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秋天,湘潭地区《建设报》头版头条刚刚登出岳阳县剿匪工作全面结束的总结性新闻,突然传来豆豆晕倒在追捕大特务曾凡之现场的消息。
海华德听到消息,二话不说拔腿就从天主堂赶到先锋路康复医院——普济医院已经改名为康复医院——去看望还在抢救中的老朋友。
也不知道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呢还是抢救病人的需要,医生坚决不让任何人进入豆豆的房间,病房外的走廊上站了一大群人。因为豆豆是县委常委、武装部长,主治医生便被院方慎重确定为小有名气的青年专家胡建佳。这里已经没有了外籍医护人员。这位小有名气的胡建佳,在六十年代初,因为给毛田一位妇女成功摘除腹部四十公斤巨大肿瘤而名闻全国。
随着天色从明亮变得暗淡,病房门外的一大群人,最终只剩下豆豆的老婆何美仪和海华德,再就是曲参谋长和一名警卫员。
何美仪态度不冷不热地问海华德:“海小姐你怎么还不走?你回去吧,有我在这里不就行了吗?”何美仪长得不好看,态度不友好,就显得更丑,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
“就走就走,我这就走,”海华德连声道,“我不过是想,当年我受伤在这里住院的时候,周部长在这里服侍了我好多天。喏,就在对门那间病房里。今天周部长晕倒,我不多待一下心里过意不去,我觉得我应该为你们做点事情……”
何美仪惊讶海华德的岳阳话讲得就像土生土长的岳阳人,便也用学得一点都不像的岳阳话讲:“你还是回去吧,海小姐,这里有我就行了。旁人再怎么样,可我毕竟是他老婆。再说,医生也不允许这里的人太多。去吧,海小姐,去吧,噢……”
何美仪早就从豆豆嘴里知道,海华德跟豆豆是黄沙湾学校的老同事、老朋友,是豆豆已故朋友的未婚妻,关系非同寻常。从第一次见到海华德起,海华德的惊人美丽,以及她异于常人的高雅气质,让何美仪差不多立即就对她产生了反感和敌意,从此在骨子里把她当作最大的敌人来防范。
海华德把头伸到门上玻璃孔前最后看了豆豆一眼,就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何美仪的态度,聪明的海华德自然心知肚明。
豆豆其实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因为疲倦和不舒服,又在打点滴和输氧,没有把眼睛睁开罢了。门外的对话他都听到了,当他听着海华德显得十分沉重的脚步声远去的时候,心里不禁有些微微的怅然——如果眼下来陪护自己的不是何美仪而是海华德,那……
所幸这样的怅然,像倏忽掠过的不规则气流,一闪就过去了,刚刚苏醒的豆豆,就像当时在中国大陆红极一时的苏联英雄保尔·柯察金一样,意识里马上就是工作工作了。“大尧,大尧,”他在病床上高声呼唤公安局长张大尧的名字,其时张大尧正在跟他合作做反特工作,“张大尧来了吗?大尧你在哪里?”
艰苦斗争的年代,人们其实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感情问题的,工作才是头等大事。
豆豆确实是因为工作太忙太累而倒下的!
