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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未几,琉球国入贡请封。内降特旨,以主事为正使,假一品服饰,乃谢恩领敕,会副使航海而去。至则国王于城上架天桥,鞠躬逢迎,主事见王披发削脸,犹有丐状。王行礼受封毕,执主事手作华言曰:“故人识贱丐否?”遂大笑。主事曰:“大王孝感动天,作一国主。如某卑卑者,不足道矣。”王笑曰:“天使何让也?王,人不大于诸侯乎?吾今有私情奉托,天使荣旋时,敢以万两黄金为嘱。若还至镇江,吾前生之母尚土葬江边白杨下,以一小半金为吾母买棺拾骨,迁葬高原。坟前立一庙,置地百亩,招僧主之,岁时祭扫,以毕我愿。余金赠君以表相识之情。至正副天使,别有常仪,君请勿辞。”主事因聆亲王先嘱之言,故直受不辞。

事毕还朝,迁郎中,以酬其劳,访亲王则前月薨矣。乃悟世事虚浮,旋即辞官。归至镇江,为琉球王毕所事。因念前生之三代,至苏郡访其家,则老妻早故,陋室中八柩尚存,尽举而厚葬之。回家余朱提数万,交安人抚其子,己则附居庙宇之清静者,依高僧奉佛以终。

芗厈曰:人惟知目前,故昏昏然营营然以毕世。若知前生,则甘苦备尝,有何意味,不入空门,欲归何所?惜世皆俗僧耳,南无阿弥陀佛。

术芷治痘

痘疮者,父母欲火所结,病在先天。天一生水,故人之五脏肾先成,火毒伏其中,感时气即发。其有平险者,父母入房时,清心寡欲,不茹荤酒,则毒轻易出。若食有毒之物,而又沉醉,所生子女其毒必重。不见富贵之儿,殇于痘者多,贫贱之子,伤于痘者少乎?若痘出幼年尚可,成丁婚配后出痘,成者甚鲜。盖先天巳伤,不能通达故也。凡医皆执此说。

乡人黄大者,年二十,父母已故,娶有妻室。幼未出痘。是年春间痘症盛行,黄大忽患大热,一身尽疼,入于骨骸,求死不得。七八日间,面现红尖数点,其妻请邻翁视之,曰:“此痘疮也,甚险。”乃延痘科诊之,曰:“阴亏甚矣。必补托而后可,以六味地黄加减。”立方而去。其妻以百钱求邻翁取药,翁曰:“我家潮湿,甚思买苍术、白芷薰屋,正好乘便。”遂入市择兴旺药肆,投以钱与方并买术、芷二十钱。铺伙甚忙,包药之际,以药方误插术、芷包上。翁不知也,至家,交有方者与黄妻,嘱速煎而进之。黄大服后,即得安眠。翁夜生盆火,开包取术、芷,则皆药料矣。急往叩门问之,黄妻曰:“已煎服半日,睡甚安,似大见效。”翁不敢言而回。次早往视,一身痘花皆现,光明磊落,且索饭食,神气间如无病者。翁诧异,即代为延医复诊,医曰:“已反逆回顺,非我重用地黄,不能如是神速也。今可不药收功矣。”翁心中抱歉,朝夕在侧殷勤服侍。果十朝痘尽回,痂渐脱落,壮健如初。

黄大感甚,乃杀鸡烹肉备谢礼请医,并酬邻翁之劳。医持杯大言曰:“非我妙手,恐此症不得回春。老翁阅历多矣,岂不见壮年出痘者十有九死乎?”翁曰:“不然。假如此症误服苍术、白芷,将何如?”医曰:“一滴入口,早已毙矣。”翁即回家取药曰:“请观此,非先生所开之药乎?”医检之曰:“是也。”翁曰:“是则误矣。以同市两包相混,而黄大所服者实术、芷也。”医曰:“莫与我争功。我阅书多矣,从无术、芷发痘之说。此必药肆匆忙,误包两料药,实未给术、芷也。”翁乃呼黄妻出药滓示之,固术、芷也。翁曰:“我非争功,若果术、芷所愈,有后患否?是以求教。”医摇首支吾,持谢礼而去。二人怀疑莫释,遍访时医,皆曰无此情理。或者痘为术、芷逼引入内,复发无药可疗矣。二人更急矣。

时巨室以千金延名医薛生白在邑,二人执香跪门求诊。生白悯其诚,使入诊之。谓黄大曰:“脉甚和平,无疾何治。”翁始以疑质之,生白大笑曰:“是矣,此必黄君祖功宗德,不应绝后,故有此误。若服地黄汤,闷死久矣。时医不知用药之活变,而执古方,冤死者不少。彼意谓有夫妇必有房事,亏损肾经。故壮年出痘,必先补托。不知夫妇之事天生王化,互相补益。若以为有房事者必损,则世无八九十岁夫妇偕老之人,而鳏寡孤独皆千万岁矣。惟好色过度则伤,黄君一夫一妇,人伦之常,复有何损?其痘之郁而不发者,必平日尽力农田,长浸水中,深受湿气,遏不得达,是以痛楚。老翁所市术、芷必有数两,大剂投之,水气立散,有不畅茂条达者乎?时医何能见及此?我故曰:祖功宗德,鬼神所使也。且黄君脉大而长,不但痘不复发,且享寿无疑。”二人心始释然,喜跃再拜而去。

乌蛇已癞

蛇之种类伙矣,皆追风药也。内有乌稍蛇一种最毒。姑苏有曹吏部,由郎中出为粤东潮州府。是邑也,凡幼女皆蕴癞毒,故及笄须有人过癞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无论贫富,皆在大门外工作,诱外来浮浪子弟交。住弥月,女之父母张灯彩,设筵席,会亲友,以明女癞去可结亲矣。时浪子亦与宴事毕,富者酌赠医资送去。多则一年,必发癞死。且能过人,故亲人不敢近。官之好善者,设癞院收养之。

