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季节,张老太太过世了。
我是在一天晚饭后知道这件事情的。记得我当时刚放下饭碗,姬忽然推门进来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过。
“老太太过去了”。她说得非常轻松自然,以至于我压根就没有想到“死”这个字上,直到她和我妻子商量说要尽快想法通知外出的冬子,我才反应过来。
我们跑上二楼后看到,张老太太蹲在地上,背靠在供桌的一条腿上,手里还捏着一条湿湿的毛巾,供桌上的照片被擦得一尘不染。我无法确切地猜出这位老人突然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东西刺激了她,或纯属一种自然死亡,不得而知。尸体抬上床后,我象一位老练的神甫,在沉重的心情中,伸手合上了她的眼睛。而从安祥的神态来看,她的确像姬所说的那样是“过去了”。医生后来说她死于脑血管急性崩裂,弦晕过后便不省了人事。她没有尝到死亡前的痛苦,也算是好人一生最后的平安吧。
张老太太的去世,留在我心中的是说不出的遗憾,我没有把伯父活在世上的真相告诉她,真是对不起这位专情而愚昧的善良老人,这种内疚的心情持续了很长时间。现在想起来,倒觉得轻松了许多,试想当时告诉她后会怎么样呢?多一些烦恼和痛苦罢了。糊涂和清醒本来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还是让她在自己营造的幸福中“过去”吧,何必惊破别人的梦境。
那天晚上我回家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肚子的伤感不时地涌上心头,仿佛是我的亲人“过去”了一样。妻子熟睡以后,我又忍不住向隔壁走去,想再一次体察这位老人身后的寂寞和无奈。
我摸黑进门,听到一楼传出姬轻轻的哭泣声。这样的声音,如果张老太太突然活过来,一定是很爱听的。再往前走,发现有一个男人的背影俯在床边。是不是冬子回来了。人最伤心的莫过于失去亲人,这样伤心的情景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走到门口,我傻眼了,和姬像蛇一样缠在一起的不是冬子,而是骆驼画家,我的浑身不由得颤抖。我没有怒吼出来的原因是那种令人生厌的所谓理智起了作用,因为我怕惊动了楼上刚刚安息的灵魂。
这一串的事情对我来说是非常震惊和困惑的,以至于情绪极度的沮丧。紧接着对两件事情的处理,显得不够妥当。
伯父来了一封信(这也是我三年南方生活中他给我唯一的信件),信中除祝愿问好一类的客套外,重点问我生活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比如邻居一类。他的话无疑是某种形式的试探,但却碰巧点着了我的肝火。我把胸中的所有郁积都很隐晦地发泄在了给伯父的那封回信上,我期望我的这位伯父和学界前辈能再一次送给我一些新的人生箴言和教诲。
K市文联的那家文学刊物的编辑来电话约我谈那篇《雪莲》的事情。老实说那篇稿子连我都忘得很死了,接电话的时候,我的嘴巴打了好几次结巴。稿子肯定不能用,最起码得修改,这已经是我多年的经验了,况且我那时候已经对那篇东西失去了热情。
“本来准备不用,考虑你在K市文坛已有些影响,”接待我的是一位络腮胡子、长发秃顶的青年编辑,他倒是设身处地得替我着想。
按照这位编辑的进一步解释和诱导,我作品中的雪莲姑娘应该更美一些,比如说在落后地区成为一个道德典范,在情欲和物欲面前意志如铁等等。
“你怎么知道她会更美?你怎么知道她会意志如铁?你怎么……”我的怒火象炮弹一样射出去,惊得这位编辑一时目瞪口呆。
张老太太的灵车在姬和冬子的护送下缓缓从脂粉河畔开向海边。我在桑园里顶着晨风目睹了这一既让人哀伤又颇感滑稽的场面,一个生命如此三番的遭人戏弄,真是可悲可叹。按照渔民的风俗,她被葬于大海。一个人的故去,成了一段凄惨故事的结局。
小楼里的肃穆气氛没有保持多少时间,就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等我跑过去后,看到骆驼画家双手叉腰正喘着粗气,脸上挂满了血迹.姬的卧室里到处扔着撕碎的裸体素描、人体油画和女人的内裤胸罩等等。这位画家的狼狈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同情,顺着声音我和妻子上了二楼,看见冬子正跪在衣衫不整的姬面前,那神态的确象一只哭泣的小鸟。
架看来已经吵结束了,我只是与姬相互瞅了一眼,便下楼回了家。
冬子的痴情,又一次被我看见了。甚至可以说,他对于姬的痴情已经到了异乎寻常的程度。我不能排除这个毛头少年与姬的关系中没有感情的成份,但无法否认,美的诱惑起了重要作用。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连我这样的过来之人都被姬的美所蒙蔽,凭什么苛求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