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第一次见面外,豆豆基本上不再来见海华德,一到岳阳便立即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清匪反霸工作当中去了。这让她稍稍感觉自己受了冷落。有时候她只想见一见他的人影,都很难见到。时间最长的一次,豆豆亲率部队深入到洞庭湖区剿匪,整整半年才回到城里。一辆最新式的美制吉普打头——那个时候岳阳人称吉普为“小包车”,相当的稀罕——后面紧跟着两台烧木炭的苏联卡车,整个剿匪队伍有五十多个人,个个土黄色的军装映衬着黑里透红的面庞,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显得朝气蓬勃。
有人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确实,豆豆并不是像海华德所认识的那样简单,他并不完全是一个悒郁而多情的人。当年那么密切的好朋友,如今让人感觉跟普通的熟人没有二致。当他的真实身份可以公之于众的时候,他就充分显露出一名党的战士所具有的另一面,就像文艺作品中所描写的那样:坚毅果敢,积极乐观,风风火火。
海华德曾经近距离观看豆豆在院子里给部下训话:“同志们,这个月,我们武装部的头等大事是什么?就是剿匪!我们要像前年在湘西那样,通过实实在在的战斗,彻底肃清洞庭湖区的匪患!除了这个大事没有别的,天王老子也不能动摇我们这个中心……”他的讲话简洁有力,富于鼓动性,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这个样子的豆豆,让海华德感觉新鲜。
既然剿匪的任务这么重要,海华德哪里还敢儿女情长,分散豆豆的注意力呢?那就只能按豆豆在训话中的要求:“一切服从于剿匪这个头等大事!”
当时的社会形势确实严峻。解放之初,原国民党残余人员和各种反动势力,在台湾方面的遥控之下,通过各种途径和形式,向我新生人民政权发起疯狂的反扑和进攻。在岳阳县,先是康王乡政府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王翦波之旧部胡坤、胡春台“二胡”匪帮的突袭,在混入革命队伍内部的二胡匪帮策应下,我多名政府干部和解放军战士措手不及,血染康王。主持工作的区委副书记孙锁成被匪徒们乱枪打死。这个案子轰动全国,是全国解放后,较早发生的反革命暴乱案,引起了党中央的注意,也受到台湾“国防部”的重奖。
为策应此案、“扩大战果”,迎接国军光复大陆,台湾方面又指使军统潜伏人员,意欲在广阔的洞庭湖平原上掀起一场更大的反革命暴乱。为此台湾还专门在上海空投了一名美人少校特工余剑虹,让她从上海乘船来到岳阳河西助战。
地处岳阳城西部的东洞庭湖平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之一”,这是海华德到过这里之后,给出的评价。这里有世界上最广阔的芦苇荡,高达三四米的翠绿芦苇丛,动辄上万亩,绵亘数百里,密集、茁壮、葱翠得如同森林,人进去了轻易出不来;间杂其间的、栖集着数不清的美丽白鹭的老柳林子,像墨绿的云霞,也像绿色的森林,一簇簇,一团团,总是望不到尽头,延绵到湛蓝的天边。这里是野鸡和野兔的乐土,也是野猪和麂子的天堂,还是野鸭和大雁等无数候鸟的越冬栖息地……
