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狂风暴雨,海华德失眠了,躺在绿楼的房间里久久难以入睡。一阵一阵的惊雷,在浩瀚的湖面上滚过来,滚过去,像有千军万马在搏斗,在厮杀,惊心动魄。一扇窗子突然被风吹开了,狂风夹杂着雨滴,呼地直涌进房来,窗帘像鼓起的船帆高高地扬起。她起身下床,赤着脚走过地板去关窗子的时候,蓦然一声刺耳的巨雷劈下来,“轰隆!”吓得她一哆嗦。窗子外的世界被电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爬墙虎的肥大叶片被暴雨打得折了起来。她突然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是在最后一声惊雷之后入睡的,而这最后一声惊雷,其实是来自百步桥的巨大爆炸声。四百多鬼子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命归黄泉。
这一年是她从德国来到岳阳的第九个年头,这一年她二十八岁。
尽管时人都把二十八岁看作是婚姻的最后临界点,而在海华德自己,一点紧迫和自卑的感觉都没有。真的,除了深深的怀念与忧郁,她在年龄方面一点不良的心态都没有,这正是东西方人不同的观念所致。按那个时代的看法,她这个年纪已经是老姑娘了。
相反,随着年龄一岁一岁地增长,她感觉自己对于世事人生倒是看得越来越透,越来越清晰了,就像登上高高的龟山之巅引颈远眺,又像站在茫茫的云端向尘世间俯瞰。她越来越能掌控周围和把握自己了,她甚至发现自己有时候还能预见一些事物。比如百步桥的爆炸,她分辨出来自北面方向的那一声惊雷,与正在湖面上激荡滚动的惊雷是有所不同的……第二天早晨七点,重庆的中央广播电台就播报了岳阳取得的这项重大战果。
在这烽火连天的动乱年代,岁月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河在哽咽着流逝。一半的时间,是豆豆、邱惠敏、方婶娘陪着她说话散心,另一半的时间,人们看到的是独身一人的海华德校长在校园内外悄然漫步。
凄清的心情,让她远离时尚。大多数时候,她穿的都是一件人们熟悉的黑色套裙,质地是毛哔叽的,考究而不奢华,看上去很像修女的袍子,实际上这就是她自己请天岳山老巴陵裁缝铺的师父仿照修女袍制作的——倾向于保守的黑与白两种简单的色调,高高耸起的领子,衬托着她的美丽脸庞——她认为教会学校在审美方面可以体现一点教会的特点。
虽然只是繁忙课余的短暂漫步,但总有人不断打扰她的清净与沉思:
一会儿是豆豆来找她汇报县督学关于学校复课的最新指示,抑或镇上要借用学校专用小码头之类的事情,边汇报边陪她说一会儿话。
一会儿是邱惠敏来汇报学生的心理情况。虽然她在困难时期收留了邱惠敏,可是她感觉邱惠敏一直与她有隙,两双美丽的女人眼睛,直视的时间不多,邱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惊鸿一般。
这天,在当当当的小锣声里,一位令她颇感意外的不速之客,走进了爬墙虎长得正茂盛无比的绿楼,时令正值稍动一动就汗流浃背的仲夏。
“海校长,海校长啊,这一阵子我在老屋里躲兵,今天特意来看看我的外国朋友,哈哈哈……”
这个人是易耿生,当当当的小锣声和突突的拐棍声是他的职业标识。
海华德赶紧把他让进自己的办公室里。
易半仙的到来,最高兴的并非海华德,而是信鬼神信得要死的方婶娘。送茶水、小吃进来的时候,方婶娘就趁机要易半仙先给自己算个命。
岂知易半仙醉翁之意不在酒,给老太太算命,他连摸骨的程序都省略了,只是装模作样地掐了几下指头,就用几句套话把方婶娘给打发了:“父在,母先亡!我要没说准,老夫人,你拔我的旗,只管拔……”
“嘿呀!”方婶娘惊呼起来,“真是活神仙,我爹今年都活到七十七哒,嗯哪嘎何里算得咯样准啰,连摸脸都还没摸啊……”
“是的吧?”易半仙晓得自己遇上了“睁眼瞎”,便更加笃定,再掐指一番,自信满满道,“可喜可贺呀,老夫人的高堂,寿在九十之上也。若是不准,小仙自砸招牌!”
方婶娘掀起大襟褂子,从贴肉的衬衣口袋里摸出几枚温热的铜钱,数也不数就塞到易半仙的手上,然后喜滋滋转身出了门。
海华德揶揄道:“易半仙我问你,要是她娘后死,你就可以说成父在母的前头亡,是不是?”
“嗨呀海校长,要都像你这样聪明,我易耿生还有饭吃?你就莫钻我的牛角尖了好不?做我们这一行的,算命摸骨,就像人家玩魔术的一样,经不得揭的……”
“那你今天既然来了,就跟我讲一讲《易经》吧。我感觉《易经》是中国最难读懂的书,是不是?”
