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华德最中意教师这个职业的地方,就是每年都有比较长的寒暑假,可以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可以放松心情,养精蓄锐,增广见闻。
寒暑假的时候,海华德必然像孩子回父母家一样,到迈可叔叔那里住上一个礼拜左右,再忙也要去住上两三天。她特别喜欢到宽敞的码头货场去玩,看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种货物从大大小小的轮船上卸下来,再用小一点的船或者板车分别运往各地。光着膀子的码头工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一片片油亮的皮肤,都让人感觉到生命的蓬勃力量。
有一天她在洋关下的大码头上散步,突然看见一张十分熟悉的男子面孔——一张少时同窗的面孔——在一艘挂着巴拿马国旗的货轮上一闪。她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不会吧,不会吧?不可能,不可能!她想,这简直没有可能!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雅各!”
她相信自己看见了科隆中学的一位同窗雅各·卢舍尔,他那细瘦的身材和忧郁的眼睛,曾经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对方没有回应。
可是海华德十分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沿着船舷边的楼梯登上货轮,却没有看见雅各的身影。她问一位水手:“先生,你看见雅各吗?雅各·卢舍尔?”
水手一脸诧异地问:“你是谁?你是雅各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雅各·卢舍尔先生的中学同学,德国人,现在在岳阳教会学校当校长。快告诉我雅各在哪里吧,我只是意外地遇到了,想见他一下而已。”
水手朝一扇紧闭的船舱门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
海华德笑着朝船舱走过去。
船舱门终于无声地打开了。
站在小小房间里的,的确是海华德在科隆中学的同学,犹太人雅各·卢舍尔。一位身材纤细的黑发青年,深棕色的眼睛永远透射出深深的忧郁,一个一点也不像水手的水手。
“雅各,你怎么见了老同学要躲呀?难道还像上学的时候那样害怕女生吗你?哈哈……”
“不是不是,”雅各神情忧郁、语言急切,“我们犹太人,早已经被德国人……杀怕了,杀胆小了,见到任何德国人都害怕极了。我们只能躲到这个遥远的国度来,还不能有任何的高调。”
“哦!”海华德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个雅各,当年跟她同学的时候,大家都笑他脑子慢,笑他老实得像一个庄稼汉。可是他独独逗女孩子们喜欢!喜欢他什么呢?一个是喜欢他那总是带着几分忧郁的憨厚样子,二是喜欢他从父亲的铺子里带来悄悄送给女孩子们的像胸花、手帕之类的用品。班上的二十多个女孩子,个个都收到过他的“礼物”,海华德自然也不例外。
与梦幻般的中学时代相比,虽然都已经长大成人,可是雅各的忧郁,比少时显得更加深重。
他们在洋关食堂的餐桌上进行了十分亲切而同时也无比伤感的交谈——
海华德急切地问道:“亲爱的雅各,说说,你是怎么跑到岳阳这个地方来的,快说说!”
“唉……”还没开讲,雅各就眼眶一红,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我知道你离开了科隆,海华德,你离开科隆不久,军队就开始杀犹太人了,据说希特勒私下讲过,要把本土的犹太人一个不剩全部杀光。我家住的巴布龙根街区,两万多犹太人,真的在一夜之间被杀得差不多了。我趴在房顶的烟囱后面,亲眼看着党卫军用冲锋枪朝拥挤的肉体扫射,就像农夫收割燕麦一样。人一片片地倒下,血像破了的水管一样迸射,太可怕,太悲惨了。我父亲是被一个军官用手枪顶着额角打死的,我母亲也是。”
海华德眼前浮现出瓦尔特牌手枪的细长枪管,同时浮现出雅各的母亲肥胖而亲切的样子。有一次下大雨,雅各的母亲给雅各去送伞,全班同学都看见了肥胖得像一只大海豚似的她,因为太胖,她气喘吁吁地移动着庞大的身躯。她端庄的脸上,挂着的那种真诚而亲切的笑容,令每一个同学都感动,大家都羡慕雅各有一个好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已经没有了,她跟许许多多的犹太人一道,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躲过那场灾难后,秘密逃亡到维也纳,在那里获得了仁慈、勇敢的中国总领事何凤山先生的签证,幸运地登上一条满载着犹太人的客轮。我们在大西洋上行驶了半个多月,可怕的是,竟然没有一个国家愿意让我们的船停靠并提供补给,让一船虎口余生的犹太人再一次面临灭顶之灾。唉唉,那真是我经历的第二场噩梦……一个多月以后,我们终于漂泊到遥远的上海,如果不是上海人富有善心,让我们那一船一千多人上了岸,我们可能就要在海上活活饿死了。事实上,靠岸前,因为在海上漂泊的时间太长,因为饥饿、生病和自杀,船上已经死亡了几十个人。事后听说,先后总共有两万多犹太人,幸运地获得了何凤山先生的生命签证,并被好心的上海人收留……”
“那就好那就好,”海华德被雅各的故事震惊得心里扑通扑通像打鼓一样,“哎呀……我们总算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找到了一块宁静的安生之所。这个国家真的相当不错啊,过去总认为中国贫穷、愚昧、落后,其实一点也不,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田园牧歌式的中国,才是最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
“可是,”雅各依然忧郁,“据说盖世太保会要派一些专业杀手到中国来,他们扬言要把全世界的犹太人赶尽杀绝!”
“不会吧,”海华德不大相信,也不害怕,“雅各,你不要太信那些鬼话,这里毕竟是中国,有自己的政府,有自己的法律,两国关系也不错,盖世太保不敢乱来的,又不是在德国……”
“很难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完全是一群疯子、屠夫!你看,海华德呀,你看我如今胆子小到了什么程度?简直就跟可怜的小老鼠一样了吧?明明认出了你,我都不敢跟你相认。我现在甚至连船都不怎么敢下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待到岳阳这样的外省小城里,不再涉足我们曾经共同向往的大都市……”
“老师和同学们都还好吗?”为了雅各不至于太忧郁,海华德转移了话题。
“好什么呀!我们班上,已经死了十九个了,全校死了好几百人了。还会继续死下去。”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海华德,你还记得学生会主席克里斯蒂安吗?”
“你是讲那个个子很高的帅哥吗?”
“是的,是的,海华德,克里斯蒂安是我们学校第一个为国捐躯的人,他死于波兰,据说被抵抗组织的地雷炸得尸骨无存了。现在,我们的女同学都像男生一样必须服兵役了。已经死了两个,格蕾莎和珍妮弗,分别死于车祸与医疗事故……”
“哦哦……”海华德唏嘘不已。
“哦,对了,海华德,听说你父亲也是因为这场战争而死?”
“是的。”
“哦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一年,科隆的盖世太保还对你下了通缉令,把你当作叛国者进行通缉。海华德,你可不要再回德国了哦,就待在中国。”
海华德的脸色刷地变了。“叛国者”三个字,让她觉得一阵揪心的痛楚。“叛国者”,加上马约瑟那次,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不光彩的名称落到自己的头上。
为“叛国者”这三个字,她着实忧郁了好些日子。祖国,那是一个遥远的梦,也许,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她将背负整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