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了。
他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好见她最后一面。自从他上了三十岁,有了妻子和孩子,又每日在镜前发觉自己与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之后,他就常常在夜里梦见祖母,他多么害怕这必然来临的一刻。在路途上,他回想起童年时在祖母庞大昏暗的客厅里,那一柱尘土飞扬的阳光,和似乎永远凝滞不前的时光。
“没人跟你玩,成绩也不太好,又有什么关系呢。”祖母抚摸着他的头,安慰着他,“你只管安心地长大吧。像你这样的小孩,也会变得很厉害。就像你最喜欢的蝙蝠侠和蜘蛛侠。”“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飞来飞去,打败坏人吗?”他高兴地问她。“可以的。我年轻时不知道演过多少这样的故事呢。”祖母说。
那时他大概知道,祖母是一个电影演员。“祖母祖母,你演过哪些电影?”“等你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了。”祖母微笑着说,“你迟早会看到它们。”等他再长大一点,就离开了祖母,去远一些的城镇上中学。
他仍旧喜欢看各种超级英雄的漫画书,初二时,看到穿着紧身衣的神奇女侠,他灵光一闪,身体的某个部分苏醒了。他无师自通学会了自慰。整个中学,他先为自己过于矮小的身体苦恼,又为迟迟没有凸起的喉结苦恼,又为过于稀疏的体毛苦恼,他也没能跟自己喜欢的女孩说上一句话。“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每一次从清晨潮湿的梦境中醒来,他这样回答着自己。
大学时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去这么远,其实是想摆脱过去的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就像超人远离故土。祖母先于他看出这一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他在一个中年女人那里丢失了童贞,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内心的欲望像野马遍地奔驰,一张口就会跑出一群。他盲目地憎恨自己,度过混乱的三年。有一天,他的好友带来一部古老的黑白电影,电影讲述一个平凡的女人,种种际遇之后,慢慢认识了自己的身体,发现了真正的自我,最终成为风情万种的女人。“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类主题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每个超级英雄面临的问题,也是色情电影女主角常要面对的问题。心不在焉看过了大半,他忽然意识到那正是祖母主演的电影。他的祖母,原来是第一代色情电影女明星。在粗陋的布景与画面中,祖母那不寻常的美映照着他,就像童年客厅中那一柱阳光。
“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呢?”后来他也这样问过他的孩子。“哈利波特,或者蜘蛛侠也行。”
“那么,你就会变成哈利波特或者蜘蛛侠。”他像当年祖母回答他那样回答着孩子,“你只管安心地长大吧。”
2008.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