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闰生在杀鬼子的第二个故事中,不幸身陷魔爪。
距离军令状所给定的半年时间,只有半个月了,无论中村义一本人,还是他的上峰,差不多快失去耐心了。
线报,一个有着三十多辆汽车的日军辎重部队,将从岳阳城里的小港粮库前往新墙河前线,给正在进行激战的部队运送粮草和弹药。因为不是运兵,又是从岳阳城里开出去的车队,日本人在戒备方面就稍微松了一点。
有二十辆汽车上装的是从大连海运过来的东北大米,有十辆车上装的是武器弹药。护送汽车队的摩托车、装甲车有几十台,有几十个鬼子兵跟车押送。
汤志龙和周闰生想打掉鬼子这一支运输队,可是他们又明白自己没有这个实力,百把人的县大队,武器弹药还行,人却是以新手为主。只好联系了国民党湘北游击大队司令王翦波,希望他出手相助,答应将战利品分一半。
这个王翦波,还兼着湖南省政府岳阳行署的专员,是岳阳地区的土地菩萨。抗战一开始,就躲到离岳阳城一百多里远、易守难攻的大云山上,领着政府的军饷,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回听说有好处得,便动了心,下得山来,想“捡篓子”。
战斗是在距新墙镇十公里远的马家店打响的。头一天凌晨,汤志龙的县大队还专门在公路上布了雷。战斗计划是:待地雷引爆之后,他们从南北两边同时冲下隐蔽的山林,消灭敌人之后,让各自带来的民工将物品抢运走。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地雷也炸响了,队伍也冲下了山,可是鬼子没有被消灭,相反,死亡的是中国人。原来,狡猾的中村义一,把这次运输行动当成了一次诱杀行动,给县大队布了一个大陷阱——
这天清晨,他把正在新墙河前线激战的部队,调回来两个中队一百多人,让他们预备在县大队的身后,悄悄对包围者实行反包围。
老奸巨猾的王翦波,本来一直就在观望中,他一直害怕跟鬼子正面交锋。等到发现情势并非如事前所预料的那样,他根本不顾共产党县大队的死活,拉起队伍就一溜烟跑回了大云山,把汤志龙的县大队整个儿晾在了敌强我弱的战场上。
战斗从上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天黑,队伍早已经伤亡过半。
好在王翦波的包队伍里,还有一部分多少有点血性的人,这就是前湖匪王四的洞庭湖忠义救国军。这一次他们也奉调参加了战斗。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岳阳人,跟周闰生熟悉,也知道他一些英雄事迹。在王翦波临阵逃跑的时候,唯有他们愿意留下来帮周闰生打鬼子。“看不惯,看不惯!”王四一迭连声地骂着王翦波,“像个什么话,还国军哩,还专员哩,一筒卵!我们干我们的算了,不理他!”
这令周闰生非常感动,不住声地说谢谢。
王四说:“周老兄,还有汤政委,你们也不用说谢。黄沙湾那一仗,你们吃了鬼子的大亏,我是有愧疚的。当时如果不听王翦波的,跟你们紧密配合呼应,相互形成犄角之势,相信情况就要好蛮多。”
周闰生讲:“王司令,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咱们从现在起照样是好兄弟。”
汤志龙本来对王四恨之入骨,嫌之若蝇,战斗开始前见了面就没怎么理他。此刻也禁不住心有所动,说:“对,只要是抗日的,我们都是好兄弟!毛主席在延安讲,全国各界要形成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
在艰苦的战争环境下,王四也变得成熟了很多,已经没当初那么咋乎了,也没那么牛了,这样人就显得和善了一些,匪气少了许多。他带着几十个部下守住周闰生的侧翼,因为武器装备比较好,仗反倒比正面战场打得更好一些。
周闰生冒着弹雨,带人去给王四送吃的,他紧紧握住昔日师弟的手,抑制不住感激地讲:“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话真是说死了火呀,今天要不是王司令拼死相帮,我们早就顶不住了。”
“应该的,应该的……”
周闰生刚回到自己的阵地,就发现情况不对头。王四那边,枪炮声陡然变得激烈了很多,鬼子的喊杀声惊天动地。原来,中村义一转变战术,把侧翼当主力来打了。他集中了上千的兵力,向王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枪声密集得宛若大铁锅里炒豆子。很快,侧翼阵地完全沉寂,鬼子又重新向他们的正面战场运动集结。
暮色下,汤志龙和周闰生四目相向,谁都不可能拿出更好的主意。鬼子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已经向这边的阵地转移过来;成排的六〇炮弹像春雷一样,在天空嘘嘘鸣叫之后,在阵地四周炸响,掀起的泥帐一人多高。二人都感觉到敌人想要尽快结束战斗了,这是发起总攻之前的炮火压制。
周闰生想了想,一咬牙,说:“这样吧,政委,这个时候了,我们得保存自己的实力。你带大家撤,我带那班跟我练功的小子们打掩护!”