然而这样一个美不胜收、资源丰富的好地方,历史上却是一个既藏龙卧虎,又藏污纳垢的著名“三不管”地区。这里曾经是中国最早的苏区,它的领导者是贺龙的挚友周逸群,他们曾经联手在一个名叫瞿家湾的地方建立起湘鄂西苏维埃政府;然而这里的匪患却不亚于湘西,是一个痞气很重的地方。这里的广袤蓝天下,总是蛰伏着无数的秘密,这里的无垠沃野上,也是得天独厚的游击战场。
有一个反动会道门叫“一贯道”,三十年代就从上海发展到了河西——岳阳人习惯称东洞庭湖平原为“河西”——后来逐渐发展到城里,并呈放射状四散开来,像细菌和病毒一样快速裂变、繁殖,但它的根底还是在河西。解放以后,他们隐藏、潜伏下来,依仗着河西平原的千里青纱帐,干了很多不法事情。曾经有两名华容县的女干部,坐着马车到岳阳来开会,在华容至岳阳的公路上,遭到匪徒们伏击……
据报,为策应“二胡”在康王的暴乱,河西匪帮公开打出了“国民革命军湘北挺进纵队”的旗号,大肆招兵买马,准备在近期内先拿下华容,再攻打岳阳,以实际行动迎接蒋介石的所谓反攻大陆。
于是豆豆决定首先荡平河西。
夏季里的一天,豆豆带着三个侦察员,化装前往河西重镇黄金港侦察敌情。
地处河西北部边缘的黄金港,虽然离大城市有点远,但水陆交通便捷,与湖北交界,人称小汉口。俗话说,天高皇帝远,新生的红色政权在这里没有扎稳脚跟,倒是土匪湖霸在这里十分猖獗,已经有多名政府干部和战士在这里牺牲了。
豆豆此番便服侦察,表面上看似轻松——初夏的小南风在江湖的碧波间轻拂,蓝天白云下无垠的早稻、棉花、芦苇让满世界都是心旷神怡的绿色——实际上杀气暗藏,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他们一行刚踏上黄金港,便遇到了麻烦。
本来豆豆亲自出马,是仗着自己是本地人,能讲一口老巴陵腔,语音上与河西话十分接近。况且河西虽然险恶,毕竟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再黑也黑不到哪里去。可是跟随他前往的三个侦察员,都是地道的黑龙江汉子,虽然身手了得,却是典型的北方大老爷们相貌,白净的皮肤,红润的脸膛,宽阔的嘴唇,就是一声不吭,别人一眼也能看出不是本地人。
从岳阳城厢镇到黄金港,需要横越三十里洞庭湖,再顺长江逆行四十里,机帆船也要跑上三四个小时。下船以后,就在码头的小镇上吃饭。没想到就餐的饭店,乃“湘北挺进纵队”的门户据点。老板和店小二都是很专业的谍报人员。
“几位老板,是要吃饭、喝茶,还是只在小店歇歇脚呢?”一个店小二上来就开烟,嗓门尖尖的像个太监,一脸的谄媚。开的是好烟,汉口南洋兄弟公司生产的名牌红金龙。
“当然吃饭。”豆豆不卑不亢,“先点菜。要个盐巴须炒腊肉,盐巴须,有吗?”盐巴须是河西一种稀有的野菜,生长在沼泽里。
“有,有呀,老板你真会吃,真的会吃!只有真正的河西人才晓得,这个季节,藜蒿子已经老了,鸡楞梗子还要等些日子,正是吃盐巴须的时候哦,不早不迟正当时。嘿嘿,老板你若不是河西人,就一定在我们河西待过?”
豆豆也不跟对方正面打话,他暗自恪守着言多必失的原则,继续点菜:“再点一个鲶鱼炖豆腐,一个清炒菱角米,一个糖醋嫩莲子。哦,对了,还要一个清炒藕片,四个人,五个菜!”
