哆哆索索地看着陈市长,严肃又谦虚地解释道:“我年龄大了,记不清楚了……”

老头子嘴里嘟囔,目光在市长脸上扫来扫去,愣愣磕磕地思索着,老天创造的这个市长在他看来是一个秘密,他带着老年人执着的热情想要解开这个秘密。在老人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陈市长感到别扭、羞臊,并能听到自己的脉搏在狂跳。那一刻他极度厌恶这个不死的老头子。

老人掏出钥匙,摇晃着脑袋,仿佛躲避蚊子叮咬似的。他打开木箱子上生着暗绿色锈的铜锁,取出了一个涂着绿漆的铁盒。

“这可是我保存了几十年的材料!”老头子的表情像初雪似的那么纯洁。

陈市长的心瞬间被太阳照亮,一切都变得更加有趣,更快活,更有意义。眼前仿佛是那阿里巴巴面对四十大盗的藏宝山洞。他喘不过气来,胸脯活像要开裂了一样,接着心头涌起舍身的念头,几乎喜不自胜。一个人的发财梦总是以自欺欺人开始,而以欺骗别人告终。

连老头子脸上松垮的皱纹都透着藏宝图的神韵。

盒子里空空如也。老人惊慌了,像衣服着了火似的慌乱地寻找木箱子,里面根本没有任何资料。

资料被盗了!

老人告诉陈市长里面有一个饭卡、有洪界凡的日记,还有半张地图。

陈市长差点没昏过去,来自心底的寒意,瞬间石化了他。想起丢失资料的价值和灾殃,陈市长不由得转开了头,似乎空气里另有一种毒药,比心里的毒药还猛,惹他恶心。

陈市长无力跌坐在椅子上,感觉左手食指热辣辣地疼,才想起在焚香时被火星烫了一下。迷信的他心头突然飞过一片阴霾,不吉利的预感浮上心头。

突然,“老将军”颤颤地举着一张纸,像交白旗似的踉跄到陈市长面前,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他。“在窗下发现的,肯定是小偷不小心掉的!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写的什么!”

陈市长读着蚂蚁似的密密麻麻的日记,脚下像地震似的感觉自己正迅速坠入深渊。

那页日记详细地记录了“文革”司令如何调戏、引诱界凡,甚至逼婚不成,就把她列入了反革命、黑干将的过程,以及她想自杀的想法……

“写的什么?”

“一堆梦话。”

“他们偷一堆梦话有什么用呢?”

“也许当柴烧!”

陈市长倒觉得在这老家伙天真的外衣下,掩饰着一副凶恶的嘴脸,恨不得兜头给他一拳,让他命归西天,免得在世上糟蹋粮食。

陈市长两眼空空,已没有风景。他由着自己滑入深渊,谛听天鹅之死的哀鸣和枯枝败叶的种种响声。

陈市长走出了冰冷的墓地般的房间,本想挥手再见,可胳膊沉重得像铝合金。灵魂中存在着动物性,肉体中存在着灵性,感觉可以升华,理智可以堕落,谁能说得出何处是肉体冲动的终点,何处又是灵魂冲动的起点。有时,人们一度犯过的罪孽,真想愉快地再犯一次。

“是谁呢?那钻到办公室里的人和偷‘老将军’的人是不是同一人,和录制他进洪姑庙的人又是不是同一人呢?”

法官用法槌思考,市长用权力思考。陈市长坐在车里,没起动车子。一场严酷的战争摆在了面前。一九七六年,政治观念大翻转,他由“文革”司令瞬间变成了革命的罪人。如果不是用弟弟的死及时替换了自己的身份,哪有这尊严而富贵的一生!

“无论面对多么糟的情况,都能找出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这是陈市长的求生哲学。辩证法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能让陈市长及时找到积极的理由和上进的信心。今天,对他有利的一面是什么呢?

生活里,仿佛一张巨大的网罩在了他头上,前任市长的囚徒形象不时跃出大脑,他是个卑鄙的杂耍老手,随着命运的沉浮扮演着正义者、受害人和恶棍的三重角色,而自己比前任市长更智慧、更跌宕,也更传奇。

陈市长坐在车里胡乱地想着过往的生活,希望出现转机,希望有奇迹发生。当问题出现时,他从不逃避,而是尽力寻找能解决的幸运之门。

他注视着街区,这里曾是他的地盘,是他向江湖骗子致意的完美舞台。他仿佛是破产的商人,隔着玻璃窗,遗憾而伤感地看见别人坐在自己的客厅里打麻将。

真相是城市可怕的错误。

前方是贝地城繁华的街角,每次开车穿行在城里,都如穿行在梦里,仿佛拐角就会遇到某个被自己批斗过的人,心里怯怯的。其实,亏心的何止自己!多少人从典籍中偷出断章残句,以掩饰赤裸裸的罪行,又有多少人明里装贤士,暗地里却是魔鬼心肠。陈市长这样火刀敲石子般,敲了一阵子自己的良心,疼得骨髓发酸。回忆像冬天的阁楼那样冷,而烦闷的时候还应该多向前看。出于某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奇怪本能,他恨这个城市的繁华,正因为这样,他的恨也就更刻骨铭心。

等红灯时,陈市长突然看到十字路口电子屏幕上正播放着美国校园枪击案的画面。他立刻旋开了车载收音机的旋钮,果然,播音员正以标准而忧伤的语调,播报着美国枪击案的受害者小雨不治身亡的消息。陈市长的头轰然胀大了,仿佛如惊雷在车顶炸响。后面的车笛响成了一片,他才意识到该往前走了。

没有什么巧合,只有巧合的假象。他麻木了,或惊呆了。开车的并不是他,他也没意识到自己正开着车,而是另一个机械的自己。小雪死了,他的儿子死了!他曾那样呼唤过爸爸,他是那么聪明可爱,可他死了!他是天使,美丽、聪明而天真……这悲剧骤然来临,仿佛九霄云外的狂飙,雷声隆隆,颠覆生命,席卷意志。他嘴唇颤抖,脸格外的蠢,牙咯咯地响,似乎天地间结了厚厚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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