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允许黎明炫耀暖光的时候,黑暗在帮凶们的庇护下,渗透进土壤里了。大地煤油灯似的亮堂的时候,礼拜五骄傲地睁开了眼睛。茶馆里的人气帮助时间开门了,每天的营业时间,也是黎明傲慢地炫耀自己的光辉清晨,氧气一样给人力量的新鲜空气,像初恋女人血管里的期盼,播洒人人分内的梦想。
小炕像远古的神话,等待着昨天的故事和今天的秘密。漂亮的纯毛地毯,像一个隐秘的象征,在亲切的茶馆和墙壁上的油画悄悄对话,回忆小炕在漫长的冬季里恩赐它的那些神话:为什么狗是人类的朋友,为什么鸽子是人类的知己,为什么燕子是人类灵魂的密码……有太多的为什么,都是人类早年的记忆和骄傲。
奶茶的味道飘香着,开始慰问茶馆的门槛。漆的蔚蓝的门槛,看见穆明孤儿油亮的咖啡色皮鞋,激动地迈过它的脖颈,上炕了。男人的气味,开始和茶馆里女人手里的味道和温馨的气息,糅合在一起,欢迎客人光临。而后是哈力克的皮鞋,是民间鞋匠值得永远骄傲的技术,全是实打实的厚实羊皮制造,不用工业胶皮,老了也不会得关节炎。而后进来的是哈斯也提的眼睛,眼珠蔚蓝,让人可以有许多联想,那些影像是百年前俄国人流入新疆沃土的时候,他们的女人们放肆地炫耀她们的蓝眼睛,在新鲜的乐园,清洗她们醉痒痒的欲望。最后光临的是麦尔艳姆的眼睛,欣慰,精美,像高山草原里正午热光里盛开的野罂粟,安慰人心,像苦茶兑就的奶茶,流入胃里的每一口,都有时光的舒坦和茶馆的人气味道,那是前定的福分,是血脉的基础。
烤的金黄的肉馕,像羞女丰满的营养脸,引诱客人们的食欲,干净和肮脏的手指们,向伟大的馕伸手,借口和安慰,也是时间的遗产,在生的香甜和本能的贪婪里,缓慢地调整正道的轨迹。慢火熬就的砖茶的苦香味,全脂牛奶溶入黑茶的甘甜,适度的盐力成就的最后的味道,像几百年前祖宗留下的原味,在他们的肠胃里,恩赐他们底气所需的力量。嘴、牙齿、舌头、手们都被肠胃和本能俘虏的时候,眼睛和眼睛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最苦的是心,心和嘴的距离十分遥远,像远古的迷宫,心盼望嘴的位置和机会,但一生很难走到嘴唇边,无边的苦海,没有给心一次半次的机会。嘴们享受的时候,祖宗留下的奶茶说:嘴是靠不住的,只有心是我们的朋友。
哈斯也提带着大家走出了茶馆。古老的茶馆立在那里,像一个智慧的长老,祝福他们的脚印和留在茶馆里的声音和兴奋。哈斯也提的眼睛把他们带到了四家店巷,十字路口四角四个店,方便大家的生活,后来时间集中到许多妈妈兄妹的嘴里,把这个地名,留在了人间。这里是通向广袤旱田方向的生活区,也是土著人最早聚集的家园,谁家出售庭院,要征得前院后巷的街坊们同意,长老要点头,院子才能出售给外人。一切他乡的游子,在他们神圣的眼睛里,永远是没有根基的他者。
姆巴莱克的庭院在四家店西,挨着杂货店后墙,院门前是一条西流的河水,百年前是人工河,为了招引人们来这里安居,清真寺的长老们组织劳工修建了这个永远畅流清水的河床。高大的院门紧紧关闭着,这是姆巴莱克多年的习惯,漫长的一生中,她只相信自家的大门,相信屋门的那个门鼻子,这是安全和远离烦恼的基础。哈斯也提举起了手。苍老的手,疲惫的血管在勤奋的手臂流动,炫耀她的生命和勤奋,哈斯也提抓住了门环,开始叫门。很长时间后,一双煤矿一样黑色的眼睛,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姆巴莱克只看了一眼哈斯也提,把客人们请进了院子。她知道今天哈斯也提要带着这些人来。那天,哈斯也提和麦尔艳姆在茶馆里商量的动词和名词,还有振奋她们的某些形容词,都通过一些隐秘的眼睛和嘴脸,早已在姆巴莱克的讯息本里炫耀过她们的意识了。客人们坐在了葡萄架下宽广的板床上,姆巴莱克的眼睛继续神秘着,客人们看不透她的心思,而她却能猜中他们的造访。
