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曙光,像神话的翅膀一样亲切,在橡树叶上偷吻绿叶的小唇,倾听它们在长夜里恩赐大地的故事,那些细节和诗歌一样飘荡的热血情绪,开始行走大地的角落,锁定心中的方向。
曙光像愧疚的仙女,殷勤地照亮着橡树餐厅的空间,像移动的童话,愉悦着食客们的心灵。
橡树餐厅是露天餐厅,早餐有名,整个中亚的客人们来阿拉木图,都要坐在巨大的橡树下,享用主人的美餐。图尔斯娜一已经占住了一棵直径有两米的大橡树下两人座的小方桌,清晨的凉风吹过来,亲吻她的前额,把另一个世界的温暖,撒在了她亲切的眼睛上。
苏里堂出现了,右手里蓝色的旅行包也亲切地问候图尔斯娜一。图尔斯娜一笑了,是晚上才能笑出来的那种甜肉肉的笑态,说,哥哥,你上座,上座永远属于好男人。苏里堂陌生地瞧了她一眼,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小姑娘就没有和自己在这个意思上露骨地笑过、叫过哥哥。他似乎感觉到了此刻在她醉眼里舞荡的青春渴望。他和她有过许多朦胧的机会和心醉眼嘴的时刻,他都控制住了自己,因为那些肮脏甜蜜忏悔的经验告诉过他:好事不一定都有好的结果。
图尔斯娜一童话一样的看着面前的苏里堂,说,哥哥,茶点我已经叫好了,我们喝好茶就走。漂亮的服务员把要好的东西都端来了,清香的奶茶,散发着草原里诱人的野罂粟的香味;油亮的马肠子,静静地激活人的食欲;漂亮的馕,像私密的朋友,诉说着它们在旱田大地里的成长成熟。看着苏里堂端起了碗,图尔斯娜一可爱的唇片也张开了,馕没有感谢牙齿,牙齿也不是主人的走狗,只是继续着自己的习惯,把食物咬碎了往下送。因为它们知道,这个永远的深坑,自古以来,全世界的牙齿们都没有填满过它,一代代的人,好像没有玩够、挨够、享受够似的,痴情地,呆子似的哺育尿尿们艰难麻烦成长,重复爹爹娘娘姐妹朋友走狗小人孽种们的故事,这有意思吗?可怜的是,人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最后一片马肠子在苏里堂的嘴里像图尔斯娜一的舌头一样甜绕的时候,他们定好的计程车到了。司机是北极熊一样结实的男人,他们的行李在他的手里变成了橡树上的小松鼠,小松鼠在后备箱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们上车坐好后,皮实的奥迪车启动了。到口岸的距离是三百八十公里,而他们的心,已经回到了哺育他们生命和精神的故乡新疆。
图尔斯娜一回新疆是临时定的,她听到苏里堂要回新疆的消息后,坐不住了,决定回新疆一趟,和朋友们商量她心中的秘密。
奥迪驶出了橡树区,茂密的、无边的橡树,近看像远古的亲人,默默地问候我们,远看像烈马刀枪的历史见证,给我们讲述人类背叛大地、掠杀抢夺的神经。而后,路两侧是高高的白杨树,根须在沃土里支持树叶继续给风讲故事,教导风不要太张狂,在时间的牢笼里,要轻轻地来,轻轻地走。
图尔斯娜一看着路边的巨树,说,很奇怪,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的树,为什么是一样的呢?苏里堂说,因为大地是一样的,太阳也是一样的。司机插话说,空气和候鸟也是一样的。图尔斯娜一说,小时候,夏天的晚上,我们都在白杨树下讲故事,等待我们能遇到好机会,白杨树能给我们讲天堂的故事。老奶奶们说过,白杨树也会讲故事的,都是天堂的故事。漫长的夏日里,我们就一边讲我们的故事,一边等是否能幸运地听到白杨树的故事,可是听不到。老奶奶们说,每一棵白杨树,十年讲一次故事,一般的人是遇不上的。