易耿生正色沉吟了片刻,说:“这也正是我今天要来看你的原因之一。实话告诉你吧海校长,所谓的《易经》,对我来说纯属瞎扯皮,只不过是我骗饭吃的花招。我易半仙易耿生,打娘肚里出来,连一册书都没读过,扁担倒下来都不知道是个“一”字,我懂个狗屁《易经》。《易经》多么深奥伟大,”说到这里,他拱拱手,欠欠屁股,做出一副虔诚的样子,“皇天在上,《易经》,岂是我这等鸡鸣狗盗之徒能够研究得来的……”
海华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是为易耿生的才疏学浅,而是为他的口没遮拦,实话实说。她相信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高度的信任。
“可是,海校长,你说古怪不古怪,在这个行当里混久了,我总是觉得我自然而然地悟出了一些东西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古怪,像是有神仙附在了我身上一样,借我的身体传达出一些旨意……”
“停停停停……易半仙你这是瞎说,到了我这里,你不用像到了别哪里那样,靠三寸不烂之舌骗饭了,我保管你吃饱喝足外带一个小红包……”
“海校长莫慌,今天,小仙确实有事要来向海校长叙说。”易半仙断然伸手打断海华德的话,“比如说吧,线(大)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梦见你的爱人冯校长——以前我跟他哪嘎聊过天的,很熟——清清楚楚站在我面前朝我说:活下去,活下去!一句现话说了好多回。你说古怪不古怪?他的背后,是一大片狮子形状的云气,周围看得到的景物,都生疏得很,也不知道是在哪个九州外国……”
海华德心里猛地格登了一下,活下去,活下去,这正是自己在情深意浓之间、难舍难分之际,灌输给冯·李斯特的海华德家族意念啊。如果不是做梦的话,易半仙怎么会晓得呢?而狮子,那可是非洲的猛兽……
她感觉自己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尾脊骨上升腾起一股寒意。她感觉眼前易半仙那瘦削单薄的身子,就是万能的上帝从天堂投射到俗世的影子;她感觉易半仙翻着白、鼓得很大的双眼,有点像十字架上耶稣那双突起的眼睛。
“所以我今天特地来告诉海校长这件事,我的意思,人世间的有些事情,常常是我们这些凡人无法搞清楚的。冥冥之中,未必冇得另外一个世界在周转、在轮回。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真的,除了天神以外,也冇得一个人把它完全彻底地搞清楚,再有本事的人都是空的……所以有些事情海校长你不必信得那么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觉得,海校长你也可以坚持八个字:人尸不见,不要信死!”
海华德禁不住目瞪口呆!一股细细的暖流,从她的下腹部向上涌起,像一条巨大的、快速爬行的百脚虫一样,涌过胸腔,涌上脑际,随着她纷乱的意识而流动,一会儿像一支利箭一样向前飞速直射,一会儿与她浑身的血管和神经一起,呈放射状噬啮着她的肌肤和内脏。
“我有个表姑妈叫余三娭毑,住在磨子山,老倌子是个祁阳那边下来的排古佬,常年在江湖上放排,都晓得祁阳那边的人大都放排为生,”易半仙还在喋喋不休为自己的观点提供佐证,“有一年,有人亲眼看见她老倌子在湖北荆门炸了排,肚子被江水灌得像驮肚婆(孕妇)一样,打捞回来后,办了很热闹的丧事,我还去唱了夜歌。谁承想过了七年,那老倌子竟然回来了。而余三娭毑此时已经改嫁,并于四十九岁之上产下一子,你看麻烦不麻烦呀……”
“哦……”
此刻的易耿生,在海华德的眼里简直就成了上帝的化身,抑或是上帝派来启迪她的光明使者……
那一年她被湖匪王四绑上鳊山,在隆冬的极度深寒里,身着睡衣冻了一个晚上之后,回到绿楼,洗过滚烫的热水澡,又在床上捂了许久,才还过阳来……
此刻,她有同样的感觉:在接到冯·李斯特阵亡通知书之后的这些日子,她一直有一种如在冰窟的感觉,常常不寒而栗。而此刻,易半仙的一番话,令她仿佛又从森森的阴气里还过阳来。
她双手抓住易耿生的右边胳膊,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易半仙呀,你要是真把我的那个死鬼算得回来,我就甘愿做你的徒弟,帮你拄拐,替你敲锣,成为全中国第一个外国八字先生。你不知道我想他想得有多苦哇……”
易半仙的当当锣声远去了许久,海华德还沉浸在一种虚无缥缈的境界之中。她在心里重复着念叨一些念叨过无数遍的话语:
“我可真是命苦哇,最亲最爱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远去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哪怕很小的坏事都没有做过,上苍为什么要如此严厉地惩罚我呢?”
古人讲过,自古红颜多薄命!可那是中国的古人讲的,而我并不是一个中国人呀。慈悲而无所不能的上帝呀,你能不能也发发善心,让我像易半仙的姑妈余三娭毑一样,迎来破镜重圆的奇迹呢?
她这样念叨着,禁不住又把德国陆军部的阵亡通知书捧到手上端详。当她再一次清楚地看着通知书的黑字、蓝印、鹰的国徽和冯·李斯特的名字的时候,又坠回到了阴气森森的冰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