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豆豆醒过来了,他的两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哎哟好痛,好痛……”
海华德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忍着点啊,豆豆。这里是天主堂的地下室,我是海华德。是曲部长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你还记得吗?”
“哦……是吗?海华德,是你吗?”
“是的,是我。你先吃一点东西吧。”海华德将曲部长拿过来的“战备物资”橘子罐头,送了一勺子到他嘴里。
“哎哟,好痛!”豆豆连嘴巴都动不得,只能将食物慢慢地囫囵吞下。
喂完半瓶罐头,海华德想跟豆豆好好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痛苦。可是在她帮着他尿尿的时候,他扯起嗓子直喊痛,忍不住发出巨大的哼哼声。
海华德知道豆豆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了,就给他打了一针吗啡。
一针下去,豆豆哼倒是不哼了,却发出了巨大的鼾声。
海华德静静地待了一会,也忍不住瞌睡,在豆豆的身边睡着了。一根长蛇样的蚊香,盘在一块小木板上,伸着像宝石一样红亮的火头,冒着浓重的六六六粉味的青烟。
天亮之前,海华德和豆豆睡得正酣,突然被外面鼎沸的人声惊醒过来。和衣而卧的海华德爬起来就朝外跑。跑到地下室门口,她傻眼了。只见站岗的战士举着枪对着前方,曲部长的枪也握在手中。在他们的面前,竟然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秘密泄漏了!
何美仪亲自带领她数千人的造反兵团攻进了县武装部。在这个大院里住了十多年,她当然知道地下室是最佳的藏身之处。
许多年之后,在曲部长以专案组长的身份审查何美仪的时候,才搞清楚泄漏秘密的竟然是老中医孙海涛。他的大孙子孙小海,其时刚刚参加工作,在地区机电公司开车,因积极追求进步,成了何美仪手下的造反派。这天晚上他刚好回了一趟三家方的家,闲聊的时候,从爷爷口中得知,被军队抢走的周副专员,藏在了天主堂。
尽管孙海涛特意叮嘱孙小海千万要保密,否则就会把周副专员以及救他的人都给害了,可是立功心切、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的青年工人孙小海,在经过大半个晚上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向他所崇拜的女战斗英雄、造反兵团司令何美仪告发了——那真是一个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年代呀!何况,在学校讲过无数次英勇战斗故事,现在又成为岳阳造反兵团司令的女英雄,在那个时代的魅力可以说是无坚不摧的!更何况,孙小海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
此刻站在海华德的门前,何美仪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踏上一步,左手叉腰,右手一挥让大家安静,然后显得无比真诚地跟曲部长说:
“老曲,你一个贫下中农子弟,革命军人,你要注意不要把自己的屁股坐歪了!一个岳阳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恶毒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动分子,一个外国特务、大主教、大破鞋,当今岳阳的超级大案,你却要保护他们,你想想,你这是什么阶级感情?你摸着胸口问问,你这样做对不对?”
曲部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管什么对错!你也不能证明你这样做就是对的!老周在四野的情况我不清楚,可是岳阳剿匪,我可是全程参与了的,老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为了剿匪他可是命都可以不顾的人,从洞庭湖到大云山,上万的土匪都是被他消灭的!这一些,难道你不比我清楚吗?你为什么不摸着自己的胸口问问?亏你们还是这么多年的夫妻,笑话!”
“我们只不过是同床异梦的夫妻,是组织上包办的夫妻!周震东他一个地主崽子,我一个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的姑娘,会是真正的夫妻吗?当年我是被迫嫁给他的,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的党组织就是包办婚姻的封建家长啰?你这可是对党不满。再说呢,你没有感情,怎么生出那么一串孩子的?”
“姓曲的,你不必用这样的话来气我,来激我。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请你让开,让我们革命造反派的战士进去抓人,否则只要我一声令下,我们的造反战士就要踏平你们这块土地!”
“姓何的,我也警告你,”曲部长勃然大怒,朝天上啪地就是一枪,“你们今天要想进这个地方,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怕是没有王法了!”
枪声一响,现场冷寂了半分钟,突然何美仪举起拳头,大喊:“反革命军阀开枪打人了,造反派同志们,冲啊!”
隐藏在人性深处的“恶”一旦被激发,就像沉睡的火山被点燃了一样,在这个清晨释放出毁灭性的力量。
几千人的人浪,真的从曲部长和站岗战士的躯体上一涌而过,像洞庭湖的大堤决了口一样,涌进了地下室……
那一刻,海华德第一次感到,人群对她来说,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