大家坐好后,哈力克举起双手,做了一个都瓦,开始问候姆巴莱克。当哈斯也提也亲切地问候她的时候,姆巴莱克没有理她,平静地说,你们找什么人吗?穆明孤儿紧张了,他似乎猜到了这句话的潜台词,自然地把视线移到了哈斯也提的身上。哈斯也提说,我们是来看望你的,这个夏天多么的伟大啊,今天是你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姆巴莱克说,我不认识你们,我刚才就可以不让你们进院子,但你们是客人。现在不是了,你们走吧。哈斯也提的脸白了,说,姆巴莱克,你怎么能这样呢?麦尔艳姆说,姆巴莱克,今天是我们共同的好日子!姆巴莱克说,什么?好日子?什么叫日子我都不懂,我还懂好日子吗?好多年了,晚上听不到蟋蟀和青蛙的问候声了,从前,蔚蓝色的春天降临大地的时候,候鸟朋友们总是要来看我们的,现如今它们何在?燕子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现在我们看不见燕子了,我们还有日子吗?冬天吃马肉,夏天吃羊肉,晚上闭着眼睛偷算人间,我们会有日子吗?你们认为秋风是刮给我们的吗?秋雨真的滋润有苦难的可怜人吗?许多伟大的年代都过去了,我们至今不知道那些雨水是太阳的泪水还是月亮的骨髓,或是星星安慰大地的珍珠?不是的,什么都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们蹂躏过正道,尿过冰糖一样可以和秘密的月亮做朋友的善良,我这么给你们说吧,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我们自己真正的嘴脸在哪里,因而,死亡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记忆是盐碱地,我们可以跪拜沃土劳作千年,那里也不会长出我们的忏悔!我们多么可怜啊,我们竟然和各路神仙没有交往。奇怪,你们每一个人的脸都这么善良,像千年前蝴蝶一样静美的神话,但是你们为什么喜欢在黑夜里乱穿呢?你们这不是侮辱太阳吗?真主保佑你们,不要把你们最善良脆弱的秘密拱手献给他人。要防范男人,男人是整条蛇,你们中间有两个男人,一个世界一条蛇就够受的了,你们怎么搞了两条蛇?你们知道蛇吃什么东西吗?什么也不吃,只吃人的精神和灵魂,所以自古蛇是两个世界的共同敌人。在最早的传说中,男人是亘古的下贱,喜欢下跪的狐狸,祸首是他们的膝盖。青春岁月里,我听说过男人膝盖的故事,因为背叛,男人永生跪着,才能安抚自己的虚荣,才能保住他飘摇的人格,你们要提防这两个男人,蛇,什么样的洞洞不钻呢?
哈斯也提和麦尔艳姆愣了,哈力克看了一眼穆明孤儿,眼睛里面的意思是:哥们儿,咱们先走人吧。穆明孤儿看了一眼麦尔艳姆,把哈力克的意思传给了她。麦尔艳姆说,好吧,姆巴莱克,我们走,愿真主保佑你。姆巴莱克说,我不是姆巴莱克,你们认错人了,也难怪,盐都涨价了,你们怎么会不认错人呢?但是,你们不知道真正应该涨价的东西是什么。是时间,是哑巴时间没有涨价。
那只红鸽子飞过来了,落在葡萄架下鲜艳的土著甜瓜花上,说,不是的,不是时间,时间不是一切,如果没有人的意识,如果不是人在讨好时间,时间汗毛也不是,其实你们人类够愉快的了,只是你们的眼睛的眼睛的眼睛出问题了,他们看见的东西,本来是不应该看见的东西,而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才是他们真正的欲望,这样说来,灾难在人的眼睛里。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残酷甜蜜的隐秘。
他们从姆巴莱克的院子里出来了,哈斯也提不好意思地看着穆明孤儿,说,可怜的姆巴莱克可能不舒服了,可以理解,一生就这样孤独地走过来了,年龄大了,从前不想的事情也想了,脑子当然就乱了。你们等着吧,我多找她几次,也许她会想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