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海华德交代孙东生兄弟好好看护老头子。她对躺在床上的老头子说:“您老人家不要太急!中村鬼子的期限还有两天,容我再想想办法吧。可以去求求赫尔威利大主教,万一不行,就偷偷地跑掉,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交代完后,几乎一夜没睡的海华德,又匆匆赶到了黄沙湾。
可是她已经静不下心来上课了,她请了其他老师给自己代课,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想好好睡一觉。
刚睡着就陷入了深沉的梦乡,总是梦见日本人追着逼着自己和孙老中医一家。一张张狰狞丑陋的面孔,一条条穿着靴子和军裤的腿子,再就是明晃晃的刺刀和黄澄澄的子弹。不知道可以逃往哪里,两只脚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一样……
睡着累,醒来更累——
中村义一与孙老中医铆上了劲,简直就是一道无解的数学题,令人困惑、恐惧,却毫无办法!赫尔威利大主教有言在先,不得介入战争的任何一方;迈可叔叔肯定是无能为力的;学校身边的这些人谁都不是日本人的对手,难道真的最终要逼得自己献身于那个丑八怪吗?除此以外哪里还有别的好办法呢?为什么人长得漂亮一点,就一定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和压力呢?难道真的是中国古典文学讲的那样,自古红颜多薄命吗?这样想着,她浑身直冒冷气,不寒而栗了!
午饭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校长室,坐到办公桌前发呆,注意力完全集中不起来。想睡一下也睡不着。她随手把无线电打开,想听听新闻消磨午后漫长的时光。突然有一条新闻吸引了她注意:“委员长认为纳粹德国做得太过分,宣布从即日起断绝其外交关系,遣返德国在华所有军事人员……”
这条消息,让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最后一条生路都断绝了——她原本计划,实在不行了,又陪同孙老中医一家,悄悄地乘船赴重庆。如果长江被日本人封锁了,就从湘西走旱路过去也行,投奔委员长夫人,彻底逃离中村义一的魔掌。
然而这条最新的新闻意味着,自己作为一个德国人,将军的女儿,这个时候要是去找委员长夫人,即便是一个流亡者,也是给委员长夫人添麻烦……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海华德万分为难之际,上帝给她送来了转机。
就在这个午后,两艘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在黄沙湾小码头抛了锚。一位面皮白皙、下巴上胡子刮得十分干净的青年军官,在两个警卫跟随下,走到了海华德的面前。
这名日本军官的到来,让海华德阴差阳错、却又非常幸运地走出了中村义一地狱般的梦魇。
正值仲冬时节,天气十分寒冷。日本军官披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军大衣,肩章金灿灿的。他两腿修长,腰背笔挺,与传说中的恶魔完全不同。这位青年军官不仅彬彬有礼,还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
大岛正川,日本海军陆战队湖南部队司令官,毕业于世界名校柏林军事学院,年近三十,因为献身所谓的“圣战”,尚未成家。他的脸上总是浮现着谦逊的笑容,讲话慢条斯理,也像其他日本青年军官一样喜欢留着小胡子,俨然年青有为的学者。
“你好,校长女士,”他接过豆豆给他泡的茶,用标准的德语对海华德说,“您这个地方,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您看,您看,那花,那树,那建筑,那空气,啧啧啧啧,简直就是圣西门笔下的乌托邦,中国人称之为世外桃源。咳,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早没有发现呢?”
“哦,是吗?”这个人的突然出现,令她无法将他同食人的恶魔联系到一起,整洁的外表和儒雅的风度,甚至令她心里涌起一点好感,“您过奖了,其实我们这里也有很多为难的地方!”
“战争年代,哪里都会有困难。您这里实在是太美了,太好了,我为什么早没有发现呢?我们一直蜗居在城陵矶那么乏味的粮食仓库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您这里,连空气都是甜的呀,简直就是一个梦幻般的天地!尤其是,能够在这里见到我最喜欢的雅利安美女,这真是太让我兴奋了!我决定把我的司令部,从城陵矶整体搬迁到您这里来,如果没有新的任务,我将在这个神仙居住的地方住着。您欢迎吗校长小姐?”