“好嘞……”
尽管只有豆豆开腔,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对方还是很容易从来客的外表神态上观察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用电话请示了总部,按总部的要求,就在最后上的一个菜里下了蒙汗药,打算一举拿下这四个人。
也许做贼心虚吧,最后一盘菜清炒藕片上桌的时候,豆豆发现年轻的店小二一反前态,端菜的手在微微颤抖,也不敢正眼看座上的人。细心的豆豆立即意识到有问题,就在小二转身之际,将食指在嘴唇上飞快地竖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吃这盘清炒藕片,然后把盘里的藕片飞快地倒进装饭的大瓦钵子里,盖上木盖子,盘子里的藕片,像是吃得一点都没剩似的。
一会儿,大家差不多都要吃完饭了,豆豆率先垂下头,眯上眼,像是中了道儿似的。
这时候,老板、店小二、厨师统统出场了。几个人都朝着四位来客一脸的狞笑,仿佛是《水浒传》里高喊“倒也、倒也”的主儿。
光头亮得像猪尿脬一般的老板,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狞笑着说:“嘿嘿,你们几个小王八蛋,想瞒过我的眼睛,那是做梦!乖乖地缴枪投降吧,我们国军挺进纵队,是白崇禧司令长官的嫡系,也跟你们解放军一样,优待俘虏。”
一个胆大的家伙居然还伸手来下豆豆的枪。夏天衣单,四个人所带的枪很容易暴露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人刷地一齐站起来,闪电般把八支雪亮的德国镜面匣子握到手中,分别对准了敌方四个家伙。这是对方压根没有料到的!从拔枪者的动作迅捷度来看,蒙汗药丝毫没有起作用啊……
老板在惊慌了片刻之后,很快镇定下来,摆出一副洞庭湖里老麻雀的神态,说:“收起你们的家伙吧,还左右开弓呢,狗屁叫!先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哪个再说。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这块地盘上,三十年没人敢跟我动过枪了。告诉你们,这么大个黄金港,连野猫子都是我们的伙伴了!岳阳是你们的天下,黄金港是党国的天下,蒋委员长很快就要回来……”
“他回来找死吧!”豆豆大喝一声打断老板的话。
“他回来找死?找死的是你们!”老板的声调抬得比豆豆还高,“哼,都死到临头了还嘴壳子铁硬,真是不知道日里夜里哦。告诉你们吧,今天,你们几个已经不可能走出黄金港了,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路子!”他指指自己油光水滑的脑袋,接着说:“话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哈哈,不要命的话,就朝我这开枪!”
四个双枪客相视轻蔑地笑了笑。
“是……吗?”豆豆用左手轻轻摆一下,示意其他三人不忙动手,自己抢上前一步,将枪口顶到老板的额头上。还没等到老板反应过来,豆豆二话不说,头一昂,牙齿一咬,啪地扣动了扳机。一声钝响,老板的脑袋被子弹掀掉一半,红的白的飞出去一大片。
“那我就让你看看灶王爷到底几只眼,哼!”
另外几个家伙顿时老实了,乖乖举起了手,跟着豆豆一行走出屋外。豆豆说:“都跟我们上船,进城去!”
几个家伙左顾右盼,磨磨蹭蹭,估计是在等待救兵。豆豆见状命令大家加快脚步,朝码头走去。
机帆船刚离开码头,镇子上就传来喊杀声和枪声,敌人的救兵到了。开船的战士一把将油门拉到底,机帆船像一条大鱼一样向前快速跃去,很快把黄金港远远地丢在身后。
船到长江口,追兵的两条小拖轮,接到通知从两翼追上来了。拖轮的马力大,速度要远远高过豆豆他们的机帆船。情势一下子又变得危急起来,面对着看上去似乎无边无际的茫茫洞庭湖,几个人都在心里想,怎么办?怎么办?
豆豆说:“大家不要慌!大家一定都还记得,打海南岛的时候,我们就是木船打兵舰,硬是把蒋介石的‘美国造’兵舰给打沉了两条。我们今天的作战原则是:沉着应战,拖延时间,等待救兵!”
