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回到学校已经是黄昏,一直处在亢奋中的海华德一个人在学校周边漫步。因为心情不好,好久都没有哼唱周璇的《月圆花好》了。今天心情好,她又哼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仲夏的洞庭,没有了战火和恐怖,恢复了战前的美丽与祥和。湖畔的学校,自然忽略了历史赋予它的磨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夹竹桃的粉红头顶,环绕着蹁跹起舞的蜻蜓。有意思的是,那蜻蜓全部一个颜色,黑色,像从另外一个世界飞来的精灵;参天的古树青皮之上,无数的知了声此起彼伏,吱……吱……交响乐似的;不时有一道道悠长的黄鹂声,吱……哦……在深深的柳浪里如泣如诉;星星点点的白帆,鼓得像孕妇的大肚子,在碧玉似的湖面上隐现……
海华德想起初来岳阳的那个夏天,那个有冯·李斯特相伴的快乐夏天,那个同样充满了爱意与梦幻、如诗如画的夏天,迄今整整十年。虽然还不满三十岁,自己却已经告别青春时代,步入豆豆在讲课中所说到的“而立之年”了。想到这些,她心里前所未有地升腾起一丝丝的悲怆感。
在河坡下的学校猪栏屋里,几十头华容黑猪被勤劳的赵阿勇喂得肉滚滚的。她大步走进煮猪食的灶屋,想表扬一下兼职猪倌赵阿勇。突然,她瞥见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漆黑的汉子,蹲在煮猪食的锅灶边,大口吞食着从锅里捞起来的猪食——食堂里的泔水与茴藤、菜叶的混合物。
“你是谁呀?”海华德吃了一惊,以为外面的乞丐跑进学校来了。
那人一脸的惊惶,想说什么,却被满嘴的猪食堵住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发出像母猪一样的哼哼声,两只沾满猪食的手,在半空中乱划着。突然,他眼睛一翻白,仰脸向后倒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海华德吓了一跳,她高声惊呼起来:“噢!快来人啦……”
正好挑着一担河水走上坡来的赵阿勇闻声赶过来,他们发现这个昏迷的人面黄肌瘦,浑身发臭,几乎失去了人形,根本没法判断其身份。
海华德让赵阿勇叫人把他弄到绿楼,给他喂了些水,这人很快苏醒过来。一开口,原来是个日本人。豆豆翻着日汉辞典用日语跟他对话,他告诉大家,他是日军岳阳部队的一个通信兵,名叫山本一郎,一个月前,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受伤被困在茫茫的洞庭芦苇荡,靠芦笋、藜蒿充饥,今天刚刚从芦苇荡走出来。
豆豆告诉他战争已经结束,日本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军岳阳鬼子已经全部撤走。山本一郎放声大哭起来。
很少有男人像他这样大放悲声的,他哭得呼天抢地,声震九霄,涕泪滂沱。本来对日本人已经万分仇视的海华德和豆豆,也被他的哭声弄得动容了。
“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通信兵。我不想来中国打仗,是政府强令我来的……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他发现仇视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多,赶紧为自己申辩。
按海华德的意见,学校总务主任把山本一郎带去,先吃饭,再洗澡换衣服,理发,刮胡子,在空着的学生宿舍安排一个铺位给他睡觉。小鬼子马上变得精神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刮净了胡子的面颊显得更加深陷,透过薄薄的皮肤,仿佛看得见皮下的骨头。他在第一次吃饭时,那个狼吞虎咽的馋饿相,海华德一直记得很清晰。
接下来,围绕着这个人的处理问题,学校内外发生了很大的争论。
海华德主张,让他先待在学校里,同时跟政府联络,然后尽快把他送走。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战俘,就不可以把他们看作军人,是可以享受优待的。在学校食堂里,她把这个理念委婉地告诉给大家。
她的话顿时在食堂里掀起一股风浪,反对得最厉害的是豆豆:“海华德校长,黄沙湾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就像洞庭湖的滔天巨浪。日本人在八年当中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啊,罄竹难书!如果你不把自己看作是黄沙湾人的话,那么你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上,还留着日本人的刀伤,还有你精神与生理上永远的痛苦!”豆豆青筋突暴,咬牙切齿。
海华德说:“豆豆先生,您说到的这些我都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太把自己当外人。可是战争已经结束,作为受过教育的人,我们应该理性地看待一些问题。”
“我坚决不同意你的意见,”豆豆情绪有些失控,吼道,“这个山本一郎,必须以死向我们的父老乡亲谢罪,我可以亲手来执行这个判决。告诉你吧,我现在喝得下日本鬼子的血!”
