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有点愠怒地说：“如果你不睡在这里，博，我可真要生气了。”
博望着她咧开嘴笑了。安娜贝尔不能断定，他是由于她的坚决要求而感到不安，还是感到高兴。她意识到，她很难洞察他的心意，而且觉得自己处于一种不利的地位。
他们一起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三菱越野车旁边，然后把他们的行李搬到厨房里。博本来打算把他的行李铺在门旁，但安娜贝尔叫他把行李铺在炉旁，挨着她的。
“我不会咬你。”安娜贝尔说，“我们能变得友好一些吗？”她坐在行李上，脱下皮靴和工装裤。
博拘谨地把目光移开，直到安娜贝尔躺下休息。
“现在你可以看了。”她开玩笑似地说，决意努力克服他那种守旧的习惯。对她来说，除非必须越过以往昆士兰要求妇女彬彬有礼的风俗习惯的迷津，否则他们之间的问题似乎就非常含糊不清了。
博背对着她躺下，然后把毯子往上一拉，直到把耳朵都盖上了。他向安娜贝尔道过晚安，几乎同时，开始响起又轻又匀的鼾声。安娜贝尔毫无睡意地躺着，在炉火余烬的火光中，从头到脚地望着他那蒙在毯子下面的体形。他一倒头便呼呼大睡，意味着难以置信的轻松自在和无忧无虑，这令她非常惊讶。她躺着，久久不能入睡。她倾听着夜晚的声响，浮想联翩。她的人生、大学的工作，她心目中已经成为过去的与史蒂文的共同生活。从她在兰诺牧场厨房的处境来看，那一切似乎不真实得令人难以相信。泽米街父母亲的那幢老宅收留了她，那种游子归家的感觉既出乎意外，又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一座真正的天堂。在那儿，她立刻感觉到回家的轻松自如。她不知道，它是否可能具有那种突然摆脱令人烦恼的责任和义务的新婚旅行的魅力……因为毫无睡意而且十分清醒，她意识到必须睡觉了。厨房又冷又暗，炉火熄灭了。什么东西在桌上窜动。她屏住气息倾听，想象一条巨大的褐蛇向她窜过来。她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博的肩膀然后猛摇。博咕哝地说：“干什么？”
安娜贝尔悄声说：“桌上有什么东西！”
“一只老负鼠。”博咕哝着说，说罢马上又呼呼大睡了。
她说：“天哪！你自己才像一只负鼠呢。”
博端着一杯茶唤醒安娜贝尔时，天已大亮。她坐起来接过博手中的茶。炉火在燃烧，她穿上衣服，清晨的阳光穿过敞开的门射进厨房。
博低下头赞赏地望着她：“你真是个头号的大瞌睡虫。”
“我半夜没睡，很难入眠。”
第一天早晨，早餐晚了一点。吃完饭，他们一行四人一路纵队，沿着山坡向河流走去。博走在前面，在带状的草丛中踩出一条小径。安娜贝尔和特丽斯因为怕蛇紧随其后。空中到处是潮涌般活动的生物。蝗虫、甲虫以及大群深褐色的小飞蛾在阳光下围着他们飞来飞去。阿尼尔穿着宽松的运动短裤和“人”字形凉鞋走在他们身后不太远的地方，看起来不在乎草丛里可能出现的毒蛇。走了一百米以后，他们走出高高的草丛，来到一片被啃食过的草坪上。草坪上柔软的茅草齐踝高，黑色的金合欢树像公园里的树一样排列在草坪边缘。在离河较近处，他们走进古老的木黄麻和蓝桉的树荫里。清新的空气中充满凉意，五彩斑斓的蝴蝶和鸟儿尽情地享用着落叶和花儿中的昆虫和甘露。数不清的昆虫的尖鸣声在温暖的空气中回荡。安娜贝尔和特丽斯走上前来，与博并肩站在阳光照耀的开阔河面边缘的河滩上。他们站着观看脚下的小河。河流清澈见底，河水微微发绿，荡漾着金色涟漪的河水流过不深的沙石河床。
博用钓鱼竿指着紧靠对岸的一个深水潭，瓶刷花低垂在深潭上方，在水面上投下紫色的暗影，绿色的叶尖在水面上拖出V字形波纹。蜻蜓盘旋着，轻巧地触一下水面，旋即在空中的阴影上面掠过。
“我估计在那儿能钓出一条挺大的太阳鱼。”
特丽斯问：“博叔叔，这儿有鳄鱼吗？”
“兰诺没有鳄鱼，亲爱的。”
安娜贝尔说：“我可要下河游泳了。”
特丽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安娜贝尔放下随身带的背包，然后把毛巾铺在一块石头上。她摘下帽子放在毛巾上，接着解开工装裤。博提着钓鱼竿和装着渔具的水桶转身走进树荫里。他背对两位妇女蹲下，把肥大的蛀木虫的幼虫装在渔钩上。
安娜贝尔穿着内裤和胸罩下河游泳，她潜向河底，在阳光照耀下，清凉的河水从她的肢体上方漂流而过。河水的味道是那么熟悉，她倏然想起休托尔红色悬崖旁边那个游泳的水潭，想象着自己像妈妈那时的模样———一个中年妇女，但她没有孩子的慰藉，也用不着为他们操心。她从容地屏住呼吸，游过多沙的河底，伸手触摸岩石光滑的表面，在水下呆了很久。她所到之处，一群群半透明的小鱼飞快游开，旋即又游回来，从她搅动起来的沙子中小心翼翼地叼啄一点食物。
