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学校隔壁福音堂八十八岁的老神甫荷兰人马约瑟,在他的小屋里重重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寿终正寝了。
日本人投降不久,侥幸没有被当作汉奸枪毙的马约瑟就得了脑溢血,孤独地瘫倒在自己的小屋里,至死再也没有出过门。是海华德让赵阿勇麻老二他们每天轮换着去看看他,给他送吃的,帮他换洗,端屎倒尿,才让他的生命延长了一些时日。
他死得相当凄凉。寒冷的冬日早晨,玻璃窗上布满了霜花,麻老二突然记起头一天自己喝醉了酒,没按轮班去管老头子。等到他匆匆走进小屋时,只见老头子赤裸着身子躺在床边的地下,一地的屎尿都结成了冰,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在给他收殓的时候,海华德发现,空落落的小屋里,唯一能够标明老头子身份的,是一顶留有“一八九五年荷兰制造”英文商标的睡帽。这让海华德一下子想起安徒生的名篇《老单身汉的睡帽》。她把已经很破旧、油腻味很重的睡帽拿在手里,想着青年的马约瑟其实也是有过自己的梦想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马约瑟是上一个世纪就来到岳阳的传教士,是在岳阳工作时间最长的传教士。能够与他的纪录相比较的,全世界只有一个意大利人利玛窦。中国政府在澳门给“中国第一传教士”利玛窦塑了铜像,这无论在东、西方,都是最高的荣誉。马约瑟,这个本该同样让历史永远铭记住的外国人,因为自己品行的严重缺陷,在岳阳远不如比他资历浅得多的海华德那样受人尊重。
盖棺定论,这个人罪过颇多,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希望快快发财。他作为一个传教士,居然在岳阳城里倒腾房地产,先是找官府要了一小块地,盖起房子之后卖掉,拿到一笔钱,再要地,再盖房,再卖掉,周而复始,到最后就变得像奸商一样巧取豪夺,在地方上造成极坏的影响,最终被教会清查和没收全部财产。伴随着他的这些活动,他还有一些神职人员不应该有的风流韵事。据说有一年曾经有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来认马约瑟这个洋爹爹,那个可怜的小孩子鹰钩鼻,灰眼珠,栗色头发,一眼看去就是个混血儿……到了晚年,又在抗战中给日本人当“汉奸”,这就更为人们所不齿了。
好在岳阳人是纯朴的,宽厚的,也是健忘的。光复之初,地方上先后枪决了一大批汉奸。因为马约瑟是外国人,又是教会的人,再加上海华德等人的斡旋,让他享受了特赦待遇,保住了一条性命。
马约瑟寿终正寝之后,因为他没有任何后人,镇上的教民们集体给他举办了葬礼。在按天主教的规矩给他做了弥撒之后,又请了圣安古寺的和尚来做道场,还请了易耿生为头的夜歌班子来唱了一通宵的歌。在岳阳人的口中,马约瑟被习惯地称作“马家大嗲”。因为是一位污点老人,为了避免尴尬,大家都重复着说一句“死者为大”。
小小的岳阳街上,不认识县长的多,不认识马约瑟的少。建在龟山脚下的坟墓也还算豪华,为尊者讳,坚实的水泥墓碑上铭刻的都是他的功绩。只有一条村民们是坚持了的,那就是:他不能葬到龟山上面的坟地里。
福音堂一时没有了神甫,为这事岳阳天主教堂的大主教赫尔威利专程来到黄沙湾,听取教民们的意见。有意思的是,大家竟然一致推举海华德校长兼任福音堂的神甫,理由是她已经是一位岳阳话说得比较好的外国人了,又是学医的,以西法接生著名,是地方上许多小孩子的干妈了。同时,她还在抗战当中英勇地杀过鬼子,也算是个抗日英雄。
赫尔威利大主教没有理由拒绝村民们,他只是担心海华德校长不愿意兼这份忙碌的差事。
他没有料到的是,海华德居然二话不说就接受了。她用真诚而平和的口吻对他说:“主教大人,一方面,这几年,我对耶稣天主关注得比过去多多了,我越来越能够接受《圣经》里的一些思想了。另一方面,这几年,作为一个失去了国度的人,我已经融入了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当中,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都对我非常非常好,我也希望能够为他们尽一些菲薄之力……”
