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梦,须臾花开,霎时雪乱。
委员长和夫人视察之后不久,日本人就占领了岳阳。
先是出动一批又一批的飞机狂轰滥炸,侵略者的脚步还没有到达岳阳城,就炸死了上千名岳阳平民。日本间谍们在岳阳城里大防空洞人特别多的地方,用玻璃镜片给空中的飞机打反光信号,飞机就把炸弹朝这里一串串地丢,防空洞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接下来,在城陵矶下游一带的长江上,中国军队与日军进行了十分激烈的会战,这就是著名的“武汉会战”。会战中,双方海陆空军全方位参战,各调动和集中了上百万军队,形成中国抗战史上最大的一场会战。最终,国军还是以向重庆方向撤退而结束了战斗。武汉失守!岳阳沦陷!
大量的日军野战部队沿城陵矶至南津港一线驻扎,岳阳的防务与警备,由岳阳宪兵司令部担负。
因为是占领者与沦陷者的关系,岳阳街上顿时变得乌烟瘴气,血雨腥风。
黄沙湾教会学校里一位名叫李全的采买,岳阳南郊天灯嘴人,进城采购学校生活用品的时候,因为长得有点细皮嫩肉的样子,留了个小分头,竟然被日本人当作国军派来的奸细抓住给枪毙了。这个人海华德非常熟悉,因为她常常托他从城里带些生活杂品来,是个说话细声细气有点娘娘腔胆子小得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
有一天,海华德正在办公室工作,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突然闯了进来,朝地板上一跪,号啕大哭。海华德隔着办公桌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被遣送回华容注滋口的女生邱惠敏。“海校长啊,你做点好事让我在学校里住下来吧。大家都在躲兵,我一个孤身女子,没地方可躲啊,呜呜呜……”
邱惠敏的样子让海华德揪心,她赶快将她从地板上扶起来,关切地问:“那你的家人呢?”
邱惠敏哭得更凶了:“一家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尽了,我妈妈和我两个姐姐是被强奸死掉的,要不是我胆子大一点跳楼跑掉,也会是跟妈妈和姐姐一样的下场。呜呜呜,海校长,真是惨哪,有一百多个鬼子兵,在她们三个人身上发泄,发泄完了再把她们用刺刀捅死,都是从下身捅进去的。不知道日本鬼子对我们中国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啊……”
一切都令海华德震惊不已。她想,也不知道委员长及其夫人是如何部署他们的江防的,号称世界头号军事强国的德国军事顾问是怎么顾问的。这么大一个国家,怎么就这么不经打呢?政府官员都躲到长江上游的大山里面去,不管老百姓了……
海华德不忍心将这个跟自己一样没有了亲人和家园的邱惠敏再次撵出校门,只好让她留下来,在豆豆的领导下做一些教务方面的工作。
不断有坏消息传来。个子矮小的日本人,在众人的嘴里,个个都是烧杀奸淫的恶魔。有从南京逃到城陵矶来的难民告诉迈可叔叔,说日本人在南京,一口气就杀掉了几十万中国人。无论军民,凡中国人,他们都用绳子一串串绑起来,用机关枪扫。六朝古都龙蟠虎踞的金陵,已经成了一座鬼城、人间地狱!所有的女人差不多都被强奸了,最老的年龄高达八十多岁。据说杀人最多的一天,长江南京段的江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战争已经演变成一场蹂躏女人的暴行!
这样的行为,已经预示了战争的操纵者们可悲的下场!注定了日本人最终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争!海华德从自己丰富的阅读中隐隐感觉到:反人类罪最终反的是自己,蹂躏女人者必遭天诛!
