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巴莱克秘密地住进了核桃园养老所。这里从前是公家管着的福利机构,后来管理不善,上面给的资金不够用,公家就把养老所卖出去了。那时候,许多事情开始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规律和面目上了,政府爷爷仁心大发,钱印的也多了,老百姓小百姓们都开始以有钱为荣后,老板就把这个养老所变成了以挣钱为目的的好地方。民间的调侃说法,是花钱等待死亡的地方。自从时间打开了姆巴莱克灵魂的眼睛以后,支撑她的孤独灭亡了。那些年,她打听过养老所的情况,在忧郁的内心网套里,把自己的归宿,就套在了这个绚丽的核桃园。
核桃园正南是白河的下游,据老辈人讲,在几百年以前,就有口里来的汉人在这里挖那个叫玉的石头,他们奇怪地崇赏这种石头,后来一个叫阿瓦克的阿图什人在河北岸建了几座砖窑,挣大钱了,比地主和放高利贷的君子裙子们还有钱。人们就给他赐了一个外号,叫阿图什了。后来就留下了一个段子,说阿图什人挣钱有办法,就是神话一样遥远的月球上有生意,也要祖祖辈辈留下遗言跋涉,据说那买卖是倒腾火柴,月球上的人和牲口都抽烟,火柴的价格比金子还贵。据说乌鲁木齐和喀什几座著名的清真寺,用的也是阿图什人的砖头。后来那个阿图什人用完了坡上的黄土以后,在白河上游广袤的黑土地上,建了上万亩的核桃园,把砖窑停了。解放后,公家从阿图什人的后裔们的手中把核桃园收回来了,在核桃园中央,锯掉许多核桃树,建了现在的养老所。后来,穆明孤儿向马里克长老请教过这边的历史演义,长老沉闷地说,小时候我听长老们说过,那些天他们疯狂地锯核桃树的时候,所有的核桃树都流泪了,有的核桃张嘴说话了:这就是命运,人啊你们大胆地下手吧,我们的诞生是命运,我们的死亡也是命运,在时间和大地面前,我们是凝固的走狗,你们是流动的走狗,只有太阳是值得尊敬的,剩下的东西都是游戏,有眼睛的游戏和没有眼睛的游戏。再后来,时间把人们的欲望和贪婪带到当下男眼睛和女眼睛分不清的世间的时候,老百姓开始疯狂地挖玉了,把白河的肠胃静脉动脉眼睛鼻子眉毛胡子舌头唇齿翻了个无数遍,大玉小玉籽玉甚至玉的走狗们都落入了无数来历不明、去向不明的手中,玉在那些幸福的、幸运的手里傻傻地变成财富了。维吾尔人怎们想也闹不明白,石头又不是金子,汉人怎么会这么看重这玩意儿呢?当河流山脉筛子一样洞洞了以后,公家生气了,停挖了,把挖玉证收回去了。白河静下来以后,养老所的所长多里坤肚子承包了核桃园,时间是五十年。
在午后的葡萄架下,姆巴莱克没有犹豫,她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遗嘱。极热的太阳,蹂躏葡萄藤上小朋友一样纯甜的藤叶,让它们没有样子,像绞刑架下的死鬼,耷拉着头,接受神的处罚。激光似的光热从葡萄藤之间亲切的空隙里溜下来,照在遗嘱上,共同欣赏优美的缠文书法。姆巴莱克把一生的积蓄留给了穆明孤儿,把庭院留给了男人的灵魂,她不能让男人的灵魂回家的时候没有去处。她请来左右两家邻居和巷口巷尾有脸面的两家证人,请他们作证签名,而后请来马里克长老,请他签字。马里克长老最后问了一句,您儿子穆明知道这事吗?姆巴莱克说,不知道,我不想麻烦他。第二天,就搬到亲切的核桃园了,把工资卡交给多里坤所长,开始了自己崭新的晚年生活。
周日后的下午,遥远的老天下起了细雨,风把雨的味道飘洒在大地上,让匆忙的人们和悠闲的灵魂们享受雨的滋润。马里克长老和十几位尊者来到了穆明孤儿的景点,穆明孤儿高兴了,每当有尊客出现,他就暗暗地兴奋,血脉里的哲学是,高贵的人们时常光临,会给自己的事业带来好运气,因为长老们饭后总是会虔诚地为他祈祷。马里克长老把穆明孤儿引到一棵巨大的白杨树下,把他母亲的事情告诉了他。穆明孤儿愣住了,看着马里克长老,好长时间没有说话。马里克长老说,下午去看一下,和老人家谈谈,她真的不容易,像你母亲这种人的灵魂,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她能挺到现在,真的不容易。穆明孤儿说,我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啊?马里克长老说,没什么,你的灵魂早就知道了,和妈妈谈谈,接回来,在一起过吧,其实,对于男人来说,最好的运气就是每日能和母亲共进一餐。
细雨飘落景点的树木草丛花卉上,深情地向那些美女们的小唇一样可爱耐看的蓓蕾们讲诉上天委托它们的祝福。没有风,白杨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固执流逝的河水,把树的秘密和树叶朋友们的祝福洒在汹涌的大水里,享受巨流的滋润。穆明孤儿在雨里看着河流,说,人间的秘密,人心的秘密,可能只有这伟大的水知道了。水说,让心静下来,不要企图窥视秘密,心静了以后,才能引领。河床听到对话声了,说,不知道才是幸福,千年来,无数条大鱼小鱼都在我的世界里遨游繁衍,但我从来不看它们一眼,窥视它们的形象,就是尿自己的饭碗,我只享受水的流声。
