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雷士·迈可先生离开城陵矶的第二天,按照他们商定的意见,海华德进入坐落在洞庭北路上的岳阳天主教大教堂,由海华德校长变成了海华德修女。
当时,岳阳最大的天主教堂,与岳阳县人民武装部共用一个大院,大院的后围墙外面,是直属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的二一一军工厂。很多年的时间里,早晚的军号声与礼拜天的唱诗声,以及机器的轰鸣声,无可回避地和谐共鸣,构成了“文革”前一幅特殊的外省小城生活图景。
如果不是为了安身立命,海华德是无心从事天主教的。在黄沙湾主持福音堂,她也只是觉得没有人当神甫了,自己代一代班而已。
大主教赫尔威利先生很快看出了海华德这方面的心事,也不对她作太多的要求,只是希望通过一段时间的影响之后,让她对天主教不反感就行了。大主教平时也不怎么理会她,只是在做礼拜的时候,必叫上她参加,意思是让她了解做礼拜的过程——
大主教站在大厅的台子后面,双手捧着黑色小羊皮封面的厚厚的《圣经》,抑扬顿挫地高声念着:“……你们的装饰不应是外面的发型、金饰或衣服的装束,而应是那藏于内心、基于不朽的温柔,和宁静心神的人格,这在天主前才是宝贵的。”
“你们应该彼此相爱,因为爱德遮盖许多罪过;要彼此款待,而不出怨言。各人应依照自己所领受的神恩,彼此服侍,善做天主各种恩宠的管理员。”
……
海华德则站在教徒席的侧面,面对着大主教聆听着,像是与大主教在呼应。大主教优雅而磁性的声音,在高大空旷的厅堂里萦绕回环,让海华德想起中国古文当中的“余音绕梁”。每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会抵制不住地灵魂出窍,思绪腾飞,神游天外,根本不清楚大主教讲了些什么……
她的黑袍子和黑头巾,都有一道雪白雪白的边,看上去十分漂亮。胸前的十字架,在灯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像场子里那些富有的教徒们佩戴的首饰一样。她感觉很多男信徒的眼睛都盯着她的脸在看。有个家住太子庙在南正街开染坊的漆老板,是个从外地回来不久的生意人,世面见得多一点,为人比较开朗豁达。在弥撒结束之后,还特意跑到台子跟前来仔细看上她几眼。说:“海校长,我相信你现在是中国最漂亮的女修士!我真的长这么大没看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子……”
每逢礼拜天,二一一军工厂放假。一放假,高音喇叭就唱开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哪,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哪,呀火依嘿依火呀嘿……”“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披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有的时候,海华德就在心里跟着喇叭唱上了。大主教念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往心里去,甚至瞬间迷失了。有一次大主教正念得起劲,海华德自顾自默唱《白毛女》里面的歌,“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一不小心唱出了声音。一下子教堂里两百多双眼睛都落到她身上,每一双眼睛都瞪得铃铛似的,仿佛她犯下多么大的错一般。那一刻虽然短暂,她却感觉到浑身的毛孔发炸,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大主教没怎么责怪海华德,却让自己在一屋子教徒面前,红着一张老脸解释说:“对不起各位,对不起哦,这位海华德小姐,大家都清楚,她原本是教书的先生,还当过黄沙湾学校的校长。岳阳街上一半的孩子,都是她亲自接的生。她还亲手杀过日本鬼子,是一个相当好相当好的人。现在她是不得已到我们这里来做修女的,也就是说,做修女,不是她的本意,只不过是为了有碗饭吃、有个地方落脚,借我们教堂的房子栖个身而已。因此,就会有一个角色转换过程,一个艰难的适应期,请大家一定原谅!”
于是便有无数深表同情的眼神落到海华德的脸上和身上,海华德的眼睛湿润了。大主教和信徒们的宽容,反倒令海华德内疚不已。觉得自己既然正式走进了这座神圣的天主堂,那就应该把自己跟上帝和教会捆紧一点,踏踏实实地做事做人,成为一个不被人们指背的人。更何况,从大主教这些年来的讲话当中,她也深深认识到,天主教的基本宗旨,其实也跟儒家的“仁者爱人”思想是一致的,跟佛教的“劝人向善”的目标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大主教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全心全灵全意全力去爱!”
既然后者的思想和目标自己能够接受,那么接受天主教的宗旨,做一个上帝的信徒,也不是一件那么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