岳阳各地和周边地区,也不断有老百姓遭到烧杀奸淫的消息——
洞庭湖西北角发生了著名的“厂窖血案”。汉口会战逃来此地的国军败兵,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伤兵,与厂窖地方的老百姓混杂在一起,被日军水陆两路团团围困于大垸之内。三万多中国军民被日军虐杀,数千名妇女被强奸,尸体将遍布水乡的沟渠几乎填满,浩荡的江湖之水,一度被鲜血染红。此血案仅次于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血案发生一个月以后,中央日报社记者赴厂窖现场采访,众多的河沟还被鼓胀、腐烂、恶臭的尸体塞得满满的,到处都可以看见野狗在吃人肉。
发生在距黄沙湾仅十多公里远的著名的“岳阳洪山血案”更是日本侵略者犯下的罪行:仅仅一个早晨,一千多名无辜百姓的尸体,将方圆数里的沟壑池塘全部填满,几百名妇女被强奸并杀害,这是岳阳有史以来最大的血案。
……
到处都在“跑兵”“躲兵”或“跑日本”,也就是逃难。
中国人没有放弃抵抗,接踵而至的著名的“湘北会战”,中国军队以岳阳县的新墙河为界,在一百多华里的绵亘河岸上,与日军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双方伤亡甚巨,以至于汩汩流淌的新墙河水,亦由清洌可人的翡翠色变成可怖的鲜红色,在二战中一度震动世界。了解这段史实的人都清楚,血战新墙河,远比血战台儿庄更惨烈。
各地军民也都展开了一些卓有成效的抵抗行动。由国民党组织的密缉队和共产党组织的游击队,一直在战斗。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支抗日队伍,是由原国民政府岳阳公署主任王翦波领导的国民革命军湘北挺进纵队,有好几百人,直属第九战区司令官薛岳管辖。他们以湘北第一高峰大云山为根据地,伺机向岳阳地区的日军出击,让岳阳的百姓们心里充满了希望。
黄沙湾镇镇长汤志龙,把自己掌握的镇保安队发展成为一支较大的地方武装力量,他公开宣称:“别的地方我不管,也管不着,我只负责咱们黄沙湾这一块!”表面上,这支武装力量既不隶属于国军,也不隶属于共军。人家来找他入伙,他一概不接受,他仗着自己财力强大,要跟鬼子单打独斗。
而曾经绑架过海华德的洞庭湖匪王四,则组建了一支直属岳阳公署主任王翦波管辖的洞庭救国军,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跟鬼子干。有一天还亲自跑到学校里来找海华德校长要求赞助粮饷。他换上一身国军的黄呢子军装以后,没显得那么邋遢讨嫌了,这个人称“王四哈巴”的前土匪,逢人就遍告他现在已是国军的少校团长了。
他告诉海华德,为了阻止日本海军陆战队的舰队进入岳阳,他们在城陵矶外的三江口,定点凿沉了两条民用轮船,依托沉船,在江面上拉起了一道铁丝网,把日本舰队给阻住了。
海华德眼睛望着天花板,不以为然地说:“可是日本人的舰队,不是照样过了三江口?”
王四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偏居一隅的校长海华德,对战况也如此清楚。这是迈可叔叔带给海华德的最新消息:城陵矶大码头的仓库和民房,都已经驻满了日军。
“可是……可是他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呀,”王四说,“我亲自带着我们的突击队,在城陵矶夜袭他们的舰队,用鱼划子装着炸药,也炸沉了他们两条船,炸死他们几十个人。他们的司令官发誓要消灭我们洞庭救国军。哈哈!如果我们炸药足够的话,他们就休想踏进岳阳一步,三江口,嘿,三江口,那就是日本海军陆战队的葬身之所!”王四真真假假,说得唾沫横飞。
海华德有点被对方感动,说:“好吧,总统前不久批给我们学校五百元光洋,是办学经费,现在我一分不剩全部给你。我只希望你能跟汤镇长他们好好配合,保证日本人不进黄沙湾,保证我们学校能够正常教学……”
王四感激不尽地拿了钱走了。
第二天大主教赫尔威利来学校例行巡视,听说海华德给了王四钱的事之后,告诫她说:“孩子,已经给了的嘛,也就算了不说了。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全,接下来,在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上,你不能再有丝毫的倾向性了。也就是说,你不能再像资助王四那样公开资助任何中国人了。昨天我接到中国教区红衣主教的统一通知,所有在华神职人员以及相关人员,在这场战争中都必须保持不左不右的中立立场。”
“可是日本人在中国,实行的却是血腥屠杀政策啊!我认为,这是一场反人类的侵略战争,是一场灭绝人性的暴行。大主教先生,我们教会,应该是为人类谋求幸福,给百姓减轻痛苦的机构,看着日本人的暴行,我们怎么能不管呢?”海华德几乎喊了起来。
大主教做了个优雅的压掌手势,声音变得更加喑哑,这是给海华德的高声大气做示范:“别忘了孩子,我们都是外国人,而并非中国人。作为一个外国人,在这场战争中,能够保持责任范围内的安宁,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态度了。”
海华德历来敬重赫尔威利大主教,老头子身上充满了中国人所谓的圣贤风度,特别是他对居住了很长时间的岳阳,其热爱的程度,超过了他的家乡麦迪逊县。可是对于这一次的对话,她却是很不理解!她痛恨日本人,更痛恨这场战争——去北门校场给李全收尸的情景,一直在她眼前萦绕。李全啊李全,邕湖对岸天灯嘴农户家里走出来的小知识分子,天天在自己左右晃动的一个大活人,略显纷乱的长发,羞涩怯懦的笑容,一个只晓得做事从没有半点是非的老实男人,无缘无故就成了一具没有灵魂和知觉的尸体。一颗子弹从嘴巴里打进去,从脖子后面穿出来,惨,实在是太惨!
