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拥有改变历史的力量,只是,有些人的力量,大到足以改写大多数人的命运,足够改变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
一九三六年三月,希特勒德国公然进军有争议的法属莱茵河非军事区,打响了纳粹德国向海外扩张的第一枪,震惊了世界。
当时德国的武器装备和军事技术都领先全球,可是希特勒的军队只有十万人,这是他最大的劣势,他急于大量扩充兵源。这个政治狂人,德国欧洲,他都没放在眼里,他觊觎的是整个地球。他办公室里的标志性摆设,就是一只巨大的地球仪。据说他只要稍有闲暇,就喜欢拉着他众多女友当中的任意一位,以研究地球仪为乐。美国同时代的喜剧大师查理·卓别林,把他这个特别的爱好表现在电影《大独裁者》中,结果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希特勒亲自发表广播讲话,动员海内外的德国人踊跃参军,报效国家。希特勒撒旦般的超人魅力,极度煽情的演讲能力,再加上强烈的民族主义,很快令数百万男女德国青年投奔到他的麾下,组成了疯狂而强大的海、陆、空军,摩托化部队,党卫军,冲锋队,盖世太保……疯狂的岁月,古老的德国连空气都变得发烫。
终于,离别的日子,无可回避地来临了。一封通知克劳斯·冯·李斯特入伍的加急电报,由一个穿绿色制服的邮差专程送到了学校里。柏林军方要求冯·李斯特即刻启程赶赴德国本土。
接到紧急通知,冯·李斯特二话不说首先去了一趟城里,向赫尔威利大主教辞行。
这是一个雾气浓郁得完全化不开的阴郁日子,洞庭湖上的能见度只有几步远,航行中的冯·李斯特一下子就想起诸葛亮草船借箭的故事,想起那个已经远去的金戈铁马的时代,心中便多了几分狂傲。
大主教黯然神伤:“亲爱的冯·李斯特先生,你的离去,真的让我痛彻肺腑。说句心里话,这些年来,我教区里的所有神职人员,没有比你更优秀的了。我所认识的朋友当中,像你这样优秀的也寥寥无几。真是遗憾啊……不过,我已经想通了,我这个教区,是留不住你的,因为它太小了……”
接下来他没说什么了,只是给冯·李斯特交代了一件事:“你走之前,我建议你再跟那个汤镇长接触一下,为学校,也为你心爱的海华德小姐。”
“哦。”这倒让冯·李斯特稍觉惊讶,也颇感为难。他沉吟道:“这个人我一直敬而远之……”
可是他发现大主教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像上帝一样柔和而真诚的期待。
他想了想,说:“好吧,大主教阁下,既然您有这个意思,我听您的……”
“这是上帝的意思,我的孩子。你就要走了,而且有可能很快就会走上战场。你一定要记住,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人与人之间是不应该有仇恨的,只能有爱心,更多的、更多的爱心。无辜的杀戮更是万万不能有的。中国人在这个方面值得我们学习,他们的哲学崇尚的就是中庸和仁爱,可以媲美我们的天主教义。”
冯·李斯特哪里知道,大主教临别寥寥的几句话,却对他后来的戎马生涯和人生道路影响巨大,甚至救了他的命。
从大主教那里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思想感情,就像龟山上春天的汩汩泉水一样柔情、祥和。
出门之前,他征询大主教:“我后天就走了,明天中午,我想请您到黄沙湾去吃个饭,我想一块儿跟海华德小姐把婚订了……”
大主教爽朗地答应了冯·李斯特的两个要求。
而当他从北门轮船码头乘船来到城陵矶洋关时,他所遭遇的却是与大主教截然相反的态度——亚雷士·迈可先生竟然不同意冯·李斯特跟海华德订婚,自然也不接受冯·李斯特的宴请。
“你确实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地欣赏你,甚至把海华德小姐托付给了你,也不反对你跟海华德谈恋爱,亲爱的克劳斯·冯·李斯特先生,”在回答冯·李斯特的请求时,迈可的语气罕见地变得十分官方和冷峻,他左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右手在一遍又一遍地从左摊向右,“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一个马上要上战场的人,订的哪门子婚呢?战争残酷,枪炮无情,为何不能等到战后你平安归来再考虑呢?用中国话讲,我们都是有担负的大老爷们了,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也用不着我多说吧?”
这一席话,把冯·李斯特噎得半天没有再开口,就像一盆熊熊燃烧着的大炭火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冯·李斯特闷闷不乐地乘船离开了城陵矶。依他的脾气,他是敢同迈可先生吵的,自己长这么大没有怕过谁。可是,他转而想,迈可这个人平常对自己、对海华德,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就像是海华德的父亲一样。而且,这个人将来完全可能成为自己的“泰山大人”,怎么可以跟他吵呢?大主教临别嘱咐的那一番话,还在他耳边回响,他的思想情绪,还停留在天主教堂那宁静神圣的氛围之中。他在城陵矶开往黄沙湾的小火轮上,独自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可是当他走上黄沙湾小码头的栈桥时,他又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你迈可先生不同意也无妨,我办个告别宴总还是可以的吧。”
午宴就在绿楼里举行。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议程,请大家来聚一聚,吃一顿饭而已。大主教赫尔威利先生一大早就乘船到了黄沙湾,在海华德的陪同下到处走走看看。冯·李斯特请了重点要请的汤镇长,当然也少不了豆豆这样的挚友,包括豆豆的叔叔周闰生也捎带上了,甚至连马约瑟老先生也请来了——既然能请汤镇长,那请一请马老头子也就无妨了!
