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香风从白河的方向吹过来了,带来了白杨树叶和河水的味道,薄荷的味道和野草莓的味道,梦游亲切的庭院,在葡萄架下的灯光下,和神话一样温暖神秘的飞蛾们,窥听萨黛提和哈力克的心语。果园里低声鸣唱的飞虫,飞向橙绿的树叶,欣赏飞蛾的舞姿,醉心地为它们伴奏。
晚饭后,萨黛提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换了一条她从阿拉木图带来的印花餐单,摆上水果,准备了一壶香茶,是男人喜欢的印度香茶,开始和他说话。哈力克说,这印度香茶太美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了,一次也没有谢你。萨黛提说,都这样,我也没有谢过你,你抚养我,给我买最好的布料做衣服,我也没有感谢过你,现在,我感谢你。哈力克说,这是我的责任。萨黛提没有说话,抬起头,注视男人的眼睛,哈力克深情地看着她,说,你是一个好女人,这么多年来,我也忘了这句话,我的毛病是喝酒,心喝热了,嘴巴就要饭的流氓一样肮脏,让你生气,其实,我没有问题,心里很清醒,你是洁白的天女,岁月证明了一切,你的生命,就是我的运气。萨黛提笑了,没有说话,她知道,最后的时间,把男人暗藏的面具撕破后,他诡秘地蔫了,而且诡计里努力地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清香的夜风吹过来了,像柠檬汁一样甘甜,飞蛾们围着小小的灯泡旋转,优美的姿势,像萨黛提天鹅一样高贵纯洁的青春时光。珍珠一样垂在木架子上的马奶子葡萄,静静地记录飞蛾们心灵的神曲。萨黛提深情地看着男人,不说话,在心里缓慢地准备自己最好的词语,她至今没有用过的那些最干净、最美好、最温馨的词语,一一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整齐地排列在了她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边,等待在她需要的时间出现。哈力克说,你怎么不说话,光看我。萨黛提说,世界是男人的,男人先说话。哈力克说,但是这个家是你的,你应该多说。萨黛提说,家是我的,但是这个家的灵魂是你的,也因而我们这么多年来平静地走过来了,我们各自灵魂里的黑暗,都没有撕破我们的嘴脸。哈力克说,我说过,从前是剩饭,我们不说它,说说现在吧。你那个好朋友日孜婉怎么样,生意还好吗?萨黛提说,你说的是日孜婉麻袋吗?哈力克说,真主保佑,这个外号像世界的末日似的丑陋,不要这样叫她,给她换个外号吧,生意人,而且跑阿拉木图,应该有一个漂亮的外号,叫阿拉木图花儿,多好。萨黛提笑了,慈祥的脸上顿时有了她姑娘时代的那种天真、干净、神话一样诱人、激动人的神态,说,你比我清楚,外号是改不掉的,外号是神仙起的,凡人只有使用和欣赏的福分。哈力克说,她过得好吗?我听说她嫁人了。怪,有钱,这个年龄了,还嫁什么人啊,整天伺候男人。萨黛提说,说得好,我就是没有普勒,如果有普勒,也不会嫁人的。哈力克笑了,说,笑老婆,我说的是日孜婉那样年龄的女人,你当年要是不嫁给我,我还能活到今天吗?就是你这个笑脸,才把我照耀到了今天。萨黛提说,她的先生比她大十多岁,老婆病死了,怪可怜的。日孜婉也不傻,做生意的脑子,能不算计吗?她说了,这个年龄上嫁人,等于是晚上是老婆,白天是佣人,一人两用,于是就和那先生讲条件了,把庭院的继承权过在她名下了。哈力克笑了,说,厉害。萨黛提说,再说了,女人,不在男人手里溜达,慢慢地,血液就不流畅了。哈力克看着老婆,说,厉害,还有这么一说。萨黛提说,你应该知道啊,你什么事不懂?其实你才厉害,多少年的小老婆都有了,孩子也有了,做得多干净。哈力克严肃了,说,都是民间故事,是那些要扼杀我名声的仇人,造谣诬陷。萨黛提说,你这样说我就不理解了,你这么善良,也有仇人么?哈力克说,一个男人,没有仇人,还是男人吗?萨黛提说,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么多年的家庭生活,是你的善良留住了我的笑脸,那么你就糊涂一次吧,把你的那个民间故事接回家吧,我有责任维护你的声誉,你是个好人,不能在外面有民间故事,你把他们接回来,我们一起过,你知道,我喜欢孩子,她一进门,我也能威风几天,给我一个机会吧。哈力克说,我听不懂,今天你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吧,不要吓我了,你不要把街上的民间故事往我身上套,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今天你这壶印度香茶不好喝呀!刚才我还纳闷儿呢,这笑老婆今儿个怎么把待客用的高级瓷壶也拿出来了,原来是给我上龙套啊!萨黛提笑了,说,我的好男人,这女人自古是头发长没有见识,但是我有一句,最好的民间故事是什么?是让民间不知道这是民间故事。哈力克说,我更听不懂了,饶了我吧,让我到果园里溜达溜达。
葡萄架下,灯光的余辉照射在果园石榴树下的躺椅上,显得格外的亲切和神秘。哈力克躺在躺椅上,闭上了眼睛,他温热的前额开始说话了:这笑老婆今天是怎么了,从来不打脸的呀?今天是什么意思?要把我捏在手心里吗?这可能吗?我还没有找她算账呢,她倒尿高了。哈力克的思绪凝固了,在葡萄架下的板床上喝茶的萨黛提,听见了男人轻轻的呼噜声,像一个非常小心的灵魂,在伊甸园的果园里偷摘禁果。依附在躺椅四周草丛花卉里的一首首小诗篇,醒来了,变成了哈力克的从前,把他欲望里的恶果和善果都排列在一起,在他的脑髓里摇晃,那些温馨痴迷疯癫酸甜的词句,在石榴树上舞蹈,一个个鲜红的石榴,开始虔诚地歌唱:从前不是命运的开始,爱情为什么是理性的奴隶呢?太阳下,心不是永恒的普照,月光下,不是一切玫瑰都是命运的奴隶,今生没有降临的童话,来世会照耀我们的春光,石榴年年生长,年年的石榴又是不同灵魂的朋友,但不是一切暖手,都能摘到自己的石榴,绚烂的生命乐园,在哲学的教导下,把新鲜的石榴,压在二手石榴的饭碗下,不是你的份儿,你娘就是死一千次,那个神奇的东西不属于你,你的愿望和你的纯洁是一回事儿,你前定的福分又是一回事儿,这两样东西从人类的早晨到至今,一直在默默地统治我们的现实,然而更多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这两样东西恒久的好孩子。
第二天,哈力克找苏里堂讲事,讨主意,说,我那笑老婆发现了我的民间故事,要我把他们接回去。苏里堂说,你没有喝醉吧,你这哥们儿,现在不是一百年前的新疆,现在是一家一锅一勺,你一勺两锅,公家不抽你的筋吗?和你下身的那个东西商量商量,女人不是鸽子,还是在外面折腾着吧,不要上当。哈力克说,也没这么严重,我那笑老婆的心还是好的。苏里堂说,你呀,嗨,女人的好心里还有四十个小心呢!晚上睡觉的时候,麻烦就来了。麻烦,往往是从肚子里面开始的,记住,医生许多时候丢的不是手术刀,而是一种启示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