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华德在城陵矶散了几天心。
在城陵矶,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了老同学犹太人雅各·卢舍尔。
在城陵矶码头的海员俱乐部里,雅各请海华德吃饭、跳舞。正宗的欧洲爵士乐很美妙,依然有《月圆花好》的老曲子,海华德的心情却一直不怎么好,饭吃了,舞不想跳,无论怎么努力也消除不了眉眼间的阴云。
而此时的雅各,还有他的几个犹太籍水手朋友,却与海华德的心绪相反,个个满面春风。他们告诉海华德,随着以色列在千年流亡之后的复国和立国,全世界幸存下来的犹太人,都将响应国家的号召,奔赴耶路撒冷或特拉维夫,回到自己祖国的怀抱。
“总共有六百万无辜的犹太人,被希特勒虐杀!”这个出自雅各之口的数字,令海华德震惊不已。她怎么也想不出希特勒为什么要这样,她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深爱的父亲当年为什么要以性命相搏。
“我们很感谢中国人,”雅各多喝了几口酒,话也多了,曾经的忧郁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情而爽朗地说,“伟大的上海人,在最要命的时刻,无条件地接纳了我们,让我们能够幸存下来。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估计是受了纳粹的委托,日本人把我们几千名犹太人隔离围困在一个小区内,几个月不准与外界接触,那真是要命啊,当时我的一家人都被困在这个小区内,我亲眼看见小区里不断有人病死,饿死……居然,有上海人自发地隔着围墙朝小区里面扔馒头。正是这些馒头,救了我们当中很多人的命……”
真的,从感情上讲,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中国,愿意世代在这个国家居住下去,反正我们犹太人流浪惯了,四海为家习以为常。可是,用历史的眼光来看,人毕竟还是需要自己的祖国的,祖国毕竟相当于自己的亲生父母。况且,自己的国家已经建立起来了,如果我们还待在外面不回去,会遭到同胞们的唾骂的……
当他们在朝霞似锦的码头上依依惜别的时候,尽管遥远而陌生的以色列,让他们都把握不准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可是更多的在海华德脑海里萦绕回荡的,是雅各关于祖国的那一通讲话:“人毕竟还是需要自己的祖国的,祖国毕竟相当于自己的亲生父母!”“这话讲得太对了啊!”她在心里默默而茫然地说道:“可是,我的祖国,我的祖国母亲,你在哪里呢?”
雅各他们离开之后,繁华不亚于岳阳城的城陵矶,突然变得冷清。外国船只,短时间内突然大规模减少,繁华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坐落在临江小山顶上的洋关,更是人迹罕至,越来越像一座老庙。而她和迈可叔叔,很像青灯古佛间的一大一小两个孤寂的和尚。“亲爱的雅各,”她在心里叹道,“连你也都再难相见了!世道真的是变了啊……”
傍晚,她挽着迈可叔叔的胳膊在江边散步,落日的余晖把这两个辈分不同的人,浑身上下染得金碧辉煌。迈可的心境一直还不错,笑着对海华德说:“海华德,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像佛教里面被塑了金身的菩萨,漂亮极了,给人以尊贵而圣洁的感觉。”
“您不也一样吗,迈可叔叔!”
她说着,依偎紧了迈可叔叔,老人已经是她在这个地方的唯一依靠了。
大湖之畔的晚风,很快吹沉了夕阳,拂落了两个人身上的金光。岸边用“扳罾”夜渔的渔人,燃起星星点点渔火。一艘从重庆开往汉口的大客轮,汽笛长鸣,灯火辉煌,像一座移动的高楼,掀起拍岸的大浪。
迈可说:“我要在这里拍一幅照片,取名叫港湾……”
海华德仰头对迈可深情地说:“亲爱的迈可叔叔,您这里就是我人生的港湾。每当我工作和心情不顺的时候,总能在您这里得到最大的安慰!”