汤志龙也顾不上谦让,就同意了周闰生的意见,带领四十多个战士开始突围。
这支队伍里,有十八名年纪在十六岁以下的小战士,他们都是周闰生入伍前的徒弟,都有点功夫。他们跟随周闰生入伍之后,短短几个月里,又接受了一些军事培训,被周闰生组建成一支别动队。一天的战斗,队伍伤亡过半,这十八个小家伙,毫毛都没伤着一根,也算是很神奇了。其实,他们与所谓的特种部队、海军陆战队,是一样的训练路数,超强度的耐力与灵活度的磨练,战斗力要远远高于普通部队。这次战后,汤志龙吸取教训,在自己的新部队里,就设置了这么一支特别部队,由他自己直接领导,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周闰生一声唿哨,十八个小子刷地就聚集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冷:“大家把子弹清理一下,我们十八条汉子,要掩护汤政委他们突围,仗会打得很苦。弹药可能已经不足,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只能用这个了……”他把手中的大刀举了举。
“怕死的不是中国人,咱们跟鬼子拼了!”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孩子们喊的喊,唱的唱,面对死神丝毫都不害怕。
与其他队员不同的是十八个小子,人手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是名符其实的大刀队。他们都听说过喜峰口之役国军方靖将军大刀队的故事,英雄豪气令他们激奋不已。
汤志龙带着队伍开始运动,鬼子可能发现了县大队的企图,拼命组织部队朝我方阵地冲锋,想把我方压在小块阵地上动弹不得。周闰生让孩子们此刻不要吝惜子弹,集中火力顶住冲上来的鬼子。很快,汤志龙带领县大队剩余的主力四十余人,顺着山脚下一条灌木丛生的溪港,成功地消失在夜色中。
可是这边,孩子们已经顶不住了。子弹全部打光,连枪身都打得又红又热变了形,手中的武器,终于只剩下大刀了。
周闰生慷慨激昂地说:“弟兄们,我们的任务已经胜利完成,汤政委和主力都已经成功突围,大家立功了。现在,我们也尽量突围,能突出去一个是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突不出去,大家就给老子卯起劲来砍鬼子,多砍一个是一个!我们手中的家伙,不是吃素的,平时我教你们的刀法,现在是显摆的时候了。现在,大家待着。听我的口令,然后大家一起冲!”
阵地上出现了短暂的静寂。
中村义一估计到对方没有弹药了,让所有的部队都上,一鼓作气拿下阵地。
黑压压的钢盔和刺刀,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快速逼近周闰生的阵地。
看看鬼子的队形差不多已经接近阵地,周闰生高喊:“弟兄们,冲啊!”
