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事关升迁的关键时刻,方向西不打算找老板,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做人的分寸问题。老板把他从副科级干部一直弄成省里要害部门的处长,已经尽了心了,如果他还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这就叫做不知足,没分寸。另外,假如老板对他还有安排,他就会在适当的时候作安排的,何必要自己说出来?说得不好听,这样的作派叫做狗急跳墙。方向西很清楚老板一直看好他,是他为人做事还算地道、有分寸。他可要坚持住这一条做人的原则。
既然这样想了,方向西也就很放松了,不愿再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要做到不听,就要不去那种散布小道消息的场所。方向西决定除了工作,不出去应酬。
方向西的策略坚持到第十五天便失效了,一个叫做一蓝的女子约他,他无法拒绝,欣然应约。
这个叫做一蓝的女子,在方向西看来,是他二十多年以来所接触的女性中,最为神秘而又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的女子。方向西的业余爱好首选是读书,不择食,什么书都看,甚至连汽车美容之类的书也看,每晚必在床上由书来催眠。他惊奇地发现,一蓝比他读的书更杂,记忆力还远远地超过他。很多他记忆中的好文字好细节,遗漏的部分,她可以给缝补起来。就凭这共同的兴趣,他与她的交谈便会十分愉快。他羡慕她的阅读量,更佩服她对于知识化解和使用的能力,和她交谈,永远不会感到重复、落伍、枯燥。一篮说话也是滴水不漏。就凭这滴水不漏的本事,方向西觉得要是一蓝从政,会是一个出色的官员。
要说一蓝的缺点,在方向西看来,就是太漂亮了,身材容貌简直无可挑剔,妩媚的外表,太容易挑逗出男人心灵深层的原罪,这东西可是洪水猛兽,理性往往无法扼制。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抵挡这般冲击?最终无不是败下阵去,或是鱼死网破。古人一句“红颜薄命”,真是说穿了世相。
一蓝给人的感觉,总是隔着一层雾,让人看不透她。她从不讲她的经历和委屈什么的,他认识她有好几年了,至今不知道她干的什么职业,是否有家庭。在方向西看来,一个幸福的女人,可以很聪明,但不能很深沉。玩深沉是男人的事。任何男子都不会和深沉的看不透的女人过日子,就居家过日子而言,女人还是蠢一点点好。
方向西是一个执拗的人,无论碰到什么疑问,都要设法弄清楚。无论多棘手的工作,都要设法拿下。他越是看不透这个女子,就越是引诱着他想去了解她。为了看透一蓝这个非同一般的女子,方向西不惜动用包括公安在内的朋友来调查她的隐私,但所获甚少。大体上知道她的母亲有贵族血统、她一共有过四次婚姻、她在全国的三四个城市轮流居住、偶尔也会来这个城市看看……一蓝的生父据说是一个华侨,在印尼和美国都有他的公司,她与生父保持着联系,但很少,经济上她从不依靠生父……一蓝的学业很零乱,读过乡村小学、跳过级、上过很好的大学、但又莫名其妙地放弃学业、去国外求过学、最终还是放弃,有过在乡间、小城镇、省会和北京居住的经历、干过如普通工人和农民一般的粗活,受过苦、婚姻和爱情不顺、她有一年的经历是一个空白,如同失踪,不知去了哪里……这些支离破碎的经历,与一蓝的性格形成是有着直接联系的,这么看来,方向西有些同情和理解她了……
一蓝约见人,必是在圣米斯德大酒店。这是省会最好的五星级酒店。这个外国名字好是好,就是叫起来麻烦,人们便顾不上斯文将其简称为“圣德”。凡来省城的老外都爱住在这里,因为无论是店名还是软硬件都符合他们的要求。也符合一蓝这种人士的标准——他们的标准便是将一杯康师傅纯净水喝出十个盒饭的钱来;将牛肉只煮到带血丝七成熟;花一百块钱可以在其他店子里买到的同样的裤子,更愿意在这里出一千块钱给买下来……只有这样,才心安理得,才算对得起“圣米斯德”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店名。
