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海华德在院子里散步,突然听到一阵人喊马嘶,她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踱到大门口看了看,发现战士们又抓了一批犯人进来,十多个人,个个五花大绑。突然有一张面孔她感到很熟悉,想了想,王四!这不是王四吗?从前的湖匪,后来的国军上校。
王四也看见了他,突然高声叫道:“海校长救我,海校长快救我!我是无罪的!我没有去台湾,我是反蒋的,我是抗日功臣呀!”
“我操你姥姥!”一名北方口音很重的年轻战士冲上前,挥拳打在王四宽大而胡须满布的脸上。王四顿时口流鲜血,可是他仍然高叫不已。
海华德再也不能平静了。她确实听说过,国军向南撤退的时候,王四擅自脱离军队,躲到了他鳊山上的寨子里,以抗日功臣的身份,归顺了人民政府。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又会被当作国民党抓起来,于情于理有点说不过去。
王四被解放军战士推搡着押走了。海华德想了一阵之后,打定主意:既然要自己救命,又是熟人,那就不能漠然置之,就得过问一下。
本来她已经很多天没见到豆豆了。从内心深处讲,她是愿意常常见到他的。每天在天主堂里面,面对着圣母和圣灵,不能到处走动,随便交谈,没有朋友,生活枯燥。可是她也不忍心打扰豆豆。他是那样的忙碌,忙得几乎完全不着家了,连他的车队和部队,仿佛都没有回过大院。有几个晚上她在梦中跟他见了面。在梦里,他们是那样的愉悦和欣喜,如同亲人久别重逢……
这天豆豆肯定在城里,因为他的车队和部队都在。她快步来到豆豆的办公室门前。房门紧闭,没有见到豆豆。她问遇到的小战士,战士告诉她:“周部长肯定是回家了,海华德小姐您不知道,我们周部长就跟大禹治水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一次,他有半个月没回家了。”
海华德想也没想,就直奔豆豆的宿舍。
“嘭嘭嘭”。一会儿,豆豆家的木板门就被海华德敲得乱响。
豆豆的宿舍是筒子房,两室一厨,厨房在最里面。
“谁呀?”豆豆打开房门,见到海华德有点惊讶。
“豆豆,我有个急事要找一下你。”
“进来说吧,先别急!”
“不,很急,我不进来了,就在这里说!”
“哦……那你说吧。”
豆豆的老婆和孩子们都在厨房里忙活什么,欢声笑语从屋子里传出来,大约是一块儿在包饺子做菜什么的。豆豆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的已经能够出门打酱油,小的也满地跑得了。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离得很近,海华德甚至能够隐隐嗅到豆豆的体味。
“那个绑架过我的王四,你还记得吧?他先当湖匪,后来当国民党海军上校,却没有跟着蒋介石去台湾。刚才我看见被你的兵捉进来了。他看见了我,要我救他的命,我就赶紧来求你帮忙了……”
“你说的是他哟?我知道这回事。我们是奉上级的命令,特地把他抓起来的。上级有指示,这人在蒋匪军里当了个官,历史上还当过土匪,留在社会上是一个祸害。”
“可是豆豆,据我所知,王四还真是抗过日的有功之臣。他在城陵矶打沉过日军的兵舰,当时我还代表学校赞助过他五百块光洋;后来还在马家店帮助你叔叔他们打鬼子。这你都知道的……”
“海华德,你说的都是事实,”豆豆平静地说,“当时国民党担负了正面战场的主要抗日任务,一些正义之士都会聚到了他们的麾下,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拥有了不起的战功。可是,这并不能消弭他们的罪恶。他们对人民是有罪的。作为共产党人,作为胜利者,我们绝不能同情这些曾经的阶级敌人!毛主席不是专门指出过吗,我们不能同情恶人,我们必须牢牢记住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们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海华德感觉到了难度,她没想到豆豆现在也会打官腔了。她相信一个人一旦打上了官腔,用汽车去拉都很难拉得转来。
因为面对着的是豆豆,一个非同寻常的好朋友,不只是一个武装部长,海华德就没有什么顾忌,她还是据理力争:“况且亲爱的豆豆,他跟其他国民党军官一样,完全是可以逃往台湾去的。可是他最终选择了留在大陆,这也是难能可贵的呀。”
“唉,亲爱的海华德,我们是好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我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你讲的话。可是,这个问题很复杂,它绝对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简单,说句话放人就能了事。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好好研究研究,不能急于作出处理……”
“可是你要是拖一拖,人就没有了。完全可能明天一早,你的士兵就……”这一向北门老校场天天都在枪毙人,海华德清楚得很。
“不是我要拖,海华德。”豆豆终于捺不住性子吼了起来。
海华德眼睛有点湿润,她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奈与无助。此前她是充分相信自己对豆豆的影响力的。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以感情和友谊作为基础的,革命者总是把原则放在首位。
第二天一早,海华德早早起了床,装作散步来到豆豆家附近,希望在出门的路上截住豆豆,跟他再谈一谈王四的事。
果然还不到早餐的时间,豆豆就全副武装地从家里走出来。笃笃笃笃……带铁掌的大皮鞋,在水泥地面上敲得很响。
远远看着豆豆抬腿甩胳膊英武豪迈的样子,海华德不禁在心里说:“岳阳这么多的解放军,最漂亮的还得数豆豆了……”
豆豆笑着跟她打招呼:“这么早呀海华德!”
