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访走后,方向西一直闷闷不乐,一到星期天就不知干什么好。他曾在互联网上和老板约过,是不是在网上杀一盘?老板说不行,这份闲心要待公司走上正轨才能允许存在。看到老板过得很充实,方向西心里就踏实了。
十天之后,方向西终于在省里正式办回来一个“五十万亩油茶生产基地”的扶贫项目,县里班子成员都高兴,集体吃了一顿饭,从不喝酒的方向西,竟主动端起了酒杯,喝了几盅。谁也不知,这酒是为老板的解脱而喝。
散席的时候,方向西走路有些飘了,他打电话给印行,说他要代表县委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感谢他,并要印行拿出三十年的普洱茶来,以茶代酒庆祝一番。
待方向西东倒西歪拎着一堆水果土特产来到心念堂时,印行也备下了好茶。
印行也很高兴,因为这个项目的成功拿下,他是出了大力的——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需要省里一位领导同志出来说说话,但这个话并不好说,因为好多个类似的项目,都等着他说话,如果都说呢,等于是白说,三个包子十个人吃怎么吃?僧多粥少,没有那么多经费来支撑,说了也是一句空话,那么谁先上谁后上,便看谁的手长了。方向西毕竟做过此类项目的把关者,深谙其中的奥妙。方向西打听到这位领导同志的夫人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她曾经十分含蓄地对别人说:希望有机会能一睹花岩县日观寺的《佛光万丈》,欣赏一下一代宗师心圆圆寂的影像。这可是极其重要的信息,一来这位领导同志的夫人无论是在丈夫还是部下的心目中都很有威信,她一旦说了话,不就是等于领导同志的话么?所以由她来说,既有用又回避了矛盾,也替领导同志分了忧解了难。二来送一只光盘不属于行贿,连送礼都谈不上,而对夫人来说可是无价之宝。为此方向西马上与印行协商:请他支持一下县里的这项大工程!
印行很想支持,但有很大的担忧:他担心这光盘流出去后,会被人复制,现在的技术太先进,复制千张万张也就是一会的工夫。在他看来,这是极其珍贵的原始资料,如果泛滥,成为俗物,就没有价值可言了,也对不起一辈子不事张扬、低调事佛的师傅。多年来印行顶住各种压力,曾有人愿出十万买一张,他也不同意。印行这个忧虑在情在理,方向西完全可以理解。可也不能叫夫人到日观寺来看片子吧,就是她想来,领导同志也不会让她来,这不是一个宗教信仰问题,而是个政治问题,自从成省长在日观寺烧头炷香栽了跟头后,再也没有省领导来拜佛了。方向西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开诚布公向夫人讲明白了:如果她能以佛的名义担保这光盘不外流,便可促成此美事。方向西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而且谁去说也不合适,只能以他这父母官的身份去面谈。这办法很奏效,夫人很高兴地接待了方向西,夫人通情达理,承诺以佛的名义保管好这张光盘不外借、不外传。至于方向西的项目要求,她当即就给相关同志打电话。结果项目很快就落实了。
这天方向西代表县委县政府,一连敬了印行三杯茶。
方向西来之前,印行正在写字,浓浓的墨香还弥漫在心念堂。方向西闻着,不禁诗兴大发,说他也想写几个字。印行就抚掌道:好啊,我希望我又多一个写字的朋友。
如依师傅见状,忙帮他整理书桌,准备纸张。方向西见如依那极好的身材被一身臃肿的灰袍子给遮了,不禁觉得十分可惜,这滚滚红尘又少了一个佳妙女子。但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不错的香水味又觉得很反感,出家人怎能使用如此挑逗的香料呢?
方向西借助酒兴,提笔就写下几句话来:
当一个人没有了不着边际的想法,就会很务实;当一个人没有背包袱,就会很放松;当一个人不好高骛远,就会脚踏实地;当一个人不看别人的脸色,就会很看重自己的脸皮;当一个人偶尔做一点小动作而又不伤大雅,他就有些可爱;当一个不喝酒的人也举了杯,一定是有真高兴。
方向西题于印行大师之心念堂
印行在一旁见方向西称他大师,忙说:不可,不可,不可称我大师的,我师傅才是大师。
方向西说:就这件事办好了,我就要叫你一声大师。又问:我这几句话,在心念堂写,怕是俗气了些吧?