赫尔威利大主教听了她的话,眼睛当即红了,他把自己的手放在海华德的头上,动情地说:“海华德,你真是个好孩子。我们天主教教义当中一个最重要的宗旨,就是博爱。海华德,我的好孩子,你虽然年轻,却已经具备了很强的博爱精神,这让我非常感动,也非常欣慰。像你这样的人才,实在太难得了!好好干吧孩子,我已经打定主意,适当的时候,我将向罗马教廷推荐你接替我的职位,担任岳阳的大主教,愿上帝保佑你。”
“等等,嗨,大主教先生,等等,”听到这里,海华德忍不住要打断大主教的话,用戏谑的语气道,“大主教先生,大主教这把椅子,还是嗯哪嘎留给自己坐吧,当了大主教就要把自己献给上帝,不再结婚了。关于这一点,我可是暂时还没想好哦……”
大主教无语。
从此海华德变得更加忙碌了,常常要在办公室、教室与福音堂之间往返奔波。豆豆和邱惠敏,这两个人成了她须臾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一个担负了全部的具体教学管理工作,一个主持福音堂的日常工作。三个都没有家室之累的年轻人,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总算把一切都打理得有条不紊,像那么回事了。
战后的黄沙湾,在迅速恢复往昔的元气。除了豆豆家滨湖村因为被杀绝以外,其他地方的人口都在回归。学校很快满员,镇子上也变得车水马龙了。
深冬时节的一个晚上,海华德和豆豆在校长室的炭火前边商量事情边烤火。这一天的气氛有些特别,海华德好几次感觉到,豆豆眼镜下的双眸,有些异样,眼神里闪烁着混浊的暧昧,这在过去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的确,过去的豆豆,眼神总是清澈如水的,要么赤裸裸毫无顾忌地盯着海华德看,就像看自己的老婆一样,或者像看自己的妹妹一样;要么对一切视而不见,不把眼前的大美人当美人。今天可是明显的不对劲!
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红,像喝醉了酒一样。夜渐深浓,炭火将尽,天寒地冻的季节,房间里的温度急遽下降,可是两个人满脸的绯红依然不褪,反而变得越来越浓……
她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头,预感到会有令人意外的情况发生。
果然,到了临睡前,在两个人即将分手各自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在隔壁房间方婶娘均匀的鼾声里,豆豆忽然抓住了海华德的手,说:“校长,我……我……”两个人的脸贴得很近,他的声音,粗重得像哮喘病人;他的眼睛里,透射出对爱的强烈渴求;他的脸瞬间红得像一块布;她甚至听得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海华德自然明白豆豆的意思。
可是她自然而然地把豆豆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拿开了。
她不是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念头。这个优秀的中国人,对她可以说是好得无以复加,嘘寒问暖,比真正的恋人还要好。
可是她认为这一切都只是一种深深的友情,而不是爱情。她感到自己对这个中国男人,始终不能像对冯·李斯特那样去爱,也就是说爱不起来。她一直在悄悄坚持着,力图让问题简单化,她不想为了友谊而改变爱情的本义。
此刻,她生怕饱受伤害的豆豆再次受到伤害,便用了十二分温柔的声音说:“豆豆,亲爱的,让我们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吧。你会找到自己的爱人和幸福的,你跟我不合适,希望你能理解。”
……
然而感情一直有点脆弱的豆豆,却并不能理解她、容忍她,竟然干出了一桩离奇、离谱、震动校园的大事——第二天黎明,他竟然悄悄离开学校出走了,还顺手带走了邱惠敏。从此白云黄鹤般杳无音讯。
无声的出走,悄没声息,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黄沙湾学校内外炸响,也在海华德饱经风霜的心里炸响……
