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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杀了人

我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轻轻地拨开我的手,站起身来。隔壁房间射过来的长方形光亮中出现了她那细长的影子。过去的某一天晚上,我和她两人就曾经这样在黑暗中待过。她扶着我的肩膀,向我提议去杀害一个长头发的公主。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有些事你不可能知道,比如那天晚上她睡在我家里;又比如有天晚上我在她家窗户底下徘徊;还有遇上那个叫加布里埃尔的小伙子……”

“不正是你告诉我的嘛!”让娜说,“6月份,我们有两个星期待在一起。”

“华盛顿公寓那次吵架之后,你没再见到过米琪?”

“没有。我对这个无所谓。我根本没打算把她带回意大利。第二天一早,我见了弗朗瓦尚,排了房子装修这件事,然后搭乘了预订好的航班。回到佛罗伦萨后,我遇到了一系列麻烦。拉菲尔米太太勃然大怒。我不敢确定见了我之后,米琪是否给她打过电话。你一直认为没打过。不管怎么说,问题没解决,反而更严重了。拉菲尔米太太到死都没有消气。”

“她什么时候死的?”

“一个星期以后。”

“临走之前,你没对我说过别的话?”

“没有,我没别的可对你说的。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在认识我之前,你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

突然,房间里亮了起来,是她开的灯。我用戴手套的手遮住眼睛。

“求求你把灯关了!”

“你不是要我来照顾你吗?知道现在几点了?你太疲倦了。我给你带来了干净的手套,把你手上的那副摘下来。”

当她低着金发的脑袋,专注地给我换手套的时候,刚才跟我讲过的那番话好像又成了一场噩梦。她既善良又慷慨,我也不具备预谋杀害米琪的能力,一切都不是真的。

黎明将至。她抱着我来到楼上。走廊上,快到原来多米妮卡的房间时,我贴着她的脸摇晃着脑袋。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把我放倒在她自己的床上。我在诊所的那段日子,她就住这间屋子。过了一会儿,在帮我脱了睡袍,给我喝了东西以后,她朝着被子下面瑟瑟发抖的我俯下身子,沉默着用疲惫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

不知刚才在楼下她说到哪里的时候,我对她讲过我想去死。眼下,阵阵睡意向我袭来,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是水。还有两片眠药。”

跟平常一样,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思,所以,她用手盖在我的眼睛上。我听见她说“你疯了,疯了,疯了,疯了”,这个声音在迅速远去。我已感觉不到她放在我脸上的那只手。接着,忽然出现了一个斜戴橄榄帽的美国士兵,正微笑着递给我一块巧克力;小学的女老师朝我走过来,用一把尺子打我的手指头……我睡着了。

早上,我在床上醒来,让娜没脱衣服,就躺在我身旁的被子上面。我们决定从今往后就住古尔勒路的这幢房子。她向我叙述了那场谋杀事件;我给她讲了昨天我做的那些调查。现在,我觉得似乎难以置信,弗朗瓦竟然没有识破这个掉包计。

“事情没那么简单。”让娜说,“从外表上看,你已既不是你自己,也不是米琪。我指的不光是你的脸,还包括你给别人的印象。你走路的姿势和她不同,但跟你原来的也不一样。况且你跟她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尤其是最后那几个星期,为了能模仿她,你观察得很仔细,这从你做的每一个动作里我都能感觉到。头一天晚上,你笑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分不清到底是她还是你。最糟糕的是,我已经不知道你和她原来的样子,再也搞不清楚了。你可不知道我会想到些什么。我给你洗澡时,仿佛觉得时光倒流到四年前,因为你比米琪要瘦,四年前她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同时我在想,这个怎么可能呢?虽然你们的个子相差无几,可你们两个一点都不像。再怎么我也不会弄错这一点。我很害怕你是在跟我演戏。”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想把我踢开,想独自一人。最让我发疯的是:在你了解真相之前我不能对你说。戏应该由我来演。把你当作她来跟你说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这四天来,我察觉到一件可怕的事,但它却帮了我们的忙:一听到你的说话声,我就再也记不起米琪是怎么说话的;一看到你皮肤上的那颗痣,我就闹不清到底是米琪还是你本来就有的。一些事情记不起来了,你明白吗?你做了一个动作,我会猛然觉得又见到了米琪。我老是想着这个动作,直到告诫自己是弄错了。实际情况是你的动作当中,的确夹杂了米琪的动作,因为几个星期以来你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要不折不扣地这么做。”

“这么做能骗过弗朗瓦吗?不太可能吧。我与他相处了有半天的时间,他一开始没认出我来,可到了晚上,我们俩坐在沙发上,他对我又是吻又是摸的有一个多小时。”

“因为你是米。他谈论的是米,以为抱在怀里的也是米。再说了,这不就是因为贪婪吗。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关心过她,而是跟一笔遗产在睡觉。最令我担忧的是你去见了弗朗瓦尚。”

“他什么都没察觉。”

“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察觉出什么来。从现在起,我们得真正地干活了。”

她说等我们回到佛罗伦萨,遇到的危险要大得多,因为那里的人认识米已有好多年了。而在尼,只有米的父亲会使我们不安。我突然意识到,必须去见这个我杀了他女儿的男人,并且像他女儿那样投入他的怀抱。同样在尼,我的父母在为丧女之痛而哭泣,他们无疑想见我,让我跟他们谈谈女儿的事情。他们会万分惊讶地看着我,因为他们会认出来我是谁。

“别说傻话了!”让娜抓住我的手臂喊道,“你不会见到他们!米琪的父亲倒是必须见。如果你哭上几声,大家都会认为那是出于情绪激动。但是你的父母,从现在起,你最好想都别去想。难道你能记得他们?”

