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穆明孤儿和哈力克来到了茶馆。昨天一夜,他失眠了,没有想到自己二十多年来苦寻的母亲,就在自己生活着的这个城市,自己看不见她们,而她们看自己就像看镜子一样清楚。穆明孤儿想心事的时候,麦尔艳姆领着一个七十多岁的大妈进来了,大眼,眉毛已经没有几根了,富态的白脸,可以看出来是善养生,懂照顾自己的前辈。她们坐好后,双手举在眼前,做过都瓦(祈祷)后,开始互相间问候。哈力克叫服务员兑奶茶,要了两个大卡客气薄馕,闪出去从隔壁的肉馆里要了一盘浓香的羔羊肉,自己端进来了。
麦尔艳姆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穆明孤儿,说,孩子,这位妈妈就是我昨天给你讲的哈斯也提,当年也是养了你半年,你五岁的时候,她没有力量抚养你了,男人和她离婚了,就把你送回到你亲生母亲那里去了,后来你母亲委托一个叫卡利亚的小寡妇抚养你,后来那个小寡妇把你搞丢了。后来我们猜测你可能不在了。好多年以后,你开始寻找你亲生父母的时候,我们才找到你了。只是我们没有去认你,孩子,每一颗心,都有自己的苦难,你应该理解我们。麦尔艳姆又看了一眼哈斯也提,说,朋友,这就是穆明,当年我们都是他半年的妈妈,后来他在小寡妇手里丢了,再后来我们都找到了他,但是我们没有嘴脸去认他。嗨,有的时候,就一句话,比天山还要重,说不出来。穆明孤儿说,哈斯也提妈妈,我是穆明,我感谢你的养育,也谢谢你们今天认我。你们应该知道,当一个孤儿找不到自己母亲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痛啊。哈斯也提说,昨晚,麦尔艳姆把情况都给我说了,看来真主的天平还是挚爱你的,我们早年就想好了,要把这个秘密带到那个世界里去,在那个世界里请求你原谅,但是有人出卖了我们的秘密,活着多累啊,我们的心现在静下来了,只是我们的老脸抬不起头来,时间开始鞭打我的自私了,看到今天的一切,我后悔当年的决定,如果我坚持下来,在你成长的欢乐里也滋养我的爱心,我今天的幸福不会变成满世界的珍珠吗?看来,这也是我们的命运。你的亲生母亲叫姆巴莱克,当年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的爸爸出国了,这些事,你妈妈知道,后来你妈妈就不好带你了,因为她在一个学校教书,我们都没有看好你,最后那个小寡妇把你丢了。但是你成长了,孩子,是人性养活了你,成功了,好多人都羡慕你,我们为你高兴,时间帮你成长了。一方面,也不想在你辉煌以后去分享你的光辉,于是我们选择了沉默的爱,其实这也是鞭打我们自己。
穆明孤儿说,我感谢你们,特别是感谢今天的时间,这是你们留给我的时间。在很多的日夜,我模拟过我的晚年和死亡,在我闭眼冥想的那些瞬间里,那些影像是我一生的骄傲,因为我没有放弃,牛犊和羔羊,兔子和小鸡,都有自己的妈妈,我是一个人,我怎么会没有我生命的根呢?当我进入真主的梦海,在瞬间的飞毯里遨游时间的赎救,有的时候我能看见好几个母亲,醒来的时候,我就静下来责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儿,连我的梦也和我过不去吗?现在看到你们,我完全信服了,无论真主和时间,还有我的梦,都没有抛弃我,我感谢你们。
哈斯也提说,孩子,我们没有想到你这么有智慧,看来苦难的果实喂养的孩子才有出息,多么不容易啊,这才是你的胜利,你去找你的妈妈吧,只是,近年来,姆巴莱克不和我们来往了,邻居们也不来往了,我们有的时候在街上遇见她,问候她,也不搭理我们。在她的脸上,总是可以看到灰暗焦虑的风暴在折磨她。我们可以理解,孩子是母亲灵魂的全部,灵魂的鞭打才是生命的地狱,但是她不愿意和我们交流,你去安慰母亲吧。麦尔艳姆说,认你母亲的时间,我们放在伟大的礼拜五吧,还有三天,礼拜五中午我们就在这个茶馆见面,我会带着你哈斯也提妈妈来见你的。
走出茶馆的时候,穆明孤儿看到空气变成了血红的玫瑰。他看一眼哈力克,说,天空怎么变成红色的了?哈力克停下了,说,要不要上医院看一下脑袋?穆明孤儿说,啊,这么多玫瑰,是谁送的?它们要为谁歌唱呢?打馕的师傅病了,城里没有馕了,肚皮耷拉下来的时候,谁还有心思欣赏玫瑰呢?哲学也不是东西!哈力克说,咱们找个地方喝点药吧。他们走进了一处简陋的站酒馆,就是站着喝几两走人的小杂货店,方便,立马能解决问题。他们走到熏脏的小柜台前的时候,店主浓浓的口臭飘过来了:几两?哈力克说,每人四两。穆明孤儿看着店主说,你是医生吗?店主说,不是,是医生的情妇。穆明孤儿说,医生也不是东西,生死是真主的事,他捣什么乱呢!店主把两大杯酒放在了他们的前面,请他们喝。穆明孤儿低头端酒杯的时候,店主麻利地用右手在前额做了一个圆圈动作,而后一个飞眼把哈力克的注意力引到穆明孤儿身上,暗示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哈力克摇了摇头,端起了酒杯。他向穆明孤儿说,祝贺你,朋友,母亲终于找到了,神话变成现实了,找了那么多年,头发丝儿似的毛毛讯息也没有一根,今天简单的一跑,你所有的妈妈都找到了!看来,就是时间不到啊!穆明孤儿喝完酒,抓着杯子,说,酒要是有嘴脸就好了,它会告诉我们一切人心的苦难。店主说,酒和苦难是死对头,凡人看不见酒的嘴脸,只有四只眼睛的超人才能窥视酒的灵魂。酒是人的朋友,这就很好了。哈力克说,来两个下酒的鸡蛋吧。店主从方形木盘里抓起两个鸡蛋,分别放在了他俩的前面,说,是乡下来的土鸡蛋。穆明孤儿说,是公是母?两头都圆的,是母的,一头圆一头尖的,是公的。穆明孤儿说,鸡蛋也是母的好看呀!哈力克吃完鸡蛋,发现穆明孤儿在深情地亲鸡蛋,说,哥们儿,还没有世界末日,你就开始羞辱伟大的鸡蛋了,咱们回家尿好睡觉吧,人太高兴的时候,很危险,弄不好就是疯人院里的客人了,靠药物恢复神经,以后年岁大了,见了老婆就喊姐姐了。这个悲剧,才是男人最大的悲剧。穆明孤儿说,马里克长老说过,男人在黄昏以前睡夜的觉,盐的味道就没有了,水会变成紫色,皮肤就全黑了。哈力克说,别的事不好说,真主会保佑我们的,只是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像他们自己了,如果皮肤有灾难,那也是一个启示,只要女人的皮肤安全就行了。女人安全了,天下自然太平。穆明孤儿说,多么伟大的礼拜五啊!哥们儿,你认识那个时间吗?穆明孤儿说,认识,那个时间是我一生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