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闹剧尚未结束,便听得外头鼓声响起。
蛮人们的欢呼顿时停止,便是白氏,也挣开掺扶,举目北望。
然后,就看到一人自城上飞奔而来:“大王,大王,唐军……唐军来了!”
这是警鼓,留在城上的守卫,发现了唐军的踪影,故此擂鼓警示。
那守卫一句话,顿时令满城蛮人方才的热情荡然无存,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知何处发出一声喊,原本围在巫台前的人,瞬间便跑得精光。
即使阁罗凤预先派了不少人维持秩序,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些维持秩序者自己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阁罗凤也无心理会他们,他看了白氏一眼,白氏的神情阴晴不定,阁罗凤厉声下令:“随我登城一观!”
太和城的城墙并不算太高,它所倚仗的城防,乃是龙首龙尾二关与苍山洱海天堑。阁罗凤登上城头,向下望去,只见北方天际,旌旗如云,鼓声隐隐,也不知是多少军队,正在那边集结。
他凝神分辨,却没有看到自己在龙尾关上看到过的叶字大旗。
“叶畅还未到……唐军阵形散乱,甚为大意,正可一战!”他心中一动,看了看左右,大声令道:“唐军远道而来,必定疲乏,少不得要饮水……水中已下了巫咒,谁愿意去破唐军,夺此头功?”
他部下左右互相看看,不少人都悄悄往后缩了缩。
虽然白氏的那些手段,看上去很唬人,也唬到了不少蛮人,可是这些部酋都不是傻瓜,在确认白氏的手段有效之前,他们才不会上去打头阵。
“杨传磨杰,你一向自诩勇武,多次要我拜你为大军将,如今我以你为大军将先锋官,替我破唐军,如何?”阁罗凤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自愿出战,他心中顿时不耐:战场之上,胜机稍纵即逝,叶畅此次大意,没准转头就弥补上!
故此他开口点将,杨传磨杰乃是部族首领,听他点了,一挺胸膛:“大王放心,且看我替大王……啊哟,啊哟……我肚子……我肚子……”
他才说了一半,突然间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阁罗凤一愣:“你怎么了?”
“啊哟,方才我不小心喝了些溪中之水……莫非我中了王妃的巫咒?啊哟,啊哟……大王,我不能为大王效力了……”
他啊哟好一会儿,阁罗凤哪里还不明白,这厮就是不愿意出战!
冷冷看了他一眼,阁罗凤目光又转到军将牟苴身上:“你牟苴,你为我征讨诸夷,立下不少功劳,从来不曾令我失望过……你可否出战?”
牟苴退了两步,脸上苦笑:“大王,非是我不愿意出战,只是……叶畅诡计多端,安知唐军这模样不是他的诡计?我出战失利事小,可是若动摇了军心士气,那可就事大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看着唐军面我们面前耀武扬威?自古以来,孤城不守,若是你们都不出战,那好,孤自己出战!”
众人一听都慌忙劝阻,正闹成一团间,突然看到唐军中欢声如雷,阁罗凤一怔,也不再坚持出战了,只是向着唐军中望去。
只见唐军后方,旗帜翻动,也不知道多少人正在前来。不一会儿,便看到一面大旗,穿阵而过,来到军前。
叶字大旗。
阁罗凤再也不说什么出战的事情了,叶畅并非没有到,只不过是藏身在众军之后!
牟苴方才的担忧是对的,叶畅根本就是又设一计,诱他出战!
阁罗凤心中一凛,若是如此,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白氏的巫术能起作用了。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叶畅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唐军之后,一排数十个木头架子撑了起来。最初时阁罗凤还以为是唐军的攻城器械,待那木架被推上前,他再仔细看去,啊的一声惊叫。
不仅是他,城头上的蛮人几乎都惊叫出声!
“土蕃……土蕃!”
被推到阵前的每个木架之上,都挂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不过可以认出,他们都着土蕃服饰。等更近一些,众人甚至看清他们的长相,然后就更是惊恐。
“论若赞,那是土蕃御史、援军大帅论若赞,他身上插着至少数十枝箭,必是死了!”