印行说:写得好。这也是佛音,佛心从来就是民心,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
方向西抚掌道:讲得好,讲得好。
当时便把茶喝到了妙处。
后来方向西觉得如依身上的香水味竟与普洱茶的香型有几分吻合,便坐出许久来。他当时有点反感,觉得这出家人喷香水总总还是不怎么地道吧?但想想这也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了,人人都向往着美好的生活,一个尼姑爱美也是可以同情和理解的。佛是宽容的,佛教的教义中一定不会有不准使用香水的条条。从内心而言,他宁可闻尼姑身上的香水味,而不愿闻到一个同样作为女人的尼姑身上散发出寺庙里特有的霉腐气息。
自王庄至马庄的山区公路开通两个月后,印行告诉方向西,日观寺支持县上修建马庄至月观寺的游道以及重修月观寺的部分款子已经落实到账,来年春节头炷香的收入还将全部捐献出来,相关部门可以着手做规划了。
方向西当即把这个极好的消息告诉高放,老县长高兴得只差没有跳起来。
游道的开工典礼在马庄举行。
县委领导来了一个副书记,政府领导来了方向西,顾问还是高放,相关职能部门的领导和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再就是几个捐了善款的老板,还有施工方的代表,一共也就是十来个人,说是仪式不如说是个工作会议。这是为菩萨办事,大家都同意不搞排场,少吃一个菜,就能多买一块铺路石。印行和尚也来了,他是必须要来的,善男信女们以及捐资者,都希望他能以佛教的仪式在开工时祈福保平安,有一个好的彩头。
高放没有按印行的风水方案修那条上山路,一路上印行也没有看出来,他都忘记了他当时说了些什么。
仪式在村长老孔家举行,开会时,马观心他妈在小店里打麻将。回家后,江凤秀附着儿子的耳朵说:今天开会,我听到一个讲话的人,他的声音好,我看他马上有好事。
儿子说:谁呀。
母亲道:就是会上布置工作的那个人。
儿子说:那是方县长吧?
母亲:是的,是的,有人喊他方县长。
儿子就笑:咳,他还能有什么好事。当官嘛,好多年前我和爸就给他判了的,他能维持现在这个样子就很不错了。发财么,他不会,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行政官员么,也发不了财,要是发横财,就会坐牢。孩子呢,他只生了一个,不能再生。他不会有蛮大的好事了,能图个平安就很不错了。人倒是一个极好的人,祖上有荫德相庇,可惜命运欠济。
母亲:你不相信啊?不相信,那你等着看吧。
马观心突然觉得不对头,母亲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忙问:妈你也会看相啊?
母亲:我哪会。
儿子:你刚才还说方县长会有好事。
母亲:我只是觉得他现在的气息好。
儿子:声音容貌,言行举止,无一不是相,妈你还说你不会看相。
母亲:我真是不会看,但多少能听一点。我讲话不出,但耳朵还好用,应该没有听错的。这个方县长有好事,怕是你也不会相信,到时候看看吧。
马观心当时并没有在意母亲的话。
一个月后,省委组织部来了几个人专程考察方向西。考察只花了一天时间,找了十几位同志谈话,谈话时开诚布公,说是组织上考虑要提拔使用方向西同志,特来征求意见。
这时方向西正在山里落实“五十万亩油茶基地”的规划布点。当同事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时,他说:你们莫开我的玩笑,北方人说得好,叫做“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回去几年,成老板没有出事,你们说这个事我还会相信,现在是打死我也不会信。
后来见县委书记也这么说,看来不像是开玩笑,便说:头几年我还有点想搞的热情呢,又不要我搞。现在我已经扎根山区,爱乡如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又要我去搞,命运真是会开玩笑。方向西对书记说:请给我反映一下,莫让我走算了,我真是没有激情了。
书记说:俗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可是个党员身。下次我们去省里向你汇报工作,可要记住刚才说的“爱乡如家”的话啊,有好处还是不能忘了你再度出山的地方。
方向西说:怎么你们都说得像真的一样,可我觉得这都是假的。多少人都在谋着这样的位子,怎么也不至于送给一个不想要的人哪。
很快方向西的名字上了省报,进入省管干部的公示榜。
公示期满,方向西还来不及办理工作交接,来不及与各方人士告别,关省长的秘书一个电话打来,说接他的车子已经上路了,让他马上去接手新的工作。
方向西坐上来接他的车子,悄悄地离开了县政府的大门。他不愿惊动大家,是觉得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几年前他会很看重,现在却是难以激动了,就如同一个饥汉见到一堆食物会迫不及待,情绪亢奋。当这东西被宣布不属于他时,那一堆食物在他的眼中就如同是一堆稻草了。就是过后再送给他,最初的对于食物的强烈渴望和美丽的幻想,也都找不到了。
车子走出花岩县城时,他情不自禁回望了一下身后的大丰山。他真是想在大丰山做点事情的,想不到还是要走。这时他看到有一个骑着摩托车戴着礼帽的人很像他的父亲老班。他的父亲是一个有趣的人,摩托车换了几台,就是这一顶礼帽不愿换,出门必戴着它,有时候满头大汗也舍不得摘下这顶帽子。这是方向西刚到省里工作时随一个代表团出访俄罗斯时给父亲买的。老班觉得在大丰山这个地方能够戴上来自俄罗斯的礼帽的人恐怕绝无仅有,何况,他的叔父当过将军,儿子又在省里工作,这些都是能够支持他堂而皇之使用这顶毛毡帽的理由。
方向西让司机把车靠在路边。
老班见到儿子便问:你这是要回省里去工作吧?