不必问在哪里见面,方向西径直来到“圣德”。
服务员径直便把他带进了一蓝固定的从来不变的包厢。很快茶也上来了,是方向西常喝不换的这家酒店专门从民间弄来的“老红茶”。
在座的还有一蓝另外两位女友。在有些昏暗暧昧的灯光下,她们都打扮得难辨年龄,无论是光线和打扮,看来都符合主持人一蓝的神秘气息。这两个女子都认得方向西,方向西却叫不出她们的名字,她们热情地叫着他“方哥”,并伸出柔软无骨、脂粉密布、香气乱窜的小手。
这天晚上三个女子一台戏,叽叽喳喳抢着说话,没有方向西说话的余地。讲的话题是清一色的神神道道,看相啦,卜卦啦,算命啦,敬神啦……这是方向西不怎么感兴趣的话题,但今晚鬼使神差,他竟能够听下去,直到结束。
有几个故事方向西觉得有点意思,便记下了:
一个女子说她有个远方舅舅从不相信民间巫术。有一次陪一家人游武当山,见离大庙不远的路边上有一个看相的摊子很火爆,围着不少人,凡看过的,都说这个师傅有真本事,家中便有人跃跃欲试。舅舅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是某市政协的兼职副主席,他坚决制止家人的行动。他不让亲属去信迷信也罢,就不该高声说话,被那相师听到了。那师傅大为不满,便叫道:这位首长你老人家不相信不要紧,也不要砸了我这饭碗啊,如今可不是搞文化大革命,政府也不禁止这一行了。舅舅脾气大,拉开架势要和那师傅吵。相师见吵下去会影响他的生意,便退一步,说:这位首长你莫生气,我送你几句话,也不收你的钱,要是灵呢,你就不要说三道四了,要是说得不对,你再掀我的摊子,好不好?我送你三个一:你老人家是一线单传,一身空职,一个好女。此话一出,我舅舅便退出人群,躲到旁边抽烟去了。这话真把我舅舅的情况说绝了,他们家历来女多男少,不仅他只生一个男孩一线单传,而且是好几代一线单传。职务也说得死火,是什么主委,什么顾问,什么基金会名誉顾问,什么学会常务理事,什么刊物的名誉编委,什么大学的客座教授……头衔有十几个,没有一个是实职。一个好女,说得我舅舅心花怒放,他家老三考取了美国的奖学金,学成后,嫁给了一个有国际影响力的美国经济学家,与我们党和国家的高层领导人,经常有往来。这位相师看一个相只收十块钱,他的家人见把我舅舅看准了,就有三个人请这师傅看了相,递上去一张百元大钞,等着相师找钱。舅舅远远地看见了,喊道:还找什么找!一个完全不信巫术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下子被别人看透了个人隐私,不禁哑口无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拐弯。
另一个女子说的是,有一个规格颇高的旅游车队去一个著名的景区旅游,在经过一个集镇时堵了两个小时的车,县里派了交警来,还是无济于事。原来这镇上有一个刁民,当初拓宽道路时,他家有一堵杂屋的老墙因漫天要价没有拆成,那里成了镇街上最窄的地方。每有大巴车经过时,必要减速小心行驶。后来这刁民想出个生财的办法来:他训练了一条狗,每天无事时领着狗躲在对门街口看打麻将,每见有旅游大巴车过来,便算准时间,驱狗过街,待那汽车一打方向盘躲狗时,必会碰倒他家那堵风都能吹倒的老墙。接下来,这人便当街拦车索赔。因赶路要紧,每碰上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私了赔点钱。待车走后,这人花个十几分钟,便将老墙垒好了,再等好事上门。近年来他就依靠此招谋生。这天这辆大巴车已是第三次遭遇这套老把戏了,司机坚决不再赔偿,倒要看看当地政府如何处置。眼看着僵持不下,炎天热暑的,县上说派领导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到。这一等不要紧,一下子汽车便排成了长龙,喇叭声响成一片。这时后面一辆长途客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和尚,他走到拦在街正中的、在竹篾睡椅上睡觉的刁民身边,看了一会,然后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只见那人弹起身来,瞪大眼睛看了和尚一会,然后垂下头来,迅速搬开睡椅,溜进屋里,堵了几里长的车队顷刻疏通。