清匪反霸工作胜利结束之后,反特工作又掀起一个高潮。岳阳这个地方,解放初期,潜伏的特务和各种反动势力的活动比较严重。特务跟土匪不同,土匪是群体的,特务是单个的,或者小股的,可是特务的隐蔽性、危害性和危险性都要大得多,比土匪更加难得对付。
在经过好几年的剿匪战斗之后,人到中年、负过重伤的豆豆,颇有些力不从心。于是,他便改变做法,与岳阳县公安局长张大尧实行军警联手。张大尧是岳阳县熊市乡人,比豆豆要小十多岁,这一年还不满三十,但已经有“湘北神探”的美誉了,他和他的主要助手周志恢、熊幼平、屈忠藩、彭胜前等青年侦察员,因为连续破获过几起反革命案件而受到过公安部长罗瑞卿的高度赞扬。
张大尧个子也像豆豆一样高大,白净的面皮上有一对卧蚕似的浓眉,灵动的眼神和从容的声音,给人以精干、睿智的感觉。两个人年龄差距虽然很大,可是合作得相当愉快,他们一上来就捣毁了中统潜伏特务曾凡之精心打造的湘北特务网。
曾凡之是中统的少校,解放前夕受陈果夫之命在岳阳潜伏下来,在城南的吕仙亭落发做了一个假和尚。他手下的九个特工,都跟着他在庙里住下来。原来的和尚班子全部被他们给杀了深埋到庙堂的地底下。
侦破这一帮特务并没有花太多的功夫,张大尧通过技术手段,很快就发现吕仙亭里面老是在向外发报,古怪的密电码很难破译。遂与豆豆商量决定,早一点将这帮家伙一网打尽。
等到要正式动手的时候,难题出现了,这帮家伙的警惕性很高,张大尧派出的几拨便衣侦察员都无功而返,根本拢不了特务的边,夜色下徒手交锋的时候,还重伤了我方一个人。可以肯定,这帮家伙个个武功高强,还佩有轻重武器。豆豆和张大尧都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想在和平年代牺牲一个战士。而要收拾这帮家伙,目前看来智取已经不行了,只能强攻。
怎么办?
张大尧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反特、破案的书。这些书,两人都读了若干遍了,就是找不到如何不死人而干掉眼前这一伙特务的办法。
最后还是年纪大一点而又当过兵的豆豆拍的板:强攻!采取严密的防护措施之后,组成突击队,实行强攻!
所谓的防护措施,就是选拔出来的二十名战士,脱下苏式船形布军帽,戴上一顶钢盔,再按豆豆当年打海口的土办法,在厚厚的北方棉衣外面套上一件浸了水的棉大衣,这样多少可以挡一下子弹。
张大尧的公安部队倾巢而出,三四十人负责外围,把吕仙亭围了个水泄不通。
两家的队伍约定在公安局大院里会合。就像县武装部设在天主教堂里一样,当时的县公安局也设在竹荫街西头的一座旧基督教堂大院里,所属的消防队、交通队也都设在这里。一座新建的六层办公大楼顶上,有消防队的瞭望台和高高的避雷针,也是岳阳城里的制高点。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让大院日夜显得喧嚣。那个时代的公安局往往是城市的中心,比县委县政府还热闹。
动手之前,张大尧突然发现,豆豆的二十个人里面,多了一个人,变成了二十一个人。多出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豆豆本人。他将自己全副武装,看来他打算像平常那样遇事就带头打冲锋。
在豆豆给大家讲话的时候,张大尧凑到曲参谋长的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曲参谋长赞同地点点头。他们商量好要把豆豆从突击队里拦下来。
等到正式出发的时候,张大尧突然手一挥:“宋子明、刘修文,上!”公安部队里,应声跳出来两个精壮的青年汉子,一下就把豆豆给摁住了,豆豆急得直叫也没有用。曲参谋长朝张大尧竖了下大拇指,带着队伍冲上去了。
很快就枪声大作,战斗打响了。
没多久枪声便稀疏下来,突袭成功了!
