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李斯特马上就要启程了。
一只枣红色的慕尼黑牛皮手提箱,像一个感伤于离别的人一样愁眉不展,被摆在了绿楼前厅的沙发上。
海华德小姐的哭声,是一种任谁都劝阻不住的漫长的哭泣,一种预示着没有未来、深深痛楚的哭泣。
昨天夜里,他们在冯·李斯特已经收拾好行装的房间里,再一次深深地、长久地拥吻。
“我一有时间就会给你写信……”
“我的一切战况,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等到战争结束,我第一件事就是到这里来接你……”
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再重复无数遍,他们也愿意重复,愿意听!
放弃底线,彻底实现灵与肉的完全结合,还是继续守住底线,一直坚守到走进教堂的那一天?这个重复出现的很现实的问题,让两个年轻人于巨大的幸福与甜蜜中,品尝到了刺心的痛苦。
深夜,黄沙湾里的湖水惊涛拍岸,窗外的蟋蟀与纺织娘齐鸣,缕缕清风将油灯的光亮摇曳得梦幻一般。隔壁的豆豆有意回了自己的家,楼下方婶娘的鼾声成了涛声和虫鸣的和弦,呼……轰、呼……轰,简直就是乐队的大提琴。仿佛造物主和他的整个世界,全都在庆贺或者惋惜这一对年轻人乍合即离的良辰美景。
时近子夜,当新的一天、也是分手的一天到来的时候,海华德毅然决然放下所有的顾虑、矜持、担忧、伤感,她要完成一次生命中的重大变革、爱情中的重要洗礼、人生中的重点仪式:与心爱的男人,她的未婚夫,完成灵与肉的融合!她坚信,这是一场青春的祭奠仪式。她坚信,冯·李斯特从明日起,就将是她唯一的牵挂,有了这样的牵挂,她便可以在等待的漫长的时光里肆无忌惮地享受他的宠溺,憧憬她的幸福。
尽管一直没有找到避孕药具,尽管冯·李斯特还在克制,海华德仍缓缓地、高傲地、庄严地、像圣徒赴难一般地,一件件脱掉衣服,将自己的身体展现在冯·李斯特面前。
冯·李斯特靠在沙发上,望着眼前半裸的海华德,脸上布满痛苦而又欣慰的神情。他终于见到了他女神的裸体,朝思暮想的未婚妻的全貌,这让他很是欣慰。但他也知道,海华德此举,与其说是要完成人世间任何一对夫妻原本应该完成的由情爱到性爱的升华,不如说是忠于婚姻的宣誓,对远行未婚夫的祝福。他甚至想到,当他踏上战争之途后,海华德自己刚刚打开的玫瑰之门,就会坚贞地蘧然关闭,等待着自己凯旋时再度开启。这让他很痛苦。
海华德在冯·李斯特跟前跪了下来,乳房抵住他的膝盖,双手在他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着,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亲爱的亲爱的,我的甜心,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别想那么多好吗?我没有父母了,没有兄弟姐妹,我的亲人只有你!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
两行热泪,从冯·李斯特的脸颊上流下。
两个热情似火的裸体,在长久离别的前夜,徘徊在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前,辗转于青春的终极底线上。天堂向左,克制向右!他们又幸福又痛苦,又冲动又恐惧……
两个躁动中的肉体贴得越来越紧了……可是,就在这最后的关头,海华德突然睁开双眼,惊叫一声“噢,亲爱的”,又双手撑住了冯·李斯特宽阔厚实的胸膛,“亲爱的,我们不能这样……”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恐惧,“我们还是等到那一天吧,好不好,亲爱的,我求你……”
海华德把冯·李斯特的头搂到自己的胸前,将他的脸和鼻子,还有眼睛、嘴唇紧紧贴到自己的胸前,轻声道:“亲爱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相信我们很快就可以重逢。要是不能重逢,一切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那么我们眼下短暂的欢愉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需要的是今生相守,白头到老,而且来生再见。是不是啊亲爱的,你说是不是?”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抚摸着,说着话,久久地,久久地,没有睡意……
海华德让冯·李斯特把他皮夹里的那一截红玉手镯拿出来,她在灯光下将两截手镯拼到一起,然后举在手中,用了无限怜爱的眼神,审视、端详良久,仿佛要努力记住手镯完好的样子。
冯·李斯特伸手去抱她,一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胳膊,拼在一起的手镯错开来,锋利的断口竟然划破了海华德的手指,像手镯一样鲜亮的血液渗了出来。冯·李斯特赶紧将渗血的手指含到口中。巨大的温情,再一次在两个人的心中涌动……
天亮了,离别的时刻无可抗拒地来临了。
“亲爱的你可一定要尽量早一点回来呀,你一回来我们就结婚,我就要为你生好多好多的小孩……”
“当然,当然,我会一天一天地盼望着归来的那一天的,即使让我当了德国总理,我也会回到黄沙湾来的……”
“你一定要相信我,亲爱的,作为一个女人,我的人生的第一次,一定会留给你!我发誓,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再爱第二个男人……”
“我也发誓……”
……
这样的话,他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却依然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走出房间、离开绿楼,在送别的人前,一次又一次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亲吻……
等到送别的机帆船驶过宽广的洞庭湖,在城陵矶大码头靠岸时,尤其是当手提行李的冯·李斯特匆忙登上开往上海的峡江号客轮时,海华德的悲痛就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惊天动地的哭声,震撼了整整一船的人,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为之动容。
此刻,海华德多么想让时间静止,她觉得,万事万物都定格在这个初春的码头,她多么希望自己内心涌动的辛酸能穿透冯·李斯特坚定的双眸。
两个人都知道,这可能是一场生离死别,却又无法抗拒与回避。因此客轮驶出城陵矶港许久,海华德的哭声依然能够传递到冯·李斯特的心坎里。如果不是海华德身边还有豆豆和迈可叔叔在保驾,冯·李斯特真的保不准要改变投笔从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