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大的问题,是学校和黄沙湾都不能待了。即便是海华德本人乐意留在岳阳,也不能在黄沙湾这个熟悉的环境中待下去了。
学校被人民政府收归国有,与教会脱离关系,变成了“湖南省岳阳湖滨师范”。为了回避一些不必要的矛盾,海华德必须离开这所她所钟爱的学校,以便继任者放开手脚对学校进行改造。
新的校方负责人礼貌地通知她:“尊敬的汉娜·海华德校长,您有一个礼拜处理善后事务,如果时间还不够的话……”
海华德知趣地告诉对方:“谢谢,一个礼拜已经足够了。”
可是,一个礼拜哪里够呢?别说一个礼拜,即使一个月,一个学期,一个季度,一年,一辈子,都不会够!我的美丽的黄沙湾,我的青春、爱情、事业和梦想,都深深地、深深地留存在你的青山绿水之间,与你化为一体,不可分割,我又怎么离得开你呢?学校可以不办,校长可以不当,福音堂也可以不管,可是我的黄沙湾,我怎么能没有你呢?我的第二故乡,我梦魂萦绕的黄沙湾、黄沙湾啊……
接到通知的那天下午,海华德躺在床上,不说话,不吃饭,只是无声地流泪。
方婶娘给她把晚餐热了三回,端进去又端出来,肉片炒得发硬了,青菜炒成了猪食,可是平常胃口总是不错又特别喜欢方婶娘手艺的海华德,眼神直直地,眼睛睁得大大的,望也不望饭菜一眼。方婶娘没辙了,只好也坐在床边上,陪着海华德流泪。
她们一直默默相对坐到鸡叫三遍才离开……
两个人的去向都已经有了安排。海华德进入岳阳天主教大教堂,成为专业神职人员,这可能是她在新生的共和国唯一合适的安置之处,抑或是她最后的归宿。
由于教堂的人数受到严格的控制,加之年事已高,方婶娘终于不能继续陪伴海华德了。她将由她的老公推着那辆吱吱嘎嘎的独轮车,接她踏上返乡的漫漫黄土路,一条不大可能再回头的路,回到她一直想回去不再出来的画眉湾,那个名字和风物都无比美丽的乡村。
“你命比我好,方婶娘,你将来会长寿的!”刚接到让她们离开的通知时候,海华德这样笑着对方婶娘讲。
“哎……”方婶娘应了一声,却悄悄转过头暗自抹泪。她一连两天眼泪就没有干过。这个纯朴得就像一个孩子似的老太太,一直盼望着回家不再出来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海校长,你这里实在是好得不得了,可是金窝银窝,再好,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她不止一次对海华德如此念叨。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真心舍不得离开海华德了,舍不得离开黄沙湾了,一想起要分手,眼泪就哗哗的,擦都擦不干,眼睛红得像两只大桃子。一开口说话,嘴巴就要发瘪,随即就要哽咽……
海华德清楚地记得,老太太跟了自己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像这一回这样大动感情过。她想,是不是自己的感情变化太大影响到了她呢?唉,可怜的老太太,我的好朋友,我的亲爱的中国妈妈,看来,我们还是选择快乐地告别为好,都这个年纪了,太伤心了会伤身体的。
于是天亮的时候,方婶娘就听见海华德在叫自己:“方婶娘,方婶娘,快起来,我饿了,快给我热点饭吃。吃了饭我们一块散步去,最后再看看黄沙湾。”她的声音又变得跟平日里一样大大咧咧,透出一股内心强大的自信。
方婶娘闻言,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几乎一夜未眠的她又变得精神抖擞了。赶紧把昨晚吃剩的黄芽白、胡萝卜、肉饼粉丝汤,还有两小块煎豆腐,跟剩饭混合在一起,用开水煮得软软的,然后一人吃了一小碗,就相携着走出房间,来到地坪里。
首先当然是登上龟山,去看冯·李斯特的衣冠冢。当然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也就是一块青石碑而已。好在碑体还保存得不错,几年了,那上面的文字,就像当年新刻上去的一样清晰。
海华德坐到冢前的泥土地上,像当地的大嫂大婶哭老公一样,伤心伤肺地哭了一场。岳阳地方上的哭坟,是有韵律的,这种韵律口口相传,流行久远,且无师自通:“我的个人哪……呵呵呵……你何里个样久也不来齿(睬)我啊……”
方婶娘站在边上,泪水也一样地哗哗淌……后来还是方婶娘搂着海华德肥大的腰,硬把她从坟前拽开了。
离开衣冠冢,从龟山下来。杂草纷披的小道边,几只五彩的竹鸡被她们惊得扑簌簌飞起,像几道美丽的彩虹一样从她们眼前掠过。海华德又有了些笑意漾起在美丽的脸上。
黄沙湾盛产竹鸡,竹鸡不大,大的也就一两斤重。竹鸡的特点就是特别漂亮,长长的、五彩斑斓的尾巴,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凤凰,比什么野鸡、锦鸡、禾鸡都要漂亮。它们的样子,总是让海华德想起街河口那些穿着彩色时髦长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简直迷死人了。刚刚还那么伤心的她,忍不住笑出了声,还追着竹鸡跑了好远一段路。
来到浪花飞溅的湖边上,行走在被她的双脚丈量过千万遍的湖滩上,遇到几个船家的小孩子在湖边上“甩参子”,那有趣的情景令她特别的有兴趣。孩子们一个个晒得乌漆墨黑,赤脚踩在沙子、瓦砾与卵石覆盖的湖滩上。一人一根小竹竿。竹竿上系一根不长的渔线,鱼钩上挂一点点蚯蚓,浮标和锡砣都不需要。将鱼钩甩向清澈的水面,就有几十上百的参子来抢食。
身材细长细长的参子,游起来姿态相当优美,还像学校的团体操一样变幻着各种不同的图形。一激灵变出一字长蛇阵,再一激灵又变成一个很圆很圆的圆圈,抑或斜斜的、齐齐的扇面形。倏忽又不见了踪影,一会儿再悠悠然重新出现……“参子”是长不大的一种鱼,最长的不超过四寸,肉质多而鲜美,用手指挤掉内脏,用豆豉清蒸了,放点麻油和酱油,那个香真是没法说,还有丝丝的沁甜味,是最好的下饭菜。参子一上钩,就向身后一甩,参子就被甩到湖滩上,接着又把钩子向前甩,这样半个小时就可以甩上一大碗。这是苍天惠赐给岳阳人的上好佳品,堪称得天独厚!