曹太守有弟已冠,不好学,日事游荡。戚友知此间风俗者,恒诏戒之。介弟初亦不敢犯,但游观而已。一日至巨宅前见一女子,国色也,不粉饰而自然,既艳丽而庄重。不禁迷恋辗转,再三舍之不得。喟然曰:“人生几何,美色难遇,牡丹花下死,较老髦乐甚也。”意乃决。与女交谈,引之入室,两情相得,有终焉之志。

无如弥月后,例应分折。其父母见二人情重,不使女知。请介弟前堂大宴,询及家世,方知为太守亲弟。屡奉府县查访綦切,不胜惊骇。但事已如此,不能隐匿,赠以千金送之回。府太守以乃弟自作之孽,无可奈何,资送回籍,俟死而已。一路毛发脱落,日渐周身发痒。及家,其次兄收之,虑其蔓延,锁于酒房下榻。嫂氏哀之,使老媪给饮食。未几癞已匝身,奄奄一息,自知必死矣。

先是介弟去后,女方知其事,乃与父母为难,誓不二夫,必欲同死。其父母婉劝教戒,矢志不回,不得已以实情告。太守敬其节义,允为作礼,遣送姑苏为弟守节,来投嫂氏。嫂谓女曰:“叔病癞已不起矣,莫如原舟遄返,以妹品貌,何患无好逑君子,何必恋此及泉人耶?”女泣曰:“妾故知之,不忍郎之独为癞鬼。且女身不可二夫,来就死耳,非效于飞之乐也。”嫂怜而敬之。送女入酒房,与介弟相抱而泣。女乃遣婢仆归复命。亲为其夫调养。

一日,介弟使女烹茶未至,渴甚,循墙而起,觅饮房中,惟酒缸十余。寻至室隅,尚有剩酒半缸,以碗饮至数四,渴解而人亦醉倒。女持茶来扶之卧。至次日,癞皆结痂,人亦精爽,谓女曰:“此酒大有益处,日与我冷饮之,当有效。”女顺其意,每饭必先以酒。半月癞痂寻脱,一身新肉滑腻非常,眉发复生,居然风流年少矣。夫妻快慰。及酒将完,见缸底一大黑蛇浸毙其中,盖乌梢也。出问家人,乃知前年注酒时,见有蛇在内,是以遗弃半缸,不意为贵介弟起病之祥。于是夫妇相将仍赴粤东,女之父母及曹太守皆大悦,共出财为谋功名,得河泊所官以终。此其有一命之荣,故不死耶。余曰:非也,粤女贞一之操,有以感召之耳。

芗厈曰:观上二则,可知医无恒方,药若得当,实有起死回生之效。惜时医执陈方不知变通,以至危症不救,安得人人巧遇如黄、曹二君耶?

金标客

标客金氏,籍隶嘉禾。其为人也好义,幼习武艺,能运气敌金刃。壮年出外保标,江湖赫赫有名,盗贼闻风而惧。及其老也,腰有千金,在江南之清河立船行为业,悠悠自得,不外出矣。

夏日在水阁纳凉,见一舟扬帆而过,篷窗西启,中坐青年公子,外二仆人。回顾舟子,识皆劫贼。顿起怜悯心,疾卷行囊追及之。乞附舟南旋,舟子不纳。公子见其二毛,怜贫老而许之。舟子曰:“人各有心,知其无歹意耶?设有他虞,非我等不预言也。”公子曰:“此一老,我三人能备之。毋需尔过虑。”金闻言,一跃登舟,与公子为礼,遂问行踪。公子告以父宰山左,回原籍武林就婚也。与金联乡谊,谈甚洽,以长者呼之,每饭必共。家人心不谓然,见于词色。公子益尊敬之。舟行长淮时,金密谓公子曰:“舟子皆江湖积贼,今当停泊某所,若过此,必逗遛旷野,将行其谋矣。”公子怖甚,曰:“奈何?”金曰:“有老夫在,彼四五后生不足惧也。某今夜与公子易地而寝,看其如何下手!”公子甚疑惧。果舟至闹市竟过。金问之,舟子曰:“风利不得泊也。”公子益惧,夜乃与金潜易卧处。舟行至半夜,忽停,似闻舟子皆息灯而卧,驾长密谓其伙曰:“以我五人,了彼三人甚易,今添一客,多费手足矣。”伙曰:“客似强健,然老不足畏也。”驾长偕一伙,持利斧潜启舱门,系公子常卧处。抚首砍之不入。窃谓伙曰:“得无误砍其枕乎?不然,文弱少年安有如是之结实头皮也。”伙曰:“汝于星光下照囟门劈之。”二人听卧者犹有鼾声,乃双手举斧猛劈之。斧反激回,伤驾长首而跌。金乃扬声有贼。于是公子主仆举灯入,舱门大启。金起坐,呼舟子,伙四人咸集。金曰:“驾长何在?”曰睡久矣。金曰:“顷有贼斧劈我首,似言好结实头皮者,驾长声也。得无自伤乎?我标客金某也,在千万寇盗中,出入自如。汝五毛贼欲伤我得乎?恐自不能保。”驾长闻言,亦以布蒙首出,五人佥再拜请罪曰:“久闻长者大名,不意在此相见。长者既明此意,不必多言。我等愿革面洗心,送公等回籍,断不敢复萌异志。乞恕无知之罪。”金曰:“谅汝辈亦无能为,速与我开舟泊扬城,为公子压惊,不汝罪矣。”舟子叩首出,扬帆前行。公子及仆皆感甚,至扬州盛席宴客,不使舟子破钱,亦感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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