儿子: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
父亲:图名声,当然是去好。讲实在,在县里好,我还准备下半年按你的计划修房子哩。
儿子:你来干什么?
父亲: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说着父亲递给方向西一个很旧的信封。
在车上方向西拆开信封,内面是一张黄草纸,这是当年父亲给他求的心圆大师的判词:
且看山间一濂溪
畏怯小心踟蹰行
喜有高山万顷绿
源头不竭流不尽
行至穷处自然通
不必问东又疑西
何需经人来指拨
落滩汇海终有期
方向西看后没有再把它丢掉。
方向西在车上看完一堆材料,算是进入了新的领导岗位。由他为主组织一支高规格的招商引资队伍开赴香港。这个代表团,省里带队的是分管领导关省长。时间这么紧,任务这么重,好在这也是方向西以前熟悉的业务,虽说丢了几年,捡起来也不算难。
方向西的荣调在花岩县的干部心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因为凭他的能力和资历早就应该安排的,他是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政事的漩涡中而被耽误了。
这个消息传到马观心的耳朵里,他一下子便蒙了。他当然是希望方向西得到他该得到的,在马庄甚至在花岩县,还没有谁能像他这样为方向西的进步而高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父亲居然发生这么大的失误。而这失误,竟是属于常识性的失误,还是误在那句连外行都会说的话:“相随心变”、“相由心生”。方向西在仕途起伏中渐渐不再相信烧香看相,这心性大变,往往可促成命运大变。马观心因抱着昔日成见,而忽视后来的观察,这种失误有如在门槛上摔了跤,阴沟里翻了船,使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马观心不得不对母亲刮目相看。但凡相术不外乎根据人之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等来审视推断吉凶祸福、贵贱夭寿。除了看,还有摸骨相和听。看的和摸的尚可建立在有形的基础上,所谓“看得见摸得着”。而听,便是无影之风,无形之水,无米之炊,凭人之大同小异的声音就能判出贵贱祸福,非高人不能及。父亲也曾教过他,但他的所学与母亲比、与方向西曾经讲过的一个叫王瞎子的比,还只止于皮毛呵。
看来外公是有这个本领的,只是他没有完全传授给父亲,而是把高招留给了母亲。想到这里,马观心不禁一阵狂喜,想母亲有此等本领,迟早也就会传授于他。
方向西荣调后,马观心告诉母亲:妈你真厉害,那个方县长真是有好事了。
母亲:我没有听走火啊?
儿子:你是高人。
母亲:莫给我戴高帽子。喂,他当什么官了?
儿子:比县长大一级,比他现在当的副县长,相当于大两级。
母亲:这应该算是好事吧?
儿子:对于干他们那一行的人来说就是好事。妈你这一招可要教我呵。
母亲:这有什么好教的。当年我跟着你外公过日子,在一边听着玩。
马观心当然不相信母亲这么轻描淡写的说法。母亲这潭水有多深,他还不了解。他不急,他相信一定会慢慢地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
方向西圆满完成这次招商活动后,回到省政府担任他原来做过的工作,是关省长的直接部下。同志们都明白:方向西此番上去,如果没有关省长提名,是不可能的。
掌握了省里高层之间核心机密的人都明白:关省长与成访之间是有矛盾的,其实用“矛盾”或“政敌”这样的词都不准确,他们之间既没有共过事,也没有红过脸,不是矛也不是盾。这水要说深也深,要说浅,也非常简单:当时中央派下来挂职的一位副省长调回北京去了,空出一个位子来,论当时的资历、声望,可能还包括了省里主要领导的意思,都是看好关书记的。但到了“人大”会召开前夕,中央宣布的候选人却是成访。这种出人意料的变化并不奇怪,是各级组织工作中经常出现的事情,一个任命,只要一天没有正式下红头文件,就不能说当上了什么。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人们尽可以作种种猜测,但那也仅仅是止于猜测,其真实内幕可能会成为永远的秘密。这样关书记只好到下面去做市委书记。谁都知道,这是缓兵之计,只要一有机会,他很快便会上来的。
关省长上来后居然重用了当年他“对手”的铁杆保皇派,这事在干部中震动不小。人们分析其原因,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关省长高风亮节,任人为贤,惟才是用。二是做出一种最坦荡的姿态来证明当年他与成访并无过节。当然,这也止于毫无依据的茶后闲谈。但不可忽视的是:从起用方向西这个事件,说明用人路线在发生着令人鼓舞的变化,给了一些真正能干事又不拉拉扯扯的干部不少信心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