枪声很快响起来。但是豆豆很快发现,敌人也不敢真打,因为他们的目的是来营救那几个同伙,把自己的人打死了,岂不白打了?于是豆豆他们也是有一枪没一枪地开着,让自己的人都趴着,抓来的那几个家伙都站着挡子弹,双方在行进中保持着距离。打过来的子弹在船帮上碰得叮当乱响,也有不少的子弹从俘虏的头顶上嗖嗖地掠过。
双方僵持了好一阵。敌人的意思,估计是想让木船上的子弹消耗完了再真动手,而这正是豆豆求之不得的。他相信,无论哪一级政府的人听到枪声,都会伸手救援的。
果然,正僵持间,从城陵矶方向快速开过来一艘大货轮,径直朝对峙的双方闯过来。船上的人,远远地就鸣枪示警,机关枪的火舌刺破了湖上的浓雾。
原来,这是城陵矶国家粮棉仓库的新式运输船,装甲,高速,从苏联进口的,枪炮齐全,牛气得很。他们发现长江口有战事之后,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赶过来救援……
俘匪很快把河西的敌情交待得一清二楚。
整个河西地区,共有“一贯道”的会众一万多人,其中武装匪徒有四千多人,受台湾国民党直接指挥。最严重的问题,是河西地区水网沟渠纵横交错,芦苇荡,柳林子,绵延数百里,人烟稀少,要动用很大的力量才谈得上清剿,而且你一动,他就闪,像鲶鱼一样溜滑,不好对付。
豆豆向省委汇报后,引起了省委领导的高度重视。由省委出面,联合湖南的岳阳、华容、津市、常德、汉寿、澧县、临澧、安乡、沅江、南县,即环洞庭湖的“滨湖十县”,还会同湖北省的公安、石首、洪湖、监利、沙市五县,组织了一场有地方部队和公安干警参与的拉网式清剿行动,一举摧毁了“一贯道”在河西地区经营多年的大部分武装力量,活捉了军统派在这里的美人谍报员少校军官余剑虹……从此河西人民过上了比较太平的日子。
岳阳《建设报》上连载了豆豆他们剿匪的故事。海华德这些日子见不到豆豆,就一直在报纸上与他相会,读报成了海华德每天比祷告还重要的课程。报上还告诉海华德:
豆豆他们在近郊的梅子市和康王桥追捕到血案累累的岳阳县头号大土匪胡坤。这个武功高强的家伙曾经三抓三逃,这次在逃跑的时候,知道逃不脱了,就把身上携带的金戒子和美元向追捕者抛撒——当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押进城里的时候,为防止这个身手不凡的家伙再度逃跑,战士用铁丝将他绑得像只粽子一样。在地下室里关了一夜,一个排的重兵把守,第二天一早就速速押到北门校场枪毙了。
台湾空投的美人特工余剑虹,是在城陵矶红灯区三江巷落网的。这是一名在美国接受过高级谍报工作培训的川妹子,有着惊人的美貌,身手更是十分了得。在追捕她的时候,我剿匪部队有多名战士牺牲在她的枪口之下,豆豆气得跳起脚来骂娘。
后余剑虹化装成一名老妪逃亡至城陵矶,以妓女的身份隐藏下来。豆豆瞒着老婆,也瞒着海华德,亲自化装成嫖客,在三江巷与女特工周旋数日,方才将其缉拿归案。豆豆一有空就爱跟海华德讲自己的战斗故事,唯独跟余剑虹的故事,只字未提过。
“一贯道”的岳阳总舵主黎秉钧,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瓜皮帽,长袍马褂,拄根文明棍,个子小巧,还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一派文弱的绅士风度。公审他的时候,据法官宣读,经这老东西杀害的无辜百姓,就有六十多人,被他残害的妇女上百……这个人是典型的“圣人外表,禽兽心肠”,罪该万死。这个人让海华德联想起已经作古的马约瑟先生。
经过豆豆等人将近半年的追踪和蹲守,在岳阳县大云山的一个隐秘山洞里,击毙了湘北最后一个大土匪许石秋和他怀孕七个月的老婆阎梦娇。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豆豆亲自带人冲进了土匪栖身的山洞。战士们行动迅捷,裸睡的土匪夫妻甚至来不及穿一件遮羞的衣服便仓促应战。双方对射仅仅三分钟时间,我军无一伤亡,土匪夫妻被乱枪射死。
在记者的笔下,豆豆成了一个呼风唤雨的大英雄,神勇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