“还有论绮里余,当日他逃归之时,我见过他,就是他!”
论若赞与论绮里余,乃是此次土蕃援军的主帅与先锋,二人都被挂在木架之上,其中论若赞明显已经死透了。再看其余人等,也都是土蕃援军的将领,几乎一个都没有少,全部在这里!
“这……这……竟然败得这么惨?这岂不意味着,铁桥城……铁桥城落入了大唐手中?”
城头上的蛮人,亦是有见识的,自然知道,犬戎与唐军此次离开苍山洱海,为的就是争夺铁桥城。只不过前后才十余日功夫,犬戎主将几乎一个不少都被挂上了木架,那么铁桥城的命令就可想而知了。
这也意味着,来自土蕃的援助暂时是休想了,若是唐人断了铁桥城的拦江铁索,没有一两年时间,土蕃根本造不出第二座铁锁桥来!
“这叶畅……莫非真是诸葛亮再世?”不知是谁,喃喃自语:“若是真的,便是巫咒,对他也未必有用啊……”
若换了别的时候,有人敢在阁罗凤面前这样说,少不得被拖出去砍了脑袋,可这时,阁罗凤比任何人都要慌乱恐惧,他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一点镇定,实际上脑子里响着的,都是“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一两人,而是两三万的犬戎兵马,怎么就转眼间被灭了,连主将都未能逃脱?
就在这时,便见几人推着论绮里余的木架靠近城墙。那几人都备有大盾,以盾护身,不虞城头冷箭,倒是论绮里余,什么护着都没有,眼见越来越近墙,他哇哇大叫起来。
论绮里余很清楚,唐军是什么意思。
唐军想让他来喊话,可是城上蛮军却绝对不会让他喊话,其结果,就是城上蛮军将他射杀。
果然,他的求饶哀嚎声传入阁罗凤耳中,阁罗凤回过神来,绝不能让这家伙说出什么话来乱城中军民之心,故此他下令道:“射!”
“那是上国大将,若是伤了他,上国来追究怎么办?”
“这些没用的废物,他们就算想来追究,也先得过铁桥城唐人那一关。”阁罗凤从牙缝中嘶嘶地说道:“况且失了铁桥城,从今以后,就是他们犬戎人要求着咱们了……”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南诏国还能存在的话。
大唐西南铁桥城与安戎城这两座城池,扼住犬戎进出的要道,谁控制了这两座城,谁就拥有主动权。如今安戎城还在犬戎手中,被犬戎改名为无忧城,但铁桥城落到唐军手中之后,唐军完全可以以铁桥城为基地,经略高原,消耗土蕃的实力。
攻守之势,自此易矣。
不过那是犬戎的麻烦,而且是将来的麻烦,阁罗凤现在要面临的,是自己的麻烦。
部下得了他命令,当真弯弓搭箭,见此情形,论绮里余魂飞魄散,大叫道:“我是上国大将,我为南诏流过血,我为赞普立过功,你不能这样……啊!”
一箭封喉。
后边的高适见到这一幕,很有些遗憾地咂了一下嘴:“十一郎,这可太浪费了,他是生擒的犬戎大将,若是献俘京师,必能扬十一郎之名!”
叶畅笑了笑,挥手示意。于是又是数人,架着另一具木架向前。
这具木架上的犬戎将领亲眼见着论绮里余被一箭射中之事,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下场,顿时用犬戎语大骂起来,骂了几句,换成了蛮话。他早就被唐军恐吓,若是不按着唐军的吩咐喊话,便要受苦刑折磨,他可是亲眼见过那种苦刑,足以让心胆如铁的勇士也鬼哭狼嚎地求饶!
然后他也被射死了。
被射死至少有个痛快,唐军那些医生折腾人的手段,却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故此第三、第四、第五……一直到第二十个犬戎军官被推到城下时,城头的蛮人终于不再射了。
射不射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城中人人都知道,犬戎惨败,南诏再无外援。而且人人知道,叶畅的心意很坚决,决不会有丝毫动摇!