我们巷子的老奶奶尼萨汗听过白杨树讲的故事,是她自己给我们讲的,说是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听到的,那天深夜,白杨树说,你们姑娘家,要永远做好姑娘,到了那个世界以后,你们就可以直接地进天堂,在那里享受天堂的快乐。那么,什么样的姑娘才是好姑娘呢?懂事的、会看眼色的、勤奋的,见了比自己大的人,叫哥哥姐姐的,见了比自己小的人,叫弟弟妹妹的,能写会算的,就是天堂里最喜欢的好姑娘。苏里堂说,很美,那么,你现在是那样的好姑娘吗?图尔斯娜一说,我今天就是了,刚才我开始叫你哥哥了。图尔斯娜一甜甜地笑了,苏里堂迅速地把视线移开了,他摇下挡风玻璃,看那些白杨树,他听到了那些白杨树送给他们的祝福。
午饭后,他们开始办过境手续,办得很快,巴哈尔给对方口岸的朋友打了电话,一切顺利。许多张嘴脸,在口岸接受检查,犹豫的、愉快的、沉闷的、晶亮的、玫瑰一样张扬的嘴脸们,在口岸相互对视,互相阅读出现在眼神里的兴奋和颓废。那些高傲的女人,有的是商人,有的是游客,穿戴各个像公主,而嘴脸上,布满了无聊和厌恶的炫耀,各种心态和目的的脚们,游走在两国的土地上,装饰自己的理想。而那些一般的生意人,是兴奋的,感觉极好,认为自己是这个机会时代的真正的宠儿。
穆明孤儿和哈力克到口岸来接他,他们相互拥抱,而后把图尔斯娜一交给她的姐姐巴哈尔,哥仨笑闹着进了一家酒馆,开始喝酒。苏里堂吃了一大盘拉面,说,吃面,还是家乡的味道好啊!其实,家乡就是天堂!哈力克说,你话是这样说,但是这么久才回来一次,把家和朋友都忘了。
一瓶酒喝完后,穆明孤儿和哈力克把苏里堂在阿拉木图的事情都问清楚了,他们的意思是,只要生意好,一切就好。穆明孤儿说,哥们儿哎,万事都要多警觉一点,老人们常说,先把刀子往自己的肚子里刺,不疼不流血,再刺别人也不晚。在做好事以前,最好和前面的那个宝贝和后面的那个东西商量好了以后再下手,不然,末日和后世的时候,就不好交账了。明白了吗?苏里堂笑了,说,你是让我猜谜语吗?穆明孤儿说,你个老滑头,这种话不都是你教给我们的吗?巴哈尔的妹妹,那个小嘴大眼的图尔斯娜一美人,陪着你过来了,我看她眉宇间和嘴角里藏着你的温暖,你活着和死了,这个账是不好交的,你和她姐姐好,另一只毒手又抓住她妹妹神经不放,在伦理上,这不是小罪,哥们儿,立马忏悔,常言道,朋友的劝是泪,敌人的劝是笑。苏里堂说,放心吧,我已经是懂事的汉子了,我再不干净,我最后的锅里什么也剩不下。
过境一个礼拜后,苏里堂请巴哈尔吃饭。巴哈尔喜欢“和田老乡”餐厅里的饭菜,是果园餐厅,候鸟在果树枝上鸣唱,像神话里描绘的那种乐园。她最喜欢他们的手工面,味道清香,不放任何伟大的调料,是那种泥土的味道,圆烤包子馅是肥羊肉和白洋葱,她不喜欢吃北疆人吃的那种紫洋葱,不适合她的肠胃。还有烤羊肉,和田人的烤制技术在新疆是有口碑的,里脊肉烤的特香,不放辣面子,盐水浸过后,直接烤,也不像北疆人喜欢放浓浓的辣面子和洋葱丁,兴趣来了也要放一点鸡蛋,烤出来的味道,当然是一方讲究的吃法,然而巴哈尔不喜欢这种烤肉,她是乌鲁木齐人,却奇怪地喜欢倔强的和田人的饮食。
饭后喝茶的时候,苏里堂从包里取出精致的首饰盒,送给了巴哈尔,说,是俄国人做的金项链,留个纪念吧。巴哈尔打开了首饰盒,一条精致的项链出现在她的眼前,分量很足,坠子是金色的小月亮,极美。巴哈尔高兴了,顺手戴在了脖子上,说,漂亮极了,谢谢,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苏里堂说,下一次你过境的时候,我们到韩国人和日本人开的美元商厦去,我给你买钻石戒指。巴哈尔说,谢谢。你讲到了韩国人开的美元商厦,我建议你把手里的闲钱,都换成美元,保值,美元才是钢铁哥哥。巴哈尔开始给他聊口岸上的事,主要是她给那些商人办手续的事情。