孩子们看见海华德走过来,都亲切地叫她海姑姑,也有叫海校长的。这些孩子大多是她亲手接生的,如今都打得酱油了。海华德笑眯眯地在这些孩子们的头上摩挲,心里充满了满足与温暖。
“华伢,你钓了多少条?”她亲切地问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
华伢将一只竹筲箕递到海华德面前,说:“咯么多,咯么多……”华伢的嘴唇上,生下来就有一个缺,说话无法准确发音。他爸爸按海华德的意见,打算攒够了钱,带他到长沙的大医院去做缝合手术。
筲箕里的鱼大约有几十条,银光闪闪的。
“嗯,不错,不错,华伢出息了,华伢长有本事了哦!哈哈哈哈,方婶娘你还记得不?那年我抱着华伢举高高,这家伙一泡尿射进我嘴巴里,哈哈哈哈……”
看见海华德哈哈直滚,方婶娘一直紧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海华德指着另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孩说:“你是麻老二的满崽子吧,你晓得啵,那一年你娘生你,你个调皮家伙还没出生就调上了皮,不顺着生,偏要从你娘肚里倒着出来,出来慢了闭过了气,还是被我倒提着脚,一巴掌打醒过来的,哈哈哈哈……”
“是的是的,嘿嘿嘿嘿……”方婶娘跟着笑。
满崽子也张开正在换牙的嘴巴跟着笑。
她们来到平日里游泳的池塘边上。水面上的睡莲开得正蓬勃,无数的红色蜻蜓在鹅黄色的莲花上起落。没有风,没有波澜,绿荫荫的塘水比洞庭湖更加清澈可人,像玻璃,像空气,像镜子,显得诗意盎然。一只巨大的水蜘蛛,伸着比身子长好几倍的细长腿,像溜冰一样,在水面上轻松自如地滑来滑去,显示着无忧无虑的潇洒与惬意……
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没有太多的地方可去了,她们只能绕着池塘漫步。从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龟山,山上的树木也葱茏茂盛得令人心醉。一列火车长鸣着汽笛从岳阳站驶出,哐咚哐咚驶上粤汉铁路,开过南津港大桥,开过岳阳隧道,开过湖滨站,正加足马力驶向远方。远方的天际,从北到南,拖出一道长长的白烟。
“我死后也要葬到龟山上来,我要伴着我先生边上做一个坟!”海华德突然眼神迷蒙地对方婶娘说,“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我真的离不开这个地方。我只是暂时离开一下……方婶娘,我要是将来回来,方婶娘你还是来陪我好不?”
“傻孩子快莫乱说!”此刻的方婶娘,已经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样,尊称海老师、海校长,更不用称海神甫,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隔阂,就像一家人一样,“真是个傻孩子,乱说什么呀!唉,我倒是老了,将来能不能来也不知道。可是你连个家都没成,一辈子还没开头呀,怎么可以就提到死的事情呢?像你这么好的人,长得这么标致的女子,将来一定会享很多很多的福,一定会嫁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家,会生很多很多漂亮的孩子。”
“反正,不管怎样,我将来还是一定要回到这个地方来,生不能来,死也要来,一定,一定!”
方婶娘没有再说什么,她虽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其实她心里明白如镜:在这个纷繁动荡的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自身一辈子的生死苦乐。
海华德先离开黄沙湾。进城之后,在整理房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行李里面多了一样东西:方婶娘的钱袋。她很清楚,方婶娘每一次帮着接完生,都要把主家给的红包钱放到这只钱袋里。这么多年来,只看见她放进去,没见她朝外拿出来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方婶娘悄悄把钱袋放进行李里来。
打开一数,里面共有三百三十块钱。海华德鼻子猛地一酸,顿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方婶娘大名方桂芝,一九五九年饿死于三年自然灾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