那犬戎军官将唐军交待他喊的事情说完,无非就是犬戎已败,全军覆灭,龙尾关亦同龙首关一般,尽皆投降,如今南诏只余孤城,再无险阻可守。若是此时投降,尚可受到礼遇,否则便要一起与阁罗凤一般,尽为齑粉。
若是别人传递这样的信息,那毫无疑问是虚言恫吓,但是叶畅这般说……
阁罗凤在城墙上木然看着这一幕,旁边心腹看着他,又看了看城下,神情很有些古怪。
“战吧。”阁罗凤低声道:“待唐军饮过水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现在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白氏的巫术上,只等着巫术起作用。不过眼见唐军埋锅造饭,并不急着攻城,没多久,他们后方也出现了唐军,看来龙尾关也确实已经献关投降了。城中人心更是惶惶,大伙都盯着唐军,只盼着唐军会突然倒下。
“请次妃来!”他又吩咐道。
不一会儿,白氏便上了城头,阁罗凤深深看着她,想到那只被巫术杀死的狗,眼中又重新燃起希望:“爱妃,你的巫术,定然能令唐人倒下吧?”
白氏大约是施法过度,脸色很难看,她看了看唐军阵势,然后勉强笑了起来:“大王放心,你看唐军,不正在埋锅造饭么,唐军之中,炊烟已起,明日此时,大王只等着取叶畅头颅就是。”
阁罗凤闻得此语,稍感安慰。
可到了次日大早,唐军依旧生龙活虎,根本无人倒下。爬上城头观望的阁罗凤看着唐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攻城准备,心中越发地绝望了。他让人去召白氏来,可那人回来时却道,白氏已经不见了!
这个消息,让阁罗凤失魂落魄。
与白氏同时不见的,还有大量的金银细软,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太和城,阁罗凤还在城北墙头观看唐军的军势,城南守军便已经打开了城门,径直向唐军献城。
“大王,我护送你突围出去!”身边忠勇之士咬牙切齿地道:“待大王重整河山之时,一定不能放过这些叛逆!”
“哈哈,哈哈哈哈……”眼见城头风云突变,王旗换转,阁罗凤再次狂笑起来。
他的心已经彻底凉了。
“都以为我穷途末路……都只道我再无它法,难道说都忘了,我是什么人么?我在长安城中曾为质多年,我很清楚那位大唐天子……好,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只能行最后一步棋了……”
他口中喃喃自语,仿佛疯了一般,心腹都觉得不妙,方才鼓起的勇气,不由为之消散。
“大王,快下令突围啊,如今还可以向城西突围,我们进了苍山之中,唐军不敢入山追击的!”有人再劝道。
“不必,我自有计策……来人,给我一根绳索,将我绑起来,然后打开城门!”
“什么?”
“大王,不可,我们如今虽是情形不妙,但是大王还有数千忠勇精兵,护卫大王退入苍山没有问题。唐人外来之军,不习水土,岂可在苍山洱海之界久居?待他们退后,咱们再卷土重来,终有重振王廷之时!”
“错了,错了……自一开始,我们就料错了这个叶畅,他此次来,是铁了心要吞并云南,好大的胃口!”阁罗凤见城中越发地乱,知道再不抓紧这个时机,自己真是死路一条了,不等别人给他拿绳子,他从一个卫士衣上抽出一根丝绦,将自己缚住:“随我下去,打开城门,咱们去迎接上国天军!”
“大王!”旁边一亲信忍不住,泪水盈眶:“大王,这是送死啊!”
“总好过被那些叛逆擒去献功,若能以我一命,换你们平安,算是值了。”阁罗凤叹道。
他心中却暗暗道:“当初蜀后主刘禅,便是自缚献城,得封侯享寿,不过当初他还备有棺材,自己急切间却来不及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