那只红鸽子湿淋淋地飞来了,落在白杨树低矮的枝头上,说,最好不要碰秘密,没有秘密,大地会诅咒黎明,没有黎明,这个世界的盐味蜜汁在哪里?穆明孤儿的灵魂说,探寻人的秘密是值得的,只有秘密张嘴说话的时候,人才能看清百年前的自己。
穆明孤儿带着老婆帕提满来到了核桃园。从环城公路向右拐,正南方向,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小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核桃树,已经成熟的核桃像珍珠一样垂在无数枝头上,等待主人安排打落。养老所围墙四周都是年轻的白杨树,穆明孤儿停好车,和妻子走进了院子,多里坤肚子拱着大肚子迎过来了,像就要生育的女人,蔫遢遢的。穆明孤儿说明了来由,多里坤肚子指着院中央的凉亭,说,你妈妈在凉亭上。
姆巴莱克在凉亭上正和热西单说话,几天来接触几次,姆巴莱克发现她的脾性对自己的路子,就和她做朋友了。她们彼此介绍自己的经历,开始回忆往昔的人生。热西单八十多岁,神志清楚,精神好,一件事情,可以讲好长时间。第一个丈夫和她离婚的原因是她没有生育能力,民间的说法是骡子,虫子也生不下来,白吃饭。第二个男人和她离婚的原因是睡觉打呼噜,不太像个女人。从那以后,她就没有续嫁。她曾是市里最大的印刷厂的排字工,退休后,厂子破产了,主要是新技术跟不上,落伍了,她就没有单位了。过年过节,也没有单位的领导慰问她了,只有手里的那张工资卡,忠诚地、默默地养育她、护卫她。上了年龄以后,她哥哥的孩子们节日里也来看她,给她做饭,给她一些安慰。六年前,她进了养老所,把工资卡交给了多里坤肚子,开始在这个热闹的地方养老了。她看着一脸严肃的姆巴莱克,说,老朋友,这里是个好地方,你来,做对了,这里有人说话。如果没有人说话,特别是晚上睡觉前孤独一人,这人还是人吗?姆巴莱克听到这里,一激动,眼泪流出来了。
穆明孤儿和老婆帕提满走到凉亭上,来到姆巴莱克跟前,温暖地向母亲问好,坐在了母亲的身边。帕提满笑着,抓住了婆婆的手。热西单咳了一声,向姆巴莱克打了个招呼,走了。穆明孤儿看到母亲脸上的泪水,伤心地说,妈妈,你到这里来,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姆巴莱克平静地说,没事儿,孩子,你是做事的人,我不想打搅你,这里挺好,好多年以前,我就一直在注意这个养老所,这里老人多,好说话。帕提满抓着婆婆的手,说,妈妈,这里是没有孩子的老人们来的地方,咱们回家吧。穆明孤儿迅速地看了一眼老婆,用眼神制止了她。姆巴莱克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换个地方住一段时间。穆明孤儿说,妈妈,咱们回宿舍吧。
宿舍里的条件还好,有卫生间,有电话,一张大床,还有沙发,地上铺有地毯,看着也温馨。穆明孤儿说,我是听马里克长老说的,就几天没有去看你,你就这么快过来了。我知道这个地方,老人们吃饭也好,你过来住住也好,烦了再回家也好。穆明孤儿坐在母亲身边,尽量顺着母亲的心思说话。其实,见了母亲说些什么,都是在路上想好的。
自母亲上一次出院后,穆明孤儿就和母亲谈过和她一起过的想法。姆巴莱克说,也行,只是你很忙,我现在还能自理,以后不能做饭了,就一起过。实际上,姆巴莱克不想麻烦儿子,她心里很矛盾,该认儿子的时候没有认,老了,依附在儿子身边给他添麻烦,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疙瘩,那是一种苍蝇的味道,也是她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悔恨和忏悔。再者,她习惯了多年的孤独生活,自己和自己说话,记日记,回忆往事,在心里和自己的王子图尔地密谈,千万次地猜测他在前苏联的生活和命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图尔地还活着,如果他死了,她是不会梦见他的。二十年前,国门打开后,姆巴莱克托人打听过图尔地的情况,但是没有消息,只知道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别的亲人也没有打听到,解放前后动乱中出走的人们身体好的都回来过,只是没有见图尔地的亲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