这里有一个直到许多年之后才浮出水面的小插曲,是海华德当年丝毫不知情、难以想象的:一直在豆豆主管下负责校务工作的邱惠敏,在与豆豆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和自然磨合之后,曾经不止一次对单身而又多情的他表达火热的爱恋之情。
邱惠敏,这个来自华容注滋口、曾经误入过歧路的女孩子,在经历了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之后,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一样,修成正果了。她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学校的工作上,成为了学校里最模范的员工,受到师生们的认可和尊敬。她的那些本来就没怎么扩散的往事,已经不再有人提起。
然而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年轻人,她对爱情和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就像石头下的小草一样,隐秘地生长着。她把自己的目标和偶像,竟然悄悄地定格在离她最近、正好缺乏爱情的豆豆身上。
她虽然年纪最小,可是发生在三个人之间的事情,她心里亮堂得如同明镜。她曾经赤裸裸地对豆豆讲:“周副校长,你就不用打海校长的主意了,我晓得你对她有那个意思。可是一个女性的直觉告诉我,她跟你,只不过是纯粹的友谊。即便你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她的肉体,她也不会成为你真正的爱人。再说,据我的观察,她口里虽然不说,可是至今心里并没有忘记和放下她的冯·李斯特,冯校长在她心里的位置,一刻也没有挪开过……你又何苦让自己吊死在她那棵树上呢?如果你让我跟了你,我会把我的全部身心都奉献给你的,我会努力让自己成为你最喜欢的女人的……”
豆豆对这种表白,竟然无动于衷。甚至对邱惠敏很不以为然。往事随风而逝,他却难以释怀。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脱俗的人,尤其是面对着一个被坏人马约瑟玷污过的女人,他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她与马约瑟不伦的所有细节……
他对邱惠敏说:“我跟你,也像你说的我跟海校长一样,完全可以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可是我们绝对不可能成为恋人……”
豆豆和邱惠敏私奔的离去,不是感情的原因,而是别的因素。这是后话。
海华德自此更加感到孤寂和凄清,她像又生了一场大病一样,体重下降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次,她感觉自己精神上所遭受的打击,甚至要重于当年接到冯·李斯特的阵亡通知书。
方婶娘擅自做主,让赵阿勇请人用轿子把三家方老中医孙海涛抬到了黄沙湾。这让病中的海华德大吃一惊,情绪也稍微好了一点。
孙海涛号过脉,又看看舌苔,镇定地讲:“伢崽,无大碍,伢崽,莫急,调养调养就好了,焦虑过度了一点。开个方子吃吃吧,无大碍,真的。”
“是的哟,”平常在人前话不多的方婶娘,一听没事,高兴得就忍不住了,“那个死豆豆,跟海校长好得只差没在一个床上困了,只差没养个崽出来,竟然就那么走了,音讯都没得一个。换了我,早跳到洞庭湖里去了。哪天他要是回来了,看我不敲个鬼崽子的丁公(爆栗的意思),哈哈哈哈!”
黄沙湾的廊檐下、曲径上、花树间,无论骄阳似火的白昼,还是皓月千里的夜晚,抑或细雨斜风的黄昏,从此便常常徘徊着海华德孤单的身影,如仙人,像妖魅,昔日里那个热情爽朗爱唱爱跳爱说爱笑的海华德,彻底地不见了。
尽管方婶娘天天都在说不急不急周校长一定会回来的,以此宽慰海华德的心,可是在度过一段盼望豆豆的漫长日子之后,海华德终于相信:豆豆要么明天早上就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像往常那样跟自己说这个说那个,要么就永远不会再与自己聚首了,世界很大,可是人的内心世界更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