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访在北方一家疗养院幽居后,方向西每个季度必去看他一次,陪他下一天棋,不谈政治,不谈省里的人事变化,只下棋。方向西甚至没有向老板报告他正式调到基层任职的事。沧海桑田,变化万千,一晃两年就过去了,他们之间的这个节目照常进行。
关书记自从到省里担大任之后,来他曾经管辖的花岩县检查过两次工作。最后一次,趁着身边没有其他人,关省长故作轻松随意地问方向西:据说你雷打不动,每个季度都要去看一次你的老上级?
方向西当时心里一惊,但在一秒钟之内就平静下来了,他从容答道:是的,没错,我经常要去看看他。不过,我可没有在单位报销过机票,自己也没有掏过钱,有朋友给我买的单。
关省长说:哦,公家不出钱,自己也不出,这个办法好。
这样回答关省长的话,连方向西自己也感觉很冲、很不恭敬。
关省长两次来花岩县视察,都和方向西见了面。有一次方向西在大丰山里回不来,关省长还是要求把他找了回来。他晚上十一半点才一脚泥一脚水赶到县政府招待所,这时关省长还在等着他。关省长询问了他的工作情况,问得很仔细。只要是方向西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考察询问,他都能够对答如流,有的重要指标和数据,还是像以前向成访汇报那样可以背到小数点。待关省长问完无话了他便告退,一问一答,不再多说一句话,每次都是这样。
花岩县的干部们都明显地感觉到方向西对关省长的态度有点不冷不热。这种隔膜大家一眼便可以看出来,恐怕连关省长自己都清清楚楚。凡下级见了上级,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言辞,一个动作,有多少恭敬的、佩服的、奉承的、畏惧的、不屑的甚至鄙视的成分,一旁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一下就能称出来。这份眼力,就是识人的专家马家父子,也是远远不及一名普通干部的。一个干部如果不具备这样的基本功,如何能在官场混下去?混得一时,混不得长久。
但方向西不打算隐藏情绪,就是藏也藏不住。
现在的官场,没有多少秘密可以保守,领导和领导、下级和上级之间谁和谁铁、谁和谁走得近、谁和谁有矛盾、谁和谁面和心不和,大家都了如指掌,还会成为办公室和茶馆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关于成省长与关省长的关系,各种版本在省内的流传早已不是新闻,早在成省长被停止工作的那一刻起就传得沸沸扬扬,尽管版本很多,但内容基本上差不多——这些年来,通过各种民间渠道流出来的信息,几乎是一边倒,说成省长的下台与关书记有直接的关系。尽管方向西也知道,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不可信,但传说太集中,太持久,太有可信之处了,不可能不影响他的情绪,所谓爱屋及乌,因他与老板感情甚笃,偏信传言在所难免。但他能够把那无根的愤懑深深地埋在心里,从不参与这个话题的讨论,有人谈及,他马上便要走开。尽管人们看出来方向西对关书记不冷不热,但感觉毕竟是虚的,不能做实话讲。大凡一个鸡蛋臭了,大致可以从一条缝找原因,方向西一丝风都不透,便足以堵住好事之徒的嘴巴,恐怕关省长也不能凭感觉度人。
方向西把自己从一个省干部主动贬成县干部,将老婆孩子也带回来了,不再作任何奢想,一心一意在花岩县安家上班,还正在筹划修好老家的房子,作退休后告老还乡的打算,当然还会给老板也要准备两间,这可是承诺了的事情。或者现在就不让干了,他马上就可以回去作田种地。
方向西叔祖父的一个部下的部下,生意做得很大,听说方向西从省里放到了县里,以为是被贬回乡,曾十分气愤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要他马上把职辞了,跟他去干活,给他高于一个处长二十倍的工资,还给他股份……连这些退路都有了,方向西就更是无虑了,也就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对不值得敬佩的人表示恭敬。因此有时流露出对关省长的不冷不热便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关省长主动和方向西谈到他去看望成访的事情,不管是出于闲谈还是挖苦,方向西都没有放在心上。他照样雷打不动到三千里之外去陪他下棋。机票是仁生给报销的,他要方向西一定给他这个面子。
这年立春,方向西选择了和成访夫妇一起过年,方向西到的第二天清早,成访的夫人没有能够再起床来陪她的先生。成访和她住在一个套间里,他有熬夜的习惯,而夫人则习惯早睡。第二天成访都起来了,见夫人的门还是关着的,觉得奇怪,推门去看时,方老师已经永远睡去了。
成访赶紧叫方向西。方向西正候在楼下,准备陪他们夫妇吃早餐。他三两步冲上楼来,看见方老师脸色安详地躺在床上。
这一脸安详是方向西昨晚十点离开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那时他和成访战得正酣,成访晚上下棋时是要喝一点红酒的,方向西自然要陪老板喝一点助兴。夫人给他们准备下酒的“老三篇”:卤牛肉、花生米、酱豆腐干。夫人在睡觉前,自己也倒了一满杯红酒,边看棋边陪他们喝。成访感到惊讶:你不是不喝酒了吗?夫人说:春天就要来了,高兴,陪你们喝一杯。
墙上的电子钟响了九下,成访说:你该睡觉了。
夫人说:今晚不困,还陪你们一会。说着她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电子钟响到十下时,夫人面带微笑,安详地和他们道了晚安。成访目送夫人进房休息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原来是能喝的,后来有病,就没喝了。
看到这一幕,方向西差点就要倒下去。恐怕就是昨晚那两杯酒,诱发了一个多年绝症患者的最后终结。这时成访已经倒下去了,在地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老板倒了,他可不能倒,方向西忙振作起来,很多事等着他来做。
方向西从疗养院紧急叫来了一辆救护车,随车来了两个医生,一进房间就手脚麻利地处理遗体。
按照成访的意思:先火化,再办后事。
方向西便随车去城里处理相关事情,请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照看老板。
方向西在车上通知了在海南岛工作的成雨。
成雨那年闯下大祸后,无脸见成访夫妇,去香港养了半年病,后经朋友张罗,应邀到海南岛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教英语,他从小在英语环境中长大,到内地来干这一行是称职的。
当成雨启程来奔丧时,成访给方向西打了一个电话,简单说了两层意思:一是带着夫人的骨灰去海南岛。二是他向组织上汇报了,他还差一年半退休,要么能够提前退,要么辞职。
一个星期后,方向西捧着夫人的骨灰盒,陪着成访飞到了海南岛。
两个月后,成访被组织上批准提前退休。
三个月后,在风哥的陪同下,洪河在三亚会见了成访。这是三个月以来,成访第一次出门见客,此前方向西几次说要来看他都遭拒绝,他要一个人安静地度过人生最困难的时期,适应一种不曾想到过的生活。
这时以洪河为大股东的“非中矿业股份有限公司”成功地收购了两年前“意大利”试图收购而流产的南非的一个金矿。洪河代表董事会前来邀请成访,想请他去主政南非那边的事务。大学期间,成访学的是矿冶专业,毕业后在新疆罗布泊荒芜的沙漠中探过矿,公派留学也是读的采矿专业。他是以中国最年轻的地矿厅长的身份,提拔到发改委然后升至省领导的。这样的经历,在洪河他们看来十分难得,要专业有专业,要领导才能有领导才能,还有一口流利的英语,有如是三国时期刘备求贤若渴的诸葛孔明。
成访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只是问了问方向西。
方向西毫不犹豫地说:好事好事。
就这样,成访应聘到了南非。重操胜任而又快乐的职业。
成访下飞机时,来接他的是一蓝。一蓝在南非陪成访度过了两个月无拘无束而又紧张忙碌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