她再没有正面跟老头子辩论,她估计老头子也有自己的难处。她曾经听父亲讲,动乱的年代,教会也难免尴尬,希特勒对教会就不怎么在意。她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中国人需要自己帮忙,自己就绝不推辞。
夜里,海华德又开始睡不好觉了。重重的心事,总是令她睡一会醒一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混混沌沌的,熊猫眼圈又开始在她美丽的脸蛋上呈现出来。
她想得最多的是,业已开始的战争年代,自己究竟将如何去面对;学校和自己的未来之路,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几百名学生的衣食住行和安全问题如何保障……有时候她也想起远隔天涯的冯·李斯特,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日本人那样,以占领者的姿态欺负被占领者,像日本人杀害李全那样去杀害无辜的民众,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罪恶。因此她便自己敦促自己,每天都坚持给冯·李斯特写信,把在岳阳看到的暴行和惨剧,把自己对这场战争的感受,把自己对冯·李斯特的担心,以及对他的希望和要求,都写到信里去。她感觉这样做,才可以减轻一些心里的痛楚和担忧,不管这些信他能不能收到……
有两个晚上,她在假寐中隐约听见有脚步声从厅堂后面的厨房里出来,从她和方婶娘的房门外厅堂的地板上经过,进入楼梯间,然后一步一步登上楼梯,上到楼上去,最终在楼上消失。咚、咚、咚……咚、咚、咚……跟人的脚板踩在木楼板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以为是豆豆夜里饿了下楼来厨房寻吃的,或者渴了下来找水喝。可是她知道豆豆从来没有夜里起床喝水吃东西的坏习惯。而且,接下来的一个晚上是周末,豆豆不在楼上睡,所谓的“一周一次郎”,他周末必定回滨湖村。而脚步声依然在半夜里准时响起,并且是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
从来不相信鬼神不知道害怕的海华德,这个晚上被这种恐怖的脚步声吓出了一身大汗。初冬时节,身上是一床四斤半重的薄棉被,又是连续的晴天,让人有些燥热,但强烈的恐惧感,促使她不得不把棉被从头到脚紧紧盖住,她想把那个恐怖的声音隔在被子外面。可是淋漓的大汗和稀薄的空气又令她几乎窒息。精神完全崩溃的她,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扯起喉咙大叫“方婶娘,方婶娘……”
“什么事?什么事啊海校长?”鼾声均匀得就像洞庭湖里的波浪一样的方婶娘,在迷迷糊糊之中连声问。
方婶娘醒了,海华德胆壮了许多,就把脚步声的事跟方婶娘说了一下。
“哦,是这样子哟。我们看看,看看……”
方婶娘似乎胸有成竹,她不急不慢,把自己房间里的煤油灯盏捻亮,然后一只手举着灯盏,一只手牵着海华德的手,楼上楼下弯弯角角里细细搜寻起来。
满脸汗水的海华德,顺手从厅堂的茶几上抄起一把水果刀,紧紧地握在手里,打算事情一不对头就硬拼。
仔仔细细搜寻了半个钟头,什么结果也没有,恐怖的声音也没有了。
“没事,没事……”方婶娘说,“安心睡吧海校长,什么事都没有,别自己吓自己了!你一定也像我一样,被什么脏东西迷到了。我现在把它说破了就没事了。要不呀,你先睡,我在被窝里坐一会,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在作怪。我胆子很大不怕什么的……”
海华德于是一觉平稳睡到天明。
第二天薄暮时分,海华德从外面回绿楼,闻到一股燃烧的气味。循着气味来到屋后,只见方婶娘独自蹲在一棵老柏树下,把一沓纸钱一张一张朝一个小小的火堆里放。海华德问:“一不是清明节,二不是七月半,你烧什么纸钱呀方婶娘?”
“烧给李全的!”方婶娘神情笃定地说,“李全那孩子,死得又冤又惨,多给他烧点钱,他夜里就不来找你诉苦了……”
方婶娘的话,让海华德毛骨悚然!可是她确实搞不清楚那恐怖的脚步声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