“可是,即使要判决他,那也是政府的事。”有人不愿意海华德跟豆豆冲突得太厉害,用舒缓的语气支持校长,“这好像是有国际公约规定的。”
“是呀,是呀,”有人支持说话者,“学校斯文之地,岂可杀人呢……”
“我们可以使用教会曾经有过的条律审判他,”马约瑟突然插话说,“黄沙湾村可是被他们杀绝了户。”
“这不关你什么事,”狂怒中的豆豆,继续怒吼着,“你当时也是帮凶、汉奸,没审判你,是你最大的幸运。在这个问题上,闭上你的嘴巴吧!”
从来没有看见过豆豆如此的凶狂和霸气,马约瑟的老脸顿时变得通红,他一言不发地悄悄走了。
争论没有结果。山本一郎暂时按海华德的安排,在学校里帮着赵阿勇挑水养猪种菜浇花打扫卫生,甚至还帮着赵阿勇值夜班。小鬼子做事特别下力。见人的时候,总是略带几分羞涩地淡淡一笑。
赵阿勇找到海华德说:“海校长,以后就把这个人放到我这里吧,我年纪大了,事情又多,需要个好帮手……”
海华德专程进了一趟城,找到县长本人商议怎么处理山本一郎。县长也没有什么好的意见,让海华德暂时将其收留着,等待上一级政府的指示。
回到学校,海华德找豆豆长谈了一次。就像当年她与冯·李斯特散步一样,沿着长长的湖岸线,迎着腥味很重的晚风,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走着。
“我们需要好好沟通一下了,亲爱的豆豆。这些年来,我们虽然朝夕相处,可是真正沟通的机会并不多。”她亲切而诚恳地说,“其实我跟你一样,豆豆,都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受害者。你知道的,我很喜爱小孩子的,可是现在,我永远不会拥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了。我对日本人的仇恨绝对不会亚于你豆豆。可是,可是战场上的复仇与刀兵相见,是不能与战俘问题相提并论的,我始终是这样认为,这应该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已经平静了许多的豆豆,语气里也没有了曾经的狂躁,可是还是十分执着:“你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可是,事物的发展变化总是前后联系不能割裂的。明明同样是侵华岳阳部队的日本兵,怎么可以把他与那些罪恶滔天的杀人犯分割开来呢?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我,还有滨湖村一百多冤魂们,一肚子的冤仇正没法报,这个日本兵,不正好可以对已经离开的日本军队负责吗?”
湖岸线上,他们走过去,又走过来,再走过去,又再走过来,天都黑了许久了,满天的星星,闪烁着诧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两个宛若恋人的年轻人,可是他们的争论仍然处于僵持状态,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我们退一步说吧,豆豆,如果这个山本一郎被证实是黄沙湾惨案的参与者,再退一步讲,哪怕在岳阳其他地方杀过人,那我都同意你直接审判他并执行死刑,否则我们就只能按普通战俘来对待。”海华德的声音里透射出从未有过的执拗与果决。
豆豆从来没有感觉到海华德如此的固执,他对眼前这个熟悉得心里发疼、熟悉得似乎连她每一根神经都透彻了解的德国女人,第一次产生出一种冷漠的陌生感。
其实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他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已经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情在彼此之间萌生、滋长。大屠杀之后,两个一样经历家国之痛、都是孤身一人的人,更是有了一种相互依靠、相互温暖的渴求。只是因为多种原因,他们之间隔着的一层窗户纸还没有被捅破。他们都相信,捅破,是迟早的事,必然的事。
可是通过山本一郎这件事,海华德感觉到自己与豆豆之间,是有一种观念或者文化距离的。他们也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为了一个日本俘虏而牺牲相互之间的感情,是不应该的。
最后他们相互妥协了:不杀山本一郎,但也不留他继续在学校,把他交给政府处理。
“眼不见为净!”豆豆恨恨地说,“这回就依了你吧校长大人。”
在政府接纳战俘之前,经过与城防司令王四协商,海华德把山本一郎送到了城陵矶,让他在迈可叔叔的洋关里做杂工。
半年以后,山本一郎被中国政府送上了开往东瀛的海轮。
山本一郎乘船离开岳阳的前一天,专程从城陵矶赶到黄沙湾,给海华德下跪叩头,又一次哭得昏天黑地。
在这件事情上,最为遗憾的似乎是赵阿勇。时间过去了许多年之后,他逢人就不停地念叨:“那个日本人做事就是认真,吃得苦……”
一九八一年,日本第一个老军人访华团来到岳阳,领队的就是满头飞霜的山本一郎。老头子在岳阳待了三天,到了他梦魂萦绕的黄沙湾和飘尾,还有稍远一点的鹿角。老头子见任何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双腿一并,然后一个标准的低头礼,典型的忏悔形象,与后来的日本政府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