“豆豆,”海华德迎上去,开门见山,“我还想找你讲一下王四的事。”
豆豆的笑容立即收敛了,语气很严肃地说:“海华德,这事你就别掺和了。时代不同了,你就好好待着,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的身份特殊,就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了。忘了王四的事吧,这人不是也打过共产党解放军吗?不是还绑架过你吗?难道你忘了,啊?!”
“可是他也抗过日……”海华德不甘心地嚅嗫道,“我……还是想给他讨个保……”
“这没有可能,”豆豆说,“为这事,昨晚我特地打电话请示了上级,这个人留不住了。上级要求我们尽快执行!因为他当湖匪的时候,杀过不少的人,有血债。我军南下的时候,他也跟我们对抗过。这些情况我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海华德,亲爱的海华德,我的老朋友,我求求你,你就别管这事了吧。”
“可是……可是……”海华德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一样立在豆豆前面,一动不动,挡住他的去路。
“别说了海华德,这事要再说下去,你真的就让我为难了!”豆豆的脸板起来了,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总不能为了一个不怎么相干的人,把你最好的朋友给害了吧?”
“呃……”话说到这个分上,海华德就只能鼻子发酸了。
“你待着吧,我要走了,车在大门口等着我,多保重吧海华德!”豆豆也不看海华德的脸,身子偏过海华德,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那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王四,熟人熟事的,就算是我们给他送送行吧……”巨大的失望和伤心,让海华德眼皮子全红了,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她大步冲到豆豆的前面拦住他,高声说道。
“这倒可以考虑,这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我现在就带你去吧。”豆豆站住说。
二人一前一后向教堂的地下室走去。教堂的地下室本来是堆放杂物的,现在成了关押反革命的临时监狱,二十四小时有战士看守。
隔着铁栅栏,戴着脚镣手铐的王四一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脸上就浮起一阵兴奋:“呵呵,周部长,海校长,你们来了,请你们救我出去吧。你们是了解我的,我们是老熟人老朋友了。周部长你手下的人不应该抓我呀,我可是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呀……”
豆豆和海华德都默然无语,因为他们面对着一个即将被执行枪决的人,无法回答他提出来的关于生存的请求。
“你们把我救出去,我们全家、我这辈子都会记住你们的大恩大德的,我们家祖祖辈辈都会感激你们的。你们知道,我在鳊山上有一个很大的大院,我把他送给你们,你们要是不要的话,我就把它交给政府。我还有一些金子和银子存在家里,我统统都交给政府。然后我到圣安古寺当和尚,洗心革面,赎罪积德,做个好人……”
可是任凭他说破嘴巴,豆豆和海华德都没有说话,而且两个人的脸色都像隆冬季节里洞庭湖上阴云密布的天空。
他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妙,“扑通”一声跪到水泥地板上,叩头如捣蒜,边叩边哭喊起来:“你们一定要救我出去呀,我实在不想死,我今年才三十九岁呀,呵呵呵……”
王四的话让海华德心里一动。三十九岁,正好跟冯·李斯特同年,也跟豆豆同年。虽然跟王四打交道多年,可还是第一次知道王四的确切岁数。岳阳俗话讲:河风吹老少年人。王四在湖上长大,就格外显老,海华德一直以为他要比冯·李斯特和豆豆年长很多。她想起前几天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三十九岁,是男人一生当中最年富力强、最成熟、最好做事的时候!越想到这些,她就越想努力救一救这个人!
“豆豆……”她用饱含着泪花的眼睛向豆豆征询。
豆豆躲开她的眼睛,毅然掉头朝外面走去。
海华德也顾不上王四的呼天抢地,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刚刚走到地下室的门口,豆豆还想跟海华德讲句告别的话,却被一个大胡子军官拦住了。海华德认识这个大胡子,他是武装部的参谋长,姓曲,河南洛阳人,豆豆的主要助手。
曲参谋长凑近豆豆的耳朵讲了几句话,豆豆顿时满脸大怒,跳起脚来怒吼道:“我×他个娘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干哪!老子一定要毙了那帮王八蛋!”说完甩手而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大胡子讲:“曲胡子我告诉你听,那个王四,不要执行了,老子不做断子绝孙的事。他今年才三十九岁,跟老子一般大,还能做不少的事。曲胡子你给我刀下留人,有什么问题,我个人负责!”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已经成为圣安古寺僧人的王四,才流着泪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告诉前来看望他的海华德。
原来,在王四被抓走的那天夜里,黄沙湾镇民兵营长——一个在小码头上扛大包的码头工人——带着几个背大枪的家伙,开了一条船到鳊山,私自把王四的两个老婆和三个女儿都绑到了营部——前镇长汤志龙的私宅大院里,还一把火烧了王四的鳊山大院。在初夏的闷热天气里,在雪亮的灯火下,他们把五个女人的衣服全部扒光……直到天亮,才以人民政府的名义,将她们全部枪毙,同时还枪毙了一块抓来的王四家里的所有男丁。
那个时代,别说一个民兵营长,就是一个连长、排长,也有生杀大权,连豆豆这样的正规军军官,也奈何他们不得。
一大家人的死,或者说一个家庭的灭绝,换来了王四一个人的生。从此他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