这和尚轻轻的几句话比交警还管用,究竟使的什么法术呢?原来这和尚对这刁民说:二十七年前,你家出过大事:三牛相克,两死一伤,对不对?兄弟,得饶人时且饶人呵。原来二十七年前,这人的父亲见邻居有头老黄牛常来吃自家菜园子里的菜,骂过它,打过它,但那牛还是来,牛主人也看得不严。便心生恶念,将菜园靠河一角下面的坡土掏空,割了些嫩草放在上面,引诱这牛上当。一日这贪吃的牛果然踩空,掉到河里淹死了。半年之后,他父亲去犁生产队上的地,不知怎么地惹恼了另一头黄牛,这牛将他父亲顶在土坎上。待人们赶来救援时,他父亲已经没气了。那头被人们追打的犟牛也掉到坡下跌瘸了一条腿,从此不能下地了,不久生产队杀了它,分给每家每户吃了一顿肉。此人的父亲属牛。正合了和尚所言“三牛相克”的说法。这刁民怕遭父亲同样的报应,从此不敢再做这等缺德的事。后来他打听到了这个和尚事佛的寺庙,前往请求大师念经赎罪,甚至还提出要拜和尚为师的请求。和尚说你先回家去吃三年斋再说。终因此人难舍荤腥而不能入佛门。
第三段,说是某地有人想考一考一个常来此地算命的瞎子。一天那瞎子到此算命,村人报了一条刚生没几天的耕牛的时辰日子让那瞎子算。瞎子一折手指,愤而变脸骂道:这是你们哪个的娘哪个的爷吧。先生只算人命,拿牲口的命给他算,是极大的侮辱……
小聚结束后,一蓝搭乘方向西的便车。在车上,一蓝说:老兄的心事蛮重啊。
方向西反问:是吗?
一蓝:我不会猜错的,老兄,你还从来没有这么心事重过。最近没有回乡下老家去吧?
方向西:是的。
一蓝:不久前,我听朋友说你们花岩县出了一对会看相的父子,父亲叫马观正,儿子叫马观心。据说父亲还救过一位县长。你听说过吗?
向西:听说过一点,我不大关心这种事,早就忘了。
一蓝:你干的就是关心人和社会的事。凡是能够在社会生活中存活的东西,必有存在的理由,去见识见识这些东西也是一种生活,也是能长见识的。
向西:你想去见识见识?
一蓝:有空的话,我会去拜访拜访,我对神秘的东西感兴趣。被现实所累了,就想了解虚无的。
向西:要我安排么?
一蓝:不用。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与你们官方的作派不同。
说到这里,一蓝便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方向西知道,这是她的风格——话留三分。
到了一蓝居住的地方,她不让方向西送进去了。她从来没有邀请朋友去她家坐的意思。
回去后方向西琢磨:今晚一蓝约他出来,讲的全是同一个故事,加上她突然提到的人物——这个精明的女子,一般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看来她是知晓他眼下的处境的。她是怎么知道的?在这个省份,好像还没有她想知道而不知道的事情。她是在有意无意地暗示他在面对不能解决的现实困难时,不妨调整一下思路,往她所言的“虚无”上走一走,请那些民间高人算一算,虽然神不能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困惑,但也许能给予某种精神抚慰。
方向西的朋友中,有一些人经常相约了去寺院里,在僧人的指点下打坐,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闭目静思。他们说并非有求什么,而是想在这个清静的地方缓解一下生活重压和现实所累。他们也邀请方向西参加。向西觉得他没有什么生活重压和现实所累,纵使有,看看喜欢的书,美美地睡上一觉就好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居然会重视一蓝这一番暗示,倒也动了回老家一趟的念头。
民间的一些巫术,真能给人以心理暗示和抚慰么?他深表怀疑。但他想一个能够纳入一蓝视野的乡野村夫,一定会有不俗的表现,倒也值得去见识见识。也许什么收获都不会有,回乡下老家去散散心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