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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张公

邑先达张公虎拜,字啸崖,乾隆己丑进士。性至孝,母死,庐墓三年,乡里推重焉。将终时,梦二役延至冥府。冥官降阶迎揖,让公坐案侧。方欲致辞,忽闻呼冤声。视之,一王后长袖宫妆,背立墀下。俄而诸鬼绾绁提锤,拥一金甲将军,伏跪案前。二人质辩多词,官略诘数语,旋命俱退。公询其情,官曰:“此前朝事,公来自知,勿劳诘问。”公曰:“辱蒙见招,不知有何驱遣?”官云:“仆之冥差期满,例应交卸,公当荣任此职。”公闻之甚骇,托辞推却。官曰:“此上帝所命,仆不敢专。请归,速理后事,至期遣役相迓。”公霍然遂寤。未几,无疾而逝。或云:后乃杨妃,将军则陈元礼也。玉环其含冤乎?

娄某邑娄某,暑夜纳凉,其窗半开,一夜叉探身入,锯牙钩爪,竟体纯青,跃近榻前,以巨爪扼其肩,深入肌理。娄惊踣床下,昏不知人。及晓,为人救醒,血涔涔遍背矣。其弟贸易都中,寓室逼侧。夜息灯独寝,忽有光荧然自墙隅出,乃一巨蟒,头大如斗,目灼灼类双炬,肋下有翅如鱼,逼近榻前,势将吞噬。某急,拔关而遁,回顾室中,犹如燃烛。惊病,遂归。

冯君三异

冯君熙,邑之奇人,勇敢有力,慷慨轻财,家产尽让弟,己惟取一金簪,余物不问,故群呼为“冯大簪”云。嗜远游,生平履迹所到,凡十三省。每出游,跨一驴,买薄货异地售之,仅足糊口。夜不投逆旅,择山林坟墓僻静处展被偃息,枕下一短刀,防虎狼暴客。偶至一墓所,有新圹未下棺者,喜其坦平,襆被卧焉。月明未寝,见圹边立一小人,高尺许,探首下视。俄去而复返,又引数小人来,咸俯圹边,彼此指划,似相告语。冯抽刀跃上,见圹外尚有十余辈,纷纷星散。冯仍卧寝,至晓而去。

尝行山中,远见二人对搏,近视,乃虎与人对立。人以斧斫虎顶,虎以爪攫人肩,相持并死,其尸俱僵。盖非柴夫,即猎人也。

冯晚年小康,不事远游,与妻子别院居。晚散步庭中,有风门一扇,在身后随之行。约十余行,冯回顾不惊,门至故处不动。盖狐鬼戏之也。奇人多遇奇事,斯亦奇矣。

白塔寺

扬青驿河干,有积柴如丘,相传仙居其内,旁建一祠曰白塔寺。乡人祈祷辄灵。邻村有收生妪,夜半有人叩扉延请,云:“已为姆备肩舆,敢奉劳也。”未暇详问,即扶入舆中,舁之而去。至一第,门仅如窦,入则楼阁连亘,服物奢侈。内室锦帐绣褥,坐一佳人,年二十许,美丽无比,绿蛾双蹙,红粉凝娇,似将分娩。旁立数婢,亦皆妖艳。妪使一婢登床抱产妇,使柳腰细弯,莲足高举。女产殊不艰涩,一举四男,体俱肥茁。惟尻际有小尾,不时摇动,啼声啾啾。一婢奔出送喜。有美妇四五人,入室欢贺,邀妪至他室,盥以金盆,啖以肴酒,出黄豆升许赠之,云:“将去,一生吃著不尽。”妪大失所望,方欲致辞,遽使人导出。回顾并无屋宇,乃麻楷垛也。深怨仙人吝啬,举袖中豆洒诸河干。及至家,袖底得珠二粒,始悔。再往寻之,乌有矣。

李志青

李志青,豫之茂才。馆于汤阴,去家七十里,遇乱奔归。将近家,暴雨骤至。道旁有茅舍,一老叟剃发于其中,就之,乃其素识。言其情,叟款李共饮。更深雨歇,李辞叟欲行,止之不可。出门半里许,至一村寺,前横溪水,一人从寺出,圆目凿齿,黄面赤眉,要路奋击。李与格斗,将胜,忽又来三人,状皆奇丑,裸李衣攒殴致毙,弃尸水中,置衣帽于庙台上,始散。次日,李弟经此,见其尸,访知从叟处出,入城将讼叟,止于戚家。其家婢忽作李言曰:“切勿控叟,不干彼事。予自彼处归,酒兴正浓,遇四人攒殴而死。此四人名某某,皆饿鬼也。予即讼于阎君,汝勿妄告。”弟闻言,疑信参半。方踌躇间,家人追至,言其兄附家中人,所言与婢同,弟乃罢讼。葬李后,又附人云:“冥君以四人凶暴,皆下狱受炮烙刑,予冤雪矣。”遂退。其弟访近处新鬼故鬼,皆无其名,不知是何处厉魄。