安娜贝尔仰望着特丽斯映在水面上方的身影，在阳光下，她那光洁的双腿在水中上下摆动。在安娜贝尔看来，生活的全部奥秘似乎都在这位姑娘的美丽中充分展示出来。透过炫目的阳光，她出神地凝视着这个年轻姑娘，突然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幸福感，仿佛能够触及生活的本质，使自己变得更现实……
安娜贝尔游到特丽斯身旁，笑嘻嘻地望着满脸惊恐的姑娘。
“别紧张，我又不是鳄鱼。”
她摸了模特丽斯的肩头，吻了一下她那湿漉漉的脸颊。她们互相望着，眼睛因炫目的水面映照而闪闪发亮。她从水里爬到岸边的岩石上，拿起衣物返回到阴凉处，头枕在折叠起来的毛巾上，躺在表面被河水磨光的凉爽的石头上。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膛里怦怦跳动。刹那间，她好像热恋了，恋上了特丽斯，恋上了她自己……躺在温暖的石头上，她迷迷糊糊，仿佛进入了甜美而朦胧的梦乡。梦境中，画面宛若褪了色的棕褐色相片，在她的脑海里轻轻游动。她自己像特丽斯一样，泼辣、热情，完全超出现实所及的范围。由于同样的热望而悲伤，而喜悦。接着，鲍恩加油站那个文过身的人出现在她和年轻姑娘之间。她无法理解，永远也不会理解这奇异的梦境，她仿佛瞥了一眼用密码书写的什么信息。
她坐起来，向四周张望着。没有博的踪影。特丽斯正俯卧在阳光照耀下的浅水滩上，T恤衫在河水中鼓得像气球一样，裸露的双腿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摇摆。她看见阿尼尔在不远处的树荫里背靠一棵紫褐色的木麻黄树，坐在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上。他是完美无瑕的妹妹的监护人、保护者。他像他坐的那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那块石头就像他的宝座，他则像澳大利亚最高统治者、王中之王，庄严地等待涂圣油的仪式。安娜贝尔注视着他，尽管他没有反应，但她觉得他肯定察觉到她在看他。
她又躺下，闭上眼睛。时间像她孩提时那样流逝，河水淙淙流过石头，绕过木麻黄树的根部。“知———了！知———了”的蝉的合唱声此起彼伏，在温暖的白天叫个不停。啾啾鸣叫的小鸟在灌木林里忙碌，凉爽的河水味道甘甜……听见马蹄铁撞击石头的咔嗒声。她坐了起来。
河对岸，马修·哈恩策马走出阴森森的树林，淌着河水过河。马儿激动得两耳颤动，低头把嘴唇浸到河水里。特丽斯慌忙起来离开沙滩，面对小伙子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她耸耸肩，裸露的双臂抱在胸前，闪着亮光的双腿并拢在一起，脚趾插进沙子里，好像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突然受到闯入者的惊吓总想躲开一样。小伙子策马走到她的身旁，像昔日彬彬有礼的绅士，举起帽子，问了一声：“你好吗？”语气谦虚而且恭敬。
特丽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斜着眼睛向太阳望去。
“是的，我很好，你好吗？”她说，“你的狗在那儿呢？”她咯咯笑着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接着向安娜贝尔做了个鬼脸儿。
“狗是爸爸和艾伦的。”马修说。他态度严肃，谨慎而且诚挚。他担心特丽斯对他会有什么看法，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他的世界小心翼翼地触及到了她的世界，好像蜻蜓点水，迟疑而又十分敏感，准备一遭到冷遇，马上离开。
安娜贝尔喊道：“喂，马修？你来这儿干什么？寻找野牛？”
他骑马趟过河，登上岸，低头弯腰从木麻黄低垂的树枝下穿过。他走到安娜贝尔身旁，放下缰绳翻身下马。
“我想看看你们的工作进展如何，看看怎样进行考察。”他的蓝眼睛迎着安娜贝尔的凝视，急切地等待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
“哦，很高兴你来。博正在沿河的什么地方钓鱼。”安娜贝尔说，穿上工装裤。
“你的马走开了。”
马修·哈恩看了一眼，马儿正谨慎地穿过树林向茅草滩走去。
“丹瑟尔不会走远的。”
“对一匹母马来说，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马修。”
“是艾伦给起的。”
安娜贝尔面带微笑望着他：“我猜想，不让你爸爸弄死那些小狗的也是艾伦吧？”
“是的，”马修摇了摇头，“解决掉那些小狗，看来势在必行，要不然，狗就泛滥成灾了。”
“我们正打算喝杯早茶。”
安娜贝尔蹲在地上，打开背包，取出一个不锈钢凉水壶和一个方形塑料饼干盒，然后在毛巾上摆好茶杯和茶具。