亚雷士·迈可叔叔最终还是没有接受邀请。
大主教惊讶地询问海华德:“海老师,为什么没有邀请你的迈可叔叔呢?”
“冯·李斯特认为剩下的时间不多,来不及,而且只是简单地聚一聚。更主要的是,迈可叔叔并不同意我们两人在临别时订婚,话说得吓死人。冯·李斯特去城陵矶请了他,他不肯来啊……”海华德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幽怨。
大主教说:“这确实也怪不得他,他这也是对你们负责啊!”
冯·李斯特头一回像一个真正的厨子一样,两袖绾得高高的,腰里扎个围裙,忙上忙下。
他一清早就到镇街上买了一大篮子的鸡鸭鱼肉和蔬菜,让方婶娘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还特意到镇上的小酒馆里,打了一壶城陵矶三江大漕坊产的、在地方上有名的上好粮食酒。那种白色的瓷质茶壶,满满一壶可以装五斤酒。
与汤镇长见面时依然有点尴尬。汤胖子压根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请自己,特别是后来晓得对方是订婚仪式,同时也是远行赶赴战场的离别宴,就更加尴尬得不行。在中国,订婚那可是极重要的大事情,客人是需要奉上贺礼的,自己却空着一双手来了。
“哎呀,哎呀,这怎么可以?出门身上一个银毫子都没带……这……这如何要得?要不得要不得……”汤胖子反反复复地搓着手,很难受的样子。他想反身出去想点办法补救一下,却被冯·李斯特孔武有力的双手摁住了:“您就不用忙乎什么了镇长先生,今天您是我们的客人,名义上是我和海华德小姐的订婚,实际是为了请请您这个父母官啦,其他的客人都是我请来陪您的。您知道,我马上要离开中国去当兵了,可是我不能带着对您的歉疚离开呀……”
“哎呀,哎呀,不敢当不敢当真的不敢当,你真是太客气了!”汤镇长不住地打躬作揖。
“以前的一些事,是我年轻不懂事,您老一定要多多包涵。”冯·李斯特也学了汤镇长的样子,不断地打拱手。
寒暄过后,众人入席。冯·李斯特举起酒杯,向大家道:“各位前辈,各位朋友,今天这顿饭之后,海华德小姐就是我的未婚妻了。而我马上要应国家的征募上前线了。我希望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我的未婚妻海华德小姐能够得到大家的照顾,我会尽量早一点回到黄沙湾来的,我把这里当作我的第二故乡。将来,我还会长期居住在这里的。谢谢大家,这杯酒,我首先敬大家,先干为敬!”
他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豆豆打趣说:“冯·李斯特先生,你不让我们大家给你们送礼,可是你自己总不能两手空空吧?你这叫空手套白狼呀,哈哈哈……”
“哦,你看我都忘记了,这个当然有!”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黑绸子小袋,解开袋口,从里面抠东西。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的手指上。他却慢腾腾地抠着,脸上浮满了诡异的笑意,看的人都急了。
突然所有的人都眼睛一亮,惊呼起来:“嗬!”他抠出来的,是一只血红色的、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的手镯。这只红玉手镯,玉体直径大约有一厘米厚,显得虎实而沉甸甸的,看上去质地温润细腻,华贵艳丽,漂亮得让人揪心。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很贵重的东西!
“哎呀呀,是你的贵族老妈留给未来儿媳的吧?”豆豆说。
“你猜错了,亲爱的豆豆,”冯·李斯特笑道,“我们家祖上曾经是贵族,可是在我爷爷手里就败落了,我父母这一代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平民,只是顶着一个徒有虚名的贵族姓氏。这只手镯,我要是说出它的来由,大家恐怕都不会相信!”
“愿闻其详!”
“对,说,说!”
“这是两年之前,我在湖滩上散步时,偶然从湖滩的沙砾里面捡来的!”
“哦……”大家都轻轻惊呼起来,真的都不敢相信,“不会吧?怎么可能呢?”
唯独豆豆的叔叔周闰生说:“这有可能呀!我就曾经在湖滩上捡到过一根金簪子,三寸多长,现在在我老婆手里,一直是我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我隔壁的王升也捡到过一只青铜的香炉,听说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已经锈得不行了,只剩下一层薄的壳,还卖了三十块光洋,都是古时候的人翻了船落在湖里的。”
海华德闻言不禁在心里想,这么大个洞庭湖,岂不是个宝湖?几千年的文明史,该有多少宝物落在湖里面呀?今后有空,就到湖边去淘宝吧……
豆豆挤挤眼,说:“可是,冯·李斯特先生真会算计哦,拿一个捡来的东西送给未婚妻做信物……”
“不要小看这个东西哦,”冯·李斯特赶紧申辩,“我带着它进城问过古董商,古董商认为它蛮值钱的哦。具体价钱嘛,暂时保密,哈哈!我这里只透露一点,古董商认为这是汉代的物品。汉代,怎么样豆豆先生,够劲吧?”
