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巴莱克是新疆和平解放后的第二代大学生,精通俄语,当年是她爸爸艾山巴依聘请新疆最好的专家,给她教俄语。她大学毕业那一年,父亲艾山巴依神秘地失踪了,母亲两年后,得了一场怪病,天天在书桌前乱画,不说话,一天就一餐,最后死了。姆巴莱克就和姥姥一起生活了。后来,关于她父亲,开始流传几种说法,主要说的是几个土匪抢走了他的财产,把他害死了。那个时候社会较乱,人的突然死亡和他的钱财有一定的关系。
姆巴莱克不同于哥哥姐妹的一点是,喜欢读书,读的最多的是俄文版的世界名著。当年,那个叫阿布拉耶夫的家教,主要是让她读书,几年内就把她教出来了。她喜好读书的习惯,伴随了她一生。
姆巴莱克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怀上了穆明孤儿。那个时候,她的王子图尔地和父母去了阿拉木图,她就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后来,姥姥仙逝,她就更孤独了。她把肚子里面的秘密告诉了同学妮露排尔,妮露排尔在暑假的时候,把她送到乡下的亲戚沙热家里,在那里秘密地生下了穆明孤儿。沙热想留下这个孩子,男人艾海提不同意,说是孽种,不吉利,将来不会有好的结果。于是沙热做主,把穆明孤儿给人了。从那以后,姆巴莱克就没有打听孩子的下落,当时第七天起名字的时候,也是沙热给起的。几年后,麦尔艳姆找过她,把穆明孤儿的下落告知了她,说在一个叫瓦哈普的馕师傅那儿落脚了,是一个善良的人,在群众电影院有馕房。姆巴莱克的心里非常矛盾,她甚至想到过自杀,因为街坊们基本上都知道了她的这个秘密,在内心里,她始终抬不起头来。她秘密地去看过穆明孤儿,那年他师父瓦哈普还在,穆明孤儿站在馕坑边卖馕,圆脸、大眼、浓眉、厚唇,宽广的前额,透发着一种原在的聪慧。姆巴莱克流泪了,第一个感觉是很像他爸爸。后来,瓦哈普师傅死了,穆明孤儿独立开馕房了,他坐在馕坑上,弯着腰,头伸进热馕坑里,麻利的打馕的形象,凝固在了姆巴莱克的脑海里,每一次来买馕,都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夸他的手艺,看着他结实的身体,心里默默地流泪。后来,开始在梦里和他对话,和他一起吃饭,给他买新衣服。早晨醒来的时候,就流泪,默默地诅咒自己的无知和懦弱。
姆巴莱克一生没有嫁人,她心中只有图尔地。他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喜欢她,是一个幽默的知心朋友。那年,他们家人突然决定移居阿拉木图,半夜起来就走人了。那时候,民间飘荡着一种奇怪的情绪,总觉得阿拉木图是那个离太阳最近的神话王国。她通过朋友们打听过图尔地的情况,但是没有音讯。后来,空气的锁链一年比一年吃紧,边境也封死了,再也没有那边的消息了。
在漫长孤独的长夜,收音机里播放的民歌是她唯一的朋友,那些忧伤的旋律,那些优美的歌词,抚慰她痛苦的眼睛。更多的时候,她和自己的灵魂对话,亲切地回忆那些太短暂的月光赏赐她的美好时光。为了安慰自己,为了活下去,就读书,读俄文版的世界名著,在托尔斯泰、高尔基、契诃夫等作家的爱心灵魂里,寻找自己的避难港。后来,在漫长的冬夜,开始写诗,那些怀念图尔地的诗句,在她深爱的笔记本里,变成炭火,温暖她寒冷的心房。在她的青春记忆里,图尔地有的时候是河岸,当她的心在河面为他舞唱的时候,他变成斑斓的野花,祝福她的舞姿,在灵魂的光盘里,终生陪伴她的生命。有的时候,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的诗会变成葡萄架下的夜莺,深情地安慰她薄雾般透明的精神生命。她深情地写道:我永远是你心海里的花坛,是你春天的蓓蕾,是你盛夏里绚烂的牡丹,我是你春天的春天。后来,她开始给儿子写,写他出生的时候,留存在她血脉里的泣声,像人类诞生的钟声,深深地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在漫长的时光里,她知道儿子经常在找她。傍晚的时候,脾性对路的几位女人过来串门闷聊,给她讲爷们儿从清真寺带出来的讯息,一个叫穆明的馕娃儿在找母亲,只是孩子从小对母亲没有记忆。姆巴莱克多次想过去见儿子,把往事一一摆在伟大的餐布上,真诚地忏悔,让儿子渴望母亲的苦心,灿烂地痛哭一次,灿烂地狂欢一次,在伟大的大地上,跪拜时间最后的恩赐。