化犬

邑朱某昼寝,梦里人丁姓者造其庐,青衣白带,神色张皇,谓朱曰:“官府命予寄养君家,祈善顾也。”语毕入内去。朱骇追问,遂寤。乃步入后院,见犬生数子。中一小犬,腰间白毛,周匝如带,始悟为丁之后身。稍长,送于长生院焉。

醉茶子曰:闻丁某贪暴霸产,无所不为,死而化犬,固所宜也。冥罚可畏已。

陶生

平阳陶生,武技绝伦。予邑盐贾某,喜其勇,延至家,使往来护送银信。偶投旅馆,掩扉独坐,忽几案察察作响,喝之即止。已而复然。陶以胆气自矜,无少怯。俄而声愈大,陶抽刀大吼。木案拍簸一声,响震四壁,梁尘飞落,仆仆如烟,一长绳直拖顶上。大惊奔出。殆缢鬼也。

鬼吟诗

邑陶某,清明扫墓,路出西郊。牢上盹睡,迷离间见道旁一矮屋,环以疏篱。有女子倚闾立,缟衣素裙,妆束淡雅。陶就之,女子掩扉入,低声吟曰:“清明雨,湿纸灰,良人一去不复回。尘埋玉色,酒涸金杯。清明雨,湿孤坟。家家春色不开门。红垂树杪,绿拥篱根。”声词凄楚,节短音长。陶方惊叹,爽然而醒。视道旁则三尺荒坟,几株衰柳而已。驱车而过。

捉鬼

邑黄公,夜醉归,路经水边,遇一矮人力牵其裾,将曳入水。黄与撑拒,闻人呼曰:“此鬼也,勿为所迷。”视之,乃其亡友。醉中忘其已死,亟求相助,遂共擒之。相将至家门,其友别去。再视所擒之鬼,则乱发一团耳。

醉茶子曰:发,血余耳。岂所余之血能为厉耶?抑人死,魂魄或寄于是耶?人有擒鬼者,往往所得者皆乱发,又何说欤?

冥报

某甲以贪暴起家,死时停尸于床,顶上血流不止,如被杖,家人佥以为怪。其邻高某亦于是日死,已而复苏,谓家人曰:“予本不应死,因与甲同名,鬼役误勾之耳。适于阴曹见甲朝衣朝冠立殿下,冥王稽其册,大怒日;『尔有何职,敢被皇家公服?如某事某事,当赴油鼎。』令鬼卒褫其衣,以大杖力挞其顶,砰然血溅数步之外,旋令牵下。见予泣日。『烦君寄语家人,勿以衣冠殓我,嘱后人好自为之,冥责不可逃也。』高唤其子秘告之,其家深讳此事。不数日,传遍乡里。

定兴城隍

定兴城隍最灵,两庑下塑城隍像,大小不计其数。询诸居民,知每元宵节各村迎一像去,节后送还。计村之大小,取像之大小,乡俗也。有偷儿盗神袍服银脏,僧鸣于官。差役捕盗未获,屡受刑比,泣诉于神,祈示梦兆。梦神告曰:“玩十签可知。”醒而取签占视,有云:“缺墙之外,寸木之中,柳阴路曲,锦绣飞红。”不解。寻至城,隅有小村,见地上碎锦飘零,细审,乃神袍也。盖盗从城缺处出,至此村遂迷惘,自碎所盗之袍弃于地,旋为村人所获。役至,搜其怀,得银脏,牵盗赴公庭焉。

冤妇

孙翘江,闽人,为肃宁县令。接篆入署,尚未理事,夜有白衣妇人,形容惨淡,云:“予北直人,本未失节,汝前生为此地县尹,误以失节拟罪,使我抱不白之冤。予已请于帝矣,许我报复索命。”言毕,遽以手扼其喉,孙便昏如中恶。既醒,见妇立床前,眈眈怒视。或投以绳,则奔赴悬鬟;投以刃,则撑持自刎。诸态百作,狼狈难堪,公事多半废弛。一夕,妇捽之往见城隍,便觉魂魄飘飘然随之行,恍至神案下。神朱袍金冠,气象严厉,谓孙曰:“查尔今生尚知孝道,不犯淫行,为尔留薄禄养亲,归宜改教,不许贪禄恋栈。尔贞妇亦应遵命,听其辞官而去,毋得再扰。”旋命俱退。忽如梦寤,视室中灯火无光,妇立于前,怒谓曰:“明日亟为禀辞,不然,仍不汝活。”孙唯唯。次日修禀上请。河间守熊下札慰留,妇复至骂曰:“狗奴子!汝不去耶?誓毙尔命。”力提其发,发簌簌落如乱丝。孙泣云:“昨已请命大人,当即亲交印绶,何敢再迟。请留姓字,熊大人将为请旌延僧超度,以慰贞魂,且为天下后世听讼不慎者戒。”妇抚首云:“我事已昭彰,毋劳大人表扬,且我并非求名求利,何须请旌与超度。第汝前生以不白之事误我,我今日以不白之事误尔。尔不在此为官,予又何求?”言毕,悻悻而去。次日,亲诣府署交纳印绶。熊准其请,遂旋里。妇不再扰。

醉茶子曰:甚矣!听讼不可不慎也。污人名节,报施至于再生不忘,良由一时之误也。况有明知其冤,更贪贿而威制之,则蒙冤者虽当时无如何,其惨毒之报岂能免耶!