特丽斯站起身，马修转过头望着她。她伸手从石头上拿起浴巾，围在身上，走过来站在马修身旁，低头看着安娜贝尔。
“博要点篝火煮茶，”她说，“你有火柴吗？”
安娜贝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马修·哈恩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特丽斯。
“我去拾柴。”他说。
“用不着，我一个人干得了。”特丽斯从他手里接过火柴。
“谢谢。”
他们站在那儿，相互看着对方。特丽斯莞尔一笑，转身向树林走去。树林里，洪水冲来的枯枝败叶早已晒干，聚拢在粗树枝周围。马修看了一眼特丽斯的背影，脸上升起一片红晕，然后跟着她向树林走去。
安娜贝尔望着两个年轻人一起拾柴，他们优美的身影在落叶上移动，在树荫和日光中间往来，隐隐约约传来的笑声转瞬即逝。她想，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宁静而没有冲突。比他们更远的地方，马修·哈恩那匹马在阳光下拖着缰绳，啃食嫩绿的茅草。树枝的噼啪声引得马抬起头来，颤动着耳朵向树荫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张望。他们各自抱着一捆引火柴返了回来，然后选择岩石上一个天然形成的凹坑作为放置引火柴和木头的炉床。架好木柴之后，马修蹲着休息，而特丽斯弯下腰用火柴点燃银灰色的枯草。他们一起守望着，一缕蓝烟从枯枝上升起，在树林中扶摇直上，寂静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树脂的清香，一股黄色的火苗从架在引火柴上方的枯枝上蹿起。
“点着了！”特丽斯高兴地喊叫起来。
“是我点着的！”小伙子和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愉快地笑着。在他们的笑声中，安娜贝尔似乎看出，对于他们来说，点起那堆篝火就足够了。此刻，他们别无所求，也许的确心满意足了。好像认为他们的行动是值得的，付出的力气比他们愿意付出的还多。
两个人抬起头，发现安娜贝尔面带微笑看着他们。
“点着了。”特丽斯说，然后把脸转向小伙子。
“博叔叔以为只有他才懂得怎样点燃篝火呢！”
马修·哈恩说：“没错儿，我爸爸也那样。”
特丽斯和马修·哈恩把茶壶放在燃烧的树枝上煮了一会儿，这时，传来小伙子的马的嘶鸣声。他们都抬起头，看见博一手拿着鱼竿，另一只手提着装渔具和鱼饵的水桶，小心翼翼地跨过岩石向他们走来。走过来之后，他把鱼竿靠树放好，然后放下水桶。
马修·哈恩站起来。“你好，博。身体怎样？”
“哦，很好，马修。你也好吗？”
他们互相握手，好像为了某种礼节才安排了这次小河边树林里的会面。
“是的，很好。”博朝篝火点了点头，“我闻到一股篝火点燃的气味，就猜想一定是喝茶休息的时间了。”
安娜贝尔说：“篝火是特丽斯点着的。”
博看了一眼篝火，又向特丽斯看去。
特丽斯说：“博叔叔，你钓到鱼了吗？”
“没有，那些鱼横下一条心，不理睬我了。”博走过去朝茶壶看了一眼，“水开了，谁去泡茶？”
特丽斯拿起茶叶盒，把一大把茶叶倒在手掌上，然后把茶叶扔进壶里。
“把壶拿到一边去！”博说，有点生气，“快点儿！”他不耐烦地伸手从柴堆中抓起一根木棍，把棍子一端插进茶壶的提柄里，然后把茶壶举离篝火。
“把它放在离开火的地方。”
特丽斯和马修相互看了一眼。
安娜贝尔从冷饮箱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和一大块掺干果的糕饼。
“把这些东西给阿尼尔送过去好吗？”
特丽斯从她的手中接过可乐和糕饼，给阿尼尔送过去。她返回来和他们坐在一起。
“你想喝茶还是想和特丽斯一起喝可乐，马修？”
“我喜欢喝茶，谢谢。”
博向河流那边做了一个手势。
“沿河而下，有三条母牛和小牛在河岸上留下的足迹，马修。”他看了马修一眼，“我和道格尔曾经想自己修建一座捕捉它们的围栏。”
“我想，它们打过烙印了吧？”马修兴致勃勃地问了一句，但又觉得这样问或许有点冒失。
“没有。二十多年来，没人在这一带养过牛。它们可能是我和道格尔在科隆山赶牛时溜掉的那些牛的后代。现在，谁能在这些母牛和小牛的身上打上烙印，它们就属于谁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想，倘若有一天有人把这些母牛和小牛送到麦凯出售牲畜的寄养场，谁也不会对它们的所有权提出异议。”博喝着茶，嚼着饼干，“不过，把它们弄到那儿并非易事。糕饼的味道不错。”
马修问：“博，你认为捕捉野牛的围栏建在哪儿合适？”
博说：“没有领头的牛，捕捉围栏就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