“当……然……”看着对方讨好而又热辣的眼神,她有点措手不及,“只是……”
“没有只是。”大岛正川潇洒地挥挥手,“亲爱的校长小姐,就这样定了,在这样的神仙地方待着会长寿。您放心,不会给你们增加太多麻烦的。相反,我们驻扎在这里,海军陆战队,作为大日本皇军战斗力最强、素质最高的部队,会给你们提供最好的保护,您的学校,将成为当今中国最安全的地方。校长小姐,要知道,眼下大半个地球都是战火绵延,炮声隆隆,全世界已经没有多少宁静的地方了。”他已经把“校长女士”改称为“校长小姐”了。
大岛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貌似公务很忙。海华德细心地发现,这个日本人不独长了一副好身板和一个好脸蛋,还拥有着一双漂亮得令人震惊的手。他的手白净光洁,十个指头又圆又长,丝毫的瑕疵都没有。十指并拢的时候,就像一柄精美的汉白玉剑。这双手看上去富于女性的阴柔之美,但绝对是一双洋溢着阳刚之气的男人手!他的指甲盖个个修剪得一丝不苟,很宽的月白板昭示着他良好的健康状况……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男人有这么漂亮的手,潜意识里她真想伸手去摸摸这双美手。曾经有个给她看过手相的武当道人讲过,男人的手相特别能反映其人的性格。
于是海华德对这个名叫大岛正川的日本人的好感迅速升温!
病笃乱投医,海华德抱着完全碰运气的心理,跟大岛正川讲了孙老中医的事,问他能不能从中斡旋。
“小事情啊,”大岛正川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我跟中村司令官说一声就行了。岳阳宪兵司令官中村先生,是我这一次来到岳阳后才认识的,一个很勇敢的人啊。这个人年龄比我大很多,但我官阶比他要高,我是大佐,他只是中佐,我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哈哈,相信他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孙老中医的危机终于过去了。这天晚上,海华德睡了一个很久都没有睡过的安稳觉,一夜无梦。
翌日,大岛正川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就搬进了海华德的教会学校。一台便携式发电机,让绿楼率先在岳阳用上了电灯,夜里房间里也亮堂得如同白昼。一面白底红粑粑的太阳旗,斜斜地插上了绿楼的门楣——海华德无奈之下只能让出自己的小楼,住到员工大楼里去了。
海华德跟方婶娘住进大楼里一个很小的房间,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没有浴室,非常的不方便,不习惯,但也没有办法。豆豆本可以回家居住,但考虑到需要照看海华德,就找了个学生集体宿舍住下来,每天都到海华德这里来看一下。
事后,海华德将日军侵占黄沙湾教会学校一事,写成详细的书面报告,请副校长豆豆专程送往岳阳天主教堂。但赫尔威利大主教没有任何回复,哪怕是请豆豆带回来一句意思明确的话语,也没有开具收到文件的回函,只是将海华德的报告锁进了文件柜。
日军占领海华德办公、居住的绿楼,大岛正川大佐并没有亲自出面。等到占领完毕,他当着海华德的面责备手下“胡来”,却没有退出的意思。他对海华德说:“海德华校长,只要您愿意,完全可以待在这个楼里面不动,这么多房间足够咱们用了。”
海华德明白他的意思,也装模作样地说:“这像什么话!我不能影响您的公务!”
大岛正川安顿好之后,非要海华德陪着他在校园里到处走走,看看。
“我到过你们科隆,很美,很美。月光下在莱茵河上随波逐流,我印象很深很深。亲爱的海华德小姐,”大岛总是用一种亲切的语气和标准的德语跟海华德说话,举止神情无比优雅,像极了海华德曾经亲眼见过的日耳曼贵族后裔,“暑期没事我最喜欢到处游历,德国的主要城市和周边的一些国家,捷克,荷兰……我大都到过。德国的名城真是太多了……”
“是吗?是的吗?呵呵……”海华德应付道,“您真了不起,我虽然是德国人,可也没到过几个城市。”
“那时候我喜欢写诗,”大岛越说越来劲,“那时候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歌德和海涅,《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都能背诵,还模仿他们写诗作文,哈哈哈哈,后来离开学校,就再没有那个情怀了……”
海华德从对方的自我陶醉里,仿佛也看到了一些率真、一些书生气,看到了一个日本军人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大岛正川的表白是真心的话。
可是对方占领小楼的行动,又让她感觉明显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