类似于当年喜峰口国军方靖将军的大刀队,抗战史上又一场短兵相接的刀战开始了,大刀对刺刀,十八人对一百多人。虽然人数不对等,孩子们的士气绝对不输于对方。刹那间,只见钢盔脆响,人头滚滚,血流如注。一百多鬼子竟然一下子奈何不了这十八条小汉子。
周闰生曾教给孩子一个杀敌的绝招,就是在运动中杀敌——两脚不停地奔跑,让鬼子无法抓住目标,从而伺机砍杀鬼子。其中一个经典动作,就是助跑之后,跳起来腾空劈杀鬼子。一刀下去,鬼子的躯体齐扎扎地分为两半……
直到孩子们个个砍得精疲力竭,浑身伤痕累累,才显露出这边人数太少的劣势。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倒在阵地上。
当最后一个孩子仰天倒下时,一把脱手而出的小砍刀,于硝烟中高高飞起,拖着长长的红色穗子,直刺苍穹……
最后,几十把刺刀将周闰生团团逼住,他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发现生擒了周闰生这个大要犯、死对头,忧心忡忡了很长时间的中村义一,大叫一声“哟西”,喜不自胜地在泥巴地上竖了一个羊桩(倒立),然后指挥手下的人将周闰生五花大绑,押到了下观音阁的宪兵司令部。
连夜,在司令部的审讯室里,中村义一亲自主持对周闰生的审讯。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少岁?”中村义一按程序发问,他想留下一份完整的审讯记录供上司阅读,以证明自己这几年没有白干。
“别跟你周家大嗲(爷——作者注)来这一套,哈哈,”周闰生笑道,“讲了要你们给老子搞点酒来,有酒喝,老子什么都可以跟你们这些王八蛋说!”
依中村义一的脾气,他是首先要给犯人一通杀威棒的。上刑之后,任你多硬的汉子,都没有威风了。可是,他相信今天捉到的这个人,不是上刑能够解决问题的,不如采取“哄”和“疏”的办法,诱使他把自己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全部招供出来。
于是命人搞来了两瓶岳阳小曲,还有一些卤好了的猪耳朵、猪尾巴、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周闰生好吃好喝着,按中村义一的要求,讲述了他这几年的战史——
“你先把文庙的事情讲一讲吧……”
“那个事情很简单。我是黄沙湾人。你们的海军陆战队,杀了我们一个村的一百多号人,我全家被你们杀得只剩我一个了。我为死难者们讨回公道,杀了那些狗娘养的王八蛋,难道不应该吗?”
“你们那一百多号人,能和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海军陆战队比吗?我们的战士,个个是天皇陛下的精英。你们一百多号人全加在一起,也抵不得我们一个队员!”
“中村义一你他妈放狗屁!”周闰生痛快地吃着,喝着,痛快地骂着,“依我看来,恰恰相反,你们那一百多号人,加起来还当不得我们一个普通老百姓。为什么呢?你们都是坏人,我们都是好人,哈哈,就这么简单!”
中村义一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一个阶下囚,失败者,怎么还这么猖獗,我要亲手毙了你!”
“毙吧,毙吧,到了这里,算老子背时,老子就没打算再出去。反正老子报销了你们上千的人,差不多已经够本了。告诉你吧王八蛋,怕死的不是岳阳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吧,小日本,周家大嗲在等着你出招!”
中村义一气得不得了,示意下属撤掉周闰生的酒菜。一个士兵刚走到周闰生面前,冷不防周闰生最后一次使用曾经教给弟子们的杀敌绝技:原地腾空跃起,凌空将铐着双手的手铐,从士兵的头顶上砸下去,士兵顿时脑浆迸溅,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中村义一手中的王八盒子响了,周闰生宽阔的胸膛,被连续射出的子弹打出了几个大洞。可是这条操打出身的岳阳汉子,竟然没有倒下去,他倚着椅背,怒视枪口,直至气绝。
豆豆租了金治国夫妇的渔船,跟金治国一道,把叔叔的尸体从宪兵司令部抬出来,抬到渔船上,打算运回黄沙湾安葬。
在船上,他看着叔叔惨不忍睹的遗体,心里想,他死后,我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禁不住潸然泪下。可是一想起叔叔与共产党游击队杀死那么多的日本鬼子,为乡亲们报了血海深仇,为婶婶和春凤讨回了公道,心里又有了一些慰藉。仅仅半年时间里,被叔叔和他们的队伍干掉的日本鬼子,总数接近千人,死也值啊!
“怕死的不是岳阳人!”他脸色变得铁青,把牙齿咬得得嘎嘣嘎嘣响,在心里说,“叔叔死了,汤镇长跑了,我豆豆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