迈可却说:“我亲爱的孩子,叔叔能力有限,对你照顾得很不够,没有让你在这个地方过得开心,叔叔对不住你爸爸呀。”
动荡不安的社会生活,让很会生活的英国人迈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此刻的迈可,牙口已经没法关风了,头发和胡子突然变得花白,真的已经是一副龙钟老人的样子。而他从伦敦远涉重洋来岳阳任职的时候,还是一个年轻帅气的英格兰小伙子。有人形容他在城陵矶街上行走的时候,贩小菜的大嫂们直着眼睛看,一不小心被自己的秤砣打破了脚……
“迈可叔叔,您千万别这样想。”海华德安慰他说,“事实上,我在这里过得还是很开心的。我相信即便我待在科隆,我爸爸和妈妈还在,也不过如此。”
学校一直被军队占着。
海华德主持了一段时间的福音堂,这样她可以拿到一份与校长职位相等的薪资。她感觉自己对福音堂的工作远不如对教学有热情,有兴趣。
好在没多久,蒋介石就被解放军赶到台湾岛上去了,王四的海军突然也不见了踪影。厨子麻老二进了一趟城回来讲:“中国又要换皇帝了,改朝换代呀……”
果然,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国的政治大局就尘埃落定。
在满城人的猜疑与期盼中,一夜之间,朱毛的队伍悄然而至。农历七月半,一年当中最炎热的季节,解放军的先头部队从河西的楼西湾登陆岳阳,在地方党组织的接应下,马不停蹄乘船过洞庭湖进城,一枪未发就占领了南方重镇岳阳。
据南正街开染坊的漆老板和开当铺的朱老板后来讲,朱毛的队伍,是典型的仁义之师。进城的当晚,几千人的部队都睡在街边马路上,悄没声息的,直到学徒们早晨起来开店门,才看见阶基上黄澄澄的一长溜带枪的军人。他俩半夜里从金家岭的姚老板家里打麻将散场回店子,朱老板一脚踩到一位军官的小腿上,痛得那军官跳起来大叫一声,把朱老板吓了个半死。可是大兵们也没把他怎么样,那位军官反过来还拼命地向他道歉。
从这天起,满城都是打眼的土黄色军装了,再就一色的白土布衬衣和黑色的手工布鞋。来自北方的小伙子们个个都很精神,个个自信满满。当官的也没什么架子,待人十分诚恳热情。
一面巨大的红旗插到观音阁的县政府大楼顶上,这是改朝换代的标志之一。城乡间到处都洋溢着新时代的气氛:清明、爽朗、祥和。
朱毛的军队接收了学校,连小小的福音堂也变得门可罗雀,很少有人进来了。人们忙着斗地主,分田地,除了接受新生活、新制度以外,对一切宗教都失去了兴趣。海华德想,改朝换代,百废俱兴,事情太多,估计政府一下子顾及不了教会的事……
镇上的圣安古寺也跟教堂一样断了香火,多少年来足不出户的老和尚梵远方丈,一位相当睿智的高僧,也在庙里待不住了,出去化缘便再没有回来。庙里的东西都被附近的农民们当浮财拿回家去了,后来连庙宇都给拆掉了。
福音堂与学校是一体化的,很幸运没受什么破坏。也曾有几个背大枪的本地汉子在学校门口探头探脑,可一看见海华德肃穆威严的凛然神情,就掉头悄然离去。
一天,海华德被迈可叔叔叫到城陵矶海关,说是有大事相商。见了面之后,半晌,迈可都没有说出话来。他端着两条胳膊,埋着头,很痛苦很感伤的样子,跟平日里热情爽朗、心直口快的风格完全不同。海华德预感又有不好的消息。果然,迈可叔叔要回英国了。
这一天是一九五〇年的年初,一个春寒料峭的晴朗日子,饱经沧桑的海华德泪如雨下,她试图故作平静安慰风烛之年的老迈可。
“我的孩子,”与海华德相识十多年、有着一副菩萨心肠、绅士风度和责任感都不缺的迈可,十分伤感和愧疚地告诉她,“我想把你带到英国去,要么把你送回德国,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奇怪的是,手续没法办理。政府的政策不能说不宽松,然而你连个派司(身份证件)都没有,这叫我怎么办?”
海华德已经成为一个失去国度的人。
“没有问题,迈可叔叔。”海华德想起当年对日本人大岛正川讲过的关于国籍的话,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下可好,真的弄得自己连个国籍都没有啦,惨啊!可是她仍然强装着笑脸,对老迈可道:“我就待在岳阳,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就像在科隆一样,可以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吧,没有问题。放心吧,亲爱的迈可叔叔。”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事实上海华德也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迈可叔叔太护着的小孩子了,尽管此刻的她心尖上在滴血。
老迈可闻言蓦地痛哭失声:“呜呜呜……孩子,把你独自留在这里,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遗憾,可是我无能为力!呜呜呜……我对不起你啊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