但是,她无数次埋葬了这个想法,在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去认他,实际上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给她新的痛苦。后来,她也经常去他的景点吃饭,实际上是去看他,看到景点的生意兴旺,看到儿子的脸庞灿烂幸福,就为儿子高兴,默默地流泪,回到家里,坐在窗前的写字桌上,就开始给儿子写日记,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从前的味道,有儿子热馕的香味,像救世主的神药,鼓励她的灵魂紧握神笔,书写在血管里抬不起头来的爱和悔恨。
姆巴莱克握住钢笔,准备写的时候,她的手不见了,笔开始自己写了。手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说,我很惭愧,这个日子我等了好多年,为什么在我晚年的时候才有了这个决定呢?姆巴莱克说,自从我放弃了对儿子的监护,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没有原谅过自己。钢笔对手说,哥们儿,不要为难我们的主人,活着太不容易了,不是有馕和空气就可以延续生命,还有个叫灵魂的东西,她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平。
老钢笔开始舞动了:孩子,让你的灵魂记住,如果这人世有更腐臭的形容词,你的灵魂会发现,那些匕首一样的词语,正在愉快地抽打我的嘴脸。在我生命的早年,那是我二十岁的罪恶年代,我为了自己的欲望和嘴脸,毁灭了你的幼年,为了自己的虚荣,埋葬了你的少儿时代,还有你的青春时光,每当伟大的夜,光临我的书桌,鄙视地注视我的眼睛,我的呼吸就变成毒蝎,咬嚼我的生命。当我一次次的失眠,我就自问,这么漫长的时光里,我是靠这些诗篇才活下来的吗?那些忏悔和叹息,那些无知的决定和词语,是永远鞭打我灵魂的神鞭吗?每当我从你的手中买过馕,站在马路对面,装着在等什么人的时候,实际上,我是在欣赏你,多看你几眼;当你弯腰打馕的时候,我就自己诅咒自己,你这个年龄,应该是读书学习快乐的年龄啊!当暖风把馕馨香的味道吹过来的时候,我就流泪,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妈妈,你长得好苦啊,如果当年我坚强地把你留下来,养育长大,你现在是读大学的年龄了,孩子,我活的窝囊啊!可是现在,你是我打馕的孩子,我却不能认你,孩子,你是多么的坚强啊,打馕为生,自己养活自己,孩子,请你原谅我,我太自私了。你的双手,你的苦难,在每一个干净的日子里,把热乎乎的香馕,送到人们手里,送到光明干净伟大的人们手里,默默地播种自己的价值,也送到了我这个自私、不要脸、苟且的妈妈手里。孩子,常常在你的馕房前,你会看到一只手给你递钱,接住你递给她的馕,而后幸福、恐慌、内疚、忏悔、自辱地看你一眼,转身流泪的一个女人,但是你不知道这就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只是这个无耻的手没有抚养你,在你的肉体和灵魂最需要妈妈的养育和恩爱的时候,自私卑鄙地逃离了,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孩子,在这人世上,对于一个纯洁的孩子,对于一个像乳汁一样干净的心灵,还有比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更痛苦的吗?没有!请你记住,孩子,我们的旅行还没有完,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一切都是要还的。孩子,我欠你的童年,在你最需要我的拥抱和亲吻的时候,我做了逃兵,实际上我知道,我的亲吻和抚爱,是你灵魂人气里永远陪伴你的氧气,孩子,请你原谅我,我欠你的青春,欠你无数欢乐和伟大的梦,静夜里我想起你,我就在这个笔记本里留下我对你的思念。我甚至想,在这个童话一样美丽的城市,会有像我这样无耻的母亲吗?不,我是母亲吗?母亲是什么?是抛弃儿子的人吗?孩子,一个人像人一样活到老是多么的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