突然听见有公安战士高呼:“抓住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豆豆和张大尧所处位置不远处一掠而过,像夜色下掠过公路的王八老鼠一样,然后又像山林里受了惊的野兔,连蹦带跳朝着湖坡边跑去。
呼的一下,豆豆这一拨人全部迈开大步尾随着追了上去。此人正是曾凡之本人。解放前他在美国受过专门的技能训练,从寺庙里成功脱逃之后,以常人很难追赶的速度奔跑在茫茫夜色下的湖滩上。
追兵自然不可能放弃目标,湖滩上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曾凡之不时回过头来,朝着追赶的人群叭叭开上两枪。
跑在最前头的豆豆,跑着跑着突然向前一仆,在沙滩上翻了个斤斗就没气了。中枪了吗?用手电筒照照,没有伤口,也没有血,就是不省人事……
追赶过来的曲参谋长,也顾不得抓曾凡之了,背起豆豆就朝离得最近的康复医院跑。
好在曾凡之最终还是被捉住了,他手下的人也被一网打尽。
过了两天,海华德又来到康复医院,却没有看见豆豆,一问,才知道康复医院已经把豆豆转送到岳阳县干部疗养院去了。
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主治医生胡建佳告诉海华德说:“周部长这次之所以晕倒,根本原因就是过劳。枪伤加上过劳,要是再不去疗养、休息,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只需几年时间,他就有可能像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起不来了……”
海华德早有所闻,这个面皮白净的青年专家,专业水平不在当年普济的首席医师美国人琼·汤姆生之下,他的意见是可以听的。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到干部疗养院去看望豆豆,她觉得自己必须当面把胡建佳的话再对豆豆说一遍。
有意思的是,岳阳县干部疗养院,就是海华德当年的学校,黄沙湾教会学校。这里值得交代一下的是,黄沙湾教会学校,后来还做过岳阳县五七干校和岳阳县委、市委党校。办干部疗养院,只不过是黄沙湾生命史上的一个小插曲。这个八百里洞庭中的小半岛,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办学的好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难道是天意吗?”在独自步行去黄沙湾的路上,海华德不断地在心里琢磨着,“我都打定主意不再到学校里来了,哪怕是给冯·李斯特上坟烧纸也不再到学校里来,为的是不想让自己再伤心。可是,可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凑巧,一不小心,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都走到学校里来了?看来自己真的跟这个黄沙湾有缘啦……”
反特防特,南津港铁路大桥不让过了,还安排了公安部队日夜把守,行人只能从桥下的湖面上过渡。一只小木船,在变得有些浑浊的水面上撑过来,撑过去。海华德仔细一看,撑船的老头,竟然是当年学校的挑水夫赵阿勇。学校建了水塔,用柴油机水泵从湖里抽水上来,再不用挑水了。当年精壮的汉子,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驼得厉害,二人不禁又唏嘘感叹了一番。
海华德提着一大网兜罐头、糕点、水果,气喘吁吁走进了疗养院。当年的教学楼已被用来做了病房,一间屋子里住六个人,豆豆因为是领导干部,住的是当年的教师办公室,两个人一间。海华德进房间的时候,公安局长张大尧也坐在房间里。进门的那一刹那,海华德感觉豆豆和张大尧的脸上都升起一种明显的不自在的神情。她以为是自己一个女子的到来引起了两个汉子的尴尬,其实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刚刚他们正在说着的一件事,就是关于海华德的。
公安局的技术人员在进行海外邮件检查的时候,收到了德国人克劳斯·冯·李斯特七年前从苏联西伯利亚某军事监狱寄往岳阳的一封信,收信人自然是海华德。翻译后的德文显示:冯·李斯特还活着,根本就没有阵亡,他依然在迫切等待着与海华德的重逢!
这件事一下子把豆豆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豆豆感觉需要紧急思考的问题是:这封信要不要交给海华德?他跟张大尧在一起分析和推理:“我说大尧,七年前的冯·李斯特虽然没死,并不表明他今天仍然活着,因为当时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战犯审判。以冯·李斯特的纳粹将军身份,他能够保住命的可能性不大!这封信如果交给海华德,会不会搅乱她已经趋于平静的生活?就算他们重逢了,海华德跟着一个纳粹大战犯过日子,会幸福吗?更何况为了让海华德得到目前的平静生活,我和县里领导其实给她担了很大的担子呀……”
张大尧说:“部长如果您这样考虑,那好办呀,这封信不是已经延误七年了吗?我们就让它再放一放吧,反正别人也不知道。等您考虑成熟以后再定,您看如何?”