苏里堂知道,这些事,对于他来讲,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于是她又开始讲阿拉木图的旱田麦粉,没有农药,纯天然,好吃拉面和包子,有劲有味,越吃越香,几年后都是大肚子。苏里堂看出来了,巴哈尔心里有事要讲。巴哈尔说,听妹妹讲,你在阿拉木图见到了你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好事。苏里堂说,她很不幸,我也是有责任的,我给了她一笔钱,希望她回国。你说到这事了,我就麻烦你一件事吧,她现在没有护照了,请你帮她搞一个护照吧,资料和费用,我给你准备好了。巴哈尔说,可以,这个事是要办的,我给万能的朋友打电话。有一件事,我还是直接地给你说吧,是关于妹妹图尔斯娜一的事,当时我建议你去阿拉木图发展,主要是考虑和我妹妹联手发展,现在看来,她却喜欢上你了,这就不对了,你是有妻室的人,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让圈里圈外的人看我们的热闹。苏里堂说,谢谢你的提醒,这个事情,我倒没有感觉到她有这个意思,我们是净友,你的妹就是我的妹,我不会这么无耻,请你放心。巴哈尔说,你知道,现在的青年人,个个都是王子的玩法,想到什么,就必须要实现那事,青年人的情绪,其实像洪水一样没有方向。她的朋友们也劝过她,说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决不能有这个想法。苏里堂说,请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有经验的理智人,我不会乱来。巴哈尔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可怕的就是那些所谓有知识的人。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官人,我给了他一笔钱,吃过几次饭后,他开房要我给他做按摩,我同意了,因为我必须要实现我的愿望,结果这种蹂躏延续了一年,最后我在口岸工作了。那个时候,我想过无数次,以后,一旦工作了,就想办法报仇,向公家告他。然而奇怪,工作后,我却和那老贼成了朋友,我至今都找不到原因,我当时的那种仇恨哪里去了呢?因为有了钱?有了能捞钱的便利和机会?我变得非常脏和恶劣,我知道我收的那些好处费都是违法,用我们的伦理来套,也是不洁,但是我无法停下来,美元和人民币,一蓝一红,放在一起,太美了,养眼养心啊!我正在想一个调离这个岗位的办法,离开这个到处散发钱味的地方,通过调离的办法,把手脚洗净,忏悔,让那些了解真相的人渐渐忘却我,这可能是我的出路,因为我知道,水罐子总有会打破的一天,到了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主动撤,也是一种真实的忏悔。
苏里堂沉默了。从前,他羡慕巴哈尔的工作,羡慕她的人气人脉,欣赏她的好脾性,也知道她笑脸背后的贪利。在口岸,和来自各地的黑眼睛们喝酒闲聊的时候,也有一些舌头和嘴脸吐骂巴哈尔。苏里堂的态度是:现在大家都这样,你不愿意破财,就不要和人家打交道,再说了,这都是你们在那里说,我没有看见,和我没有关系。而现在,听到她内心的独白,他开始同情巴哈尔,心想:想脏起来,很容易,要清洗嘴脸,净熏灵魂,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只红鸽子飞过来了,说,当一个人忘记了故乡民歌的时候,那个人的思绪就开始紊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