汤镇长说:“红玉不是玉石当中最名贵的,可是年代久远了,那就珍贵了,好东西,好东西啊!”
冯·李斯特把海华德的手拉过来,亲手把这只红玉镯子戴到她又白又嫩的手腕上。海华德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像漂白后的水竹小笋。正午的明媚光线,从半圆形的窗顶,透过玻璃直射下来,厅堂里宛若平添了一道风景。所有的人都鼓起了掌,为海华德的美丽,为红玉手镯的美丽,更为这二者结合后超乎寻常的美丽!
正当大家沉浸在觥筹交错的快乐惬意之中时,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同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冯·李斯特的告别午宴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大家还意犹未尽,一个个东倒西歪地饮酒吃菜,方婶娘不断地加菜、热菜,忙得团团转……这个时候,从门外闯进来一个人,这个人劈头一顿怒吼:“你们搞什么鬼!简直就是瞎搞,胡来……”这一声怒吼把所有人的酒都吼醒了,这个人是冯·李斯特请了没来的迈可叔叔。
也是天意,一个钟头前,黄沙湾镇小酒馆的老板到城陵矶三江大漕坊进酒,偶然遇到了同去进酒的老迈可,迈可问起海华德的情况,才知道她和冯·李斯特在中午请客订婚了。他顿时怒火中烧:“这还了得呀!也太目中无人了吧……”于是他乘机帆船从城陵矶全速赶到了黄沙湾。
进门以后,他一眼就瞥见了海华德手腕上的红玉镯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指着它继续吼道:“海华德,你给我把这鬼东西取下来,订婚?订婚?订什么鬼婚?世界上,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吗,呵?现在,你是我的女儿,我就是你的亲爸爸……”
他的呼吸粗重得就像一头正在耖田口吐白沫的水牛,他的眼睛红得就像两团燃烧的火,满头因为愤怒而没顾上抚顺的金发,像暴怒的狮子的鬃毛一样根根竖起,令两个年轻人和所有的客人都惊恐无比。尤其是海华德,她从来没有想到迈可叔叔真正发火的样子竟这样可怕……
冯·李斯特用眼神示意海华德取下手镯。没想到,迈可接过海华德的镯子,“砰”的一声就砸到了地板上,名贵的红玉手镯当即断成两部分。“啊……”房间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海华德“哇”地哭出声来,冯·李斯特的脸暗得没有一丝阳光,客人们一个个倖倖地回避或者离去了。
……
夜里,海华德一觉醒来,还听到楼上房间里冯·李斯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听到他无法抑制的叹息声。要长时间地离别了,热恋中的他们,本来说好了要多在一块待一待的,要珍惜两个人在一块的每一分钟。然而迈可叔叔凭空插来的一杠子,把两个人都打蒙了,搞得两个人都没有一点心情了。
迈可叔叔的怒火他们两人都没有计较,客人们都走光了,他们两个人还一直陪着他喝得烂醉如泥并将他抬到船上。贵重的手镯被摔坏了,冯·李斯特说:“摔了就摔了吧,不就一个手镯吗?不拿去卖钱,它也就一个器物罢了,跟一个普通首饰没有区别,甚至就是一个玩具……”
他的轻描淡写让海华德心里平静了许多,他们没有再提手镯的事。因为他们都明白是自己做错了事。订婚这么大的事,一生一世一辈子,怎么可以轻率呢?怎么可以连迈可都不点头就订了呢?迈可发火摔手镯是有他的道理的。
令他们睡不踏实的是红玉手镯的一分为二,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上战场,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在这个时候多一点吉祥、祝福和喜庆,这个时候怎么可以让红玉手镯一分为二呢?不祥之兆,典型的不祥之兆啊!
直到第二天下午,给家里去送钱的豆豆回到学校,才解开了这“一对狗男女”的心结。被摔成两半的红玉手镯,一直摆在冯·李斯特办公室的茶几上,一半略大,一半略小。豆豆说:“这东西是可以修复的,到北京或者什么地方,找工艺师父用胶水粘起来就可以了。不过,你们两个,不是马上要离别吗?你们一人拿上一半,随身带着,做个纪念,不是正好吗?”
冯·李斯特脸上顿时有了一点喜色:“有道理,在中国古代,还有故意把什么东西破坏后让两个人分别保管这样的做法……”
“你说的是镜子,先把镜子摔破,再让它合到一起,所谓破镜重圆呀……”
手镯偏大的一半,留在了海华德手里。另一半,冯·李斯特将它郑重其事地放到了皮夹的底层,然后拉上铜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