“那就暂时这样吧,我也没有完全想好,唉……”
“可是,周部长,这种事,恐怕不能太犹豫,更不能儿女情长。我建议您从大处着眼,看准了的问题就要痛下决心。”
“那就这样办吧!大尧呀,你的意见很好。真的,你帮助我痛下了决心!”
“信交给您,还是存放在我们这边?”
豆豆想了想,说:“那还是放在我这里吧,大尧你要注意保密,这事我们两个人晓得就行了。”
“明白。”张大尧把信从公文包里再次拿出来,交到豆豆的手上。
这时候海华德正好进了门。张大尧跟海华德寒暄了几句,出门坐上土黄色三轮摩托回了城。
可怜的海华德,纵使她拥有小说家那样丰富的想象力,拥有神职人员那样的心灵感应力,也不会想到,令她牵肠挂肚、魂萦梦牵多少年的爱人冯·李斯特,已然在刚才这两个男人与自己的寒暄当中,与她失之交臂!否则她的人生之路将会从根本上改写!哦,这就是命运吗?
刚刚作下“案底”的豆豆,被自己的特殊抉择煎熬着,只好躺在床上装作人不舒服闭目养神,不敢拿正眼看海华德。
海华德跟着豆豆一块到小食堂吃过午饭以后,两个人一道在学校里漫步。正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隆冬季节,这样的季节,气温让人变得沉静,水一样柔软的情绪,往往更能让人回忆往事。
海华德清晰地记得,一九三五年,自己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来到黄沙湾的,肃杀的高天与刺骨的白水,再加上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的北风……
在他们住了许多年的绿楼的门前,望着“院长办公室”的牌子,他们不敢贸然踏入。望着水泥台阶上的青苔和墙壁上的爬墙虎,两个人禁不住热泪长流。年轻的警卫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专门请了假跑过来陪同他们的厨子麻老二,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们。厨子麻老二是唯一没有离开学校的旧人,工作也没有改变,还是当厨子。
毕竟是男子汉,加上还有个冯·李斯特来信的大事——一个天大的大事在心里放着,豆豆很快就让自己从儿女情长当中跳了出来。他陪同着海华德在学校里若无其事地到处走动,同时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那封信。
在武装部机关里,繁忙加上顾忌,让他很少有机会能够这样跟海华德近距离待上如此长的时间,细致地看一看这位风韵犹存的美女,这位自己曾经深爱过的梦中情人。豆豆边思考着,边跟在海华德的身后,看她那白如凝脂滋润细腻的侧脸,看她偶尔回头看他时的蓝色双眸……
越看,他心里那个既定的主意就变得越坚定,就越不想海华德在看到那封信之后,重新与冯·李斯特取得联系。此刻的他,绝不是那种心理阴暗、卑鄙自私的小人,对海华德心存什么歹念。他想到的只是:“在这一方土地上艰难成长起来并渐入人生佳境的海华德,已经经历了过多的磨难,不应该再接受任何的痛苦和波折了。可以肯定,无论在中国大陆还是在国外,海华德只要跟那个今生都只能是阶下囚的大战犯冯·李斯特重聚,都只能是一场不幸或灾难。资料显示,以色列人对纳粹战犯的追踪,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不断有逃亡到世界各个角落里隐藏的纳粹分子被揪出来的报道,有的纳粹分子甚至将自己彻底整了容,但精明的以色列人照样能够辨识清楚。纳粹的罪行早已经遭到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的共同唾弃。”
告别的时候,豆豆已经在心里打定了最后的主意。他握着海华德柔嫩的双手,机械地说着:“谢谢你,亲爱的海华德,这么远还跑过来看我。你一定要多多保重自己……”心里说的却是:“对不起了海华德,过去我一直在由着你的性子想事、处事,这一回,我得以一个男子汉、年长者和老朋友的身份,帮你作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捏捏口袋里的信,自言自语道:“只要把这封信交给她,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去找那个人。这可是害了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