鼠怪

邑章氏,家有空室三楹,多年扃闭,云其中多怪。有武夫寓其家,欲觇其异,每隔窗窥视,俱无所睹。一夕,月明鉴物,见堂中有男妇数人,皆衣锦绣,身高尺许。视案上立二人,高如前状,苇帽袍褂,相对揖。武夫以铁丸击中其一,蹶然倒案上。余俱不见。入室视之,乃一巨鼠,苇帽则鸡子壳,袍褂则青兰纸耳。

醉茶子曰:据人之室为己之宅,是与鹊巢鸠居者无异。初不料有好事之武生奋博浪之技也。虽然,揖让雍容,犹胜于世之强霸。真人而无礼,不知鼠之有礼矣。吾愿以鸠自居者,勉为鼠焉可也。

梦诗

邑高茂才,雨后昼寝,梦二女入室,艳妆绝代,芳馥袭人,谓高曰:“高郎高郎,何乃抑郁?”高询其姓氏,二女笑云:“尚未蟒玉,何竟目不识人?”高熟视,似曾相识。问其何为,二女握其腕云:“子好游乎?吾与子游。”高喜,随行。再顾并非己斋,翰墨图书,罔不古雅。俄一小鬟唤二女出。高视案头一卷,乃《闺秀集》,中多佳句。读未竟,为家人唤醒。曾记有句云:“远水有情招客渡,岸花含笑向人开。”

鬼戏

昌黎某甲,贸易山海关外,每往集镇负贩,辄骑驴夜行。一夕,途次失道,窜山谷间,遥闻钲鼓喧阗,洋洋盈耳。关外固多影戏,未之怪也。转思野旷人稀,何得有此?下骑四顾,忽眼前楼阁壮丽,身立其庭中。堂前纸帧布帷,将演影戏。中设一几,旁列数座。几上茶铛茗盏,器具都精,一赤瑙盘,满堆瓜果。俄有二少女扶一老妪,白发龙钟,居中对座。旁虚二座,似尚有眷客未来者。未几,傀儡登场,舞蹈应节。妪观之喜,取盘中餐与二女共啖,颐颊鼓动如老猿。某怪其非人,心益恐,乃敲石取火吸烟。伫立以视。烟烬叩筒,击地一响,妪与二女头并落几上,然牙齿震震,啮物如故。某急敲双镫,见景物如烟云,飘然退去里许,而灯影乐声,犹历历在望。跨卫急奔,前途一车当路,车中连呼救人。骇而问故,车夫言迷路遇鬼,所见与己同。询其姓氏,知车中乃富商某氏之妻。甲与商素识,遂同行。乃晓至关别去。好事者诬妇与车夫夜遁,商父子贸易于外,闻其事以为丑,先遣子归出妇。至家遇甲,备言其异,疑谤均息焉。

黑山大王

邑李氏家有蟒仙,曰“黑山大王”,能隐见其形,细则如蚓,巨则如瓮。其家有吉凶事,则预示之兆。故孝氏供奉甚虔。有索债者,横施无礼,偃息厅间,肆口辱詈。主人隐忍,无如之何。夜有一武士推扉入,铁铠黑甲,手持利剑,叱云:“吾为主人除此患。”忿欲加刃,某惧逸去。后数载,主人梦一黑甲将军拜别而去。自此家遂落。予友戏谓予曰:“仆负债既多,受侮不少,安得黑山辱临,为之一泄积忿哉!”

龙眠穴乡人陈氏,卜葬新阡,掘地尺许,术人戒勿掘,云其中有生龙,主后昆发越。工人嗤其诬妄,窥其他去,窃发视之,有二鲤鱼跃出。惧而瘗诸其侧,陈与术士均不知也。及开故坟,棺下多芦苇,有绿蛇盘据无算。亦发祥地也。后陈氏零落焉。

醉茶子曰:宋倪父云:“坟地好不如心地好,墓田好不如心田好。”洵良言也。先人既安窀穸,百余年后复颠倒之,纵使子孙荣贵,彼化者不安于夜合,忍乎哉!奉劝世人,无惑于堪舆之说而妄迁先茔,则福地只在方寸中矣。昔有瞽僧,云游于上谷,善医术,投剂辄效,而不以术自鸣。有晋人高建明,拜求其术。僧云:“明医亦死人,风鉴亦受贫。”亦见到语也。

冯氏仆

人之梦中呓语,各有不同。如心有所思,梦中脱口而出者,由于神气之亏;白昼所作,夜间信口而言者,由于气质之惰。又有或哭或歌,种种无足奇也。大兴冯氏仆,愚蠢人也。生平目不识丁,不晓书为何物。每夜熟睡,则高声朗诵《学》《庸》全部,或读《毛诗》。自始至末,不脱只字,胜于开卷。唤醒询之,则茫然不解。主人谓其有夙根,试教之读,则终日不能识数字。是盖灵鬼凭之,借其口以为戏,又不可以梦魇同日语也。岂真如吴下阿蒙,呓语通《周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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