“是记不得,可以后万一记起来怎么办?”

“到那时候,你将成为另外一个人。你是另外一个人,你是米琪。是米歇乐,是玛尔特,是桑德拉伊拉,生于1939年11月14日。你将年轻五个月,长高一厘米,指纹也烧没了。就这样。”

这只不过是另一个恐慌的开始。中午,她到讷伊的家里取来我们的东西:那些乱糟糟扔进行李箱的衣物。我穿着睡袍下楼来到花园里,想帮她把箱子搬进屋。她让我回屋里去,说我是在“找死”。

我们所说的一切,不论是她说的还是我说的,老是要把我带回到她告诉我的那个卡代角之夜去。我不愿去想,也拒绝观看她拍摄的米琪度假时的电影,这本想用来帮助我去模仿她。但是,哪怕一个字没说好,我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比任何电影都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画面。

她给我穿衣,让我吃饭,遗憾地表示要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两个小时,而她则要到弗朗瓦尚的家去弥补我昨天干下的傻事。

整个下午,我从一把椅子坐到另一把椅子;我照着镜子;我脱掉手套瞧着自己的双手。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发现依附在我身上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些字眼,一些混乱的想。

还要加上我所犯下的罪行,正是这种感觉派生出来的怪物让我觉得恐惧。我成了一个被掏空的玩具,一个操纵在三个陌生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究竟是哪一个在猛烈地牵动着绳子呢?是那个蜘蛛般耐心和嫉妒的银行小职员吗?还是那个死去了的,可总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在镜子里看着我的公主?我不就是想取代她么?要吗,就是那个几星期来都不与我见面,却引导着我走向谋杀的高个子金发女人?

米多拉教母死了,让娜告诉我说,可米琪不愿别人提回佛罗伦萨这件事。下葬的那天她人不在,也没向拉菲尔米家族做出任何解释。

听到死讯的当晚,米琪决定同弗朗瓦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外出。我陪伴着她。结果在星形广场的一家店里,她闹得很凶,还辱骂了那些赶我们出门的保。最后她撇下弗朗瓦,带着另外一个男的去她房间。她的一意孤行迫使弗朗瓦只得回家。

然而,他走了一个小时之后,那个男的也被轰出门外,结果由我慰了她大半夜。她哭着对我讲她死去的母亲和她的童年时代,还说让娜和她算是彻底完了,她不愿再听到别人提起这个人或其他什么人。总有一天我也会尝到这种滋味。是眠药收的场。

好些天里,很多人都想见她。大家都在责怪她,又都邀请她上门。她表现得很乖巧,名正言顺地接过拉菲尔米夫人留给她的亿万家产。没等装修工程全部完工,她就搬到了古尔勒路的别墅来住。

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这个新家收到了让娜发来的电报。电报上除了她的名字和佛罗伦萨的一个电话号码之外,没其他任何内容。我马上打电话过去,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责怪我傻,为什么要在米琪的家中打这个电话。接着告诉我到了甩掉弗朗瓦的时候了。就说我脑子里无意中产生怀疑,叫米琪去查一下房子装修的账,会发现她的情人是如何串通装修承包商来做手脚的。她让我一个星期之后同一时间再打这个号码,当然最好去邮局打。

第二天,米琪开始了她的查账,见了那些承包商。结果如同她想的那样,账目上没发现什么不正常。我在想让娜的脑子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很明显,弗朗瓦看中的不仅仅是买油漆和家具的回扣,但要说他想蒙骗米琪,那倒还不至于。

看到我们回来时弗朗瓦所遭受的那一幕,我明白了问题的所在。是他打点着一切,甚至在米琪谈论她那些计划之前,房子装修的预算和那些发票的副本已经寄到了佛罗伦萨。弗朗瓦极力为自己辩解:他在尚那儿干活,所以跟拉菲尔米夫人有通讯往来实属正常。米琪骂他是个马屁精,是个奸细,专门冲着陪嫁来的,说完便把他赶到门外去了。

她第二天肯定又去见了他。而我现在已经知道让娜想要的是什么,我只需借助她的力量。米琪去了尚的家,尚对此一无所知。她给佛罗伦萨拉菲尔米太太的秘书打过电话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弗朗瓦把一切都告诉了米多拉教母。最可笑的是,他也把收到的支票给退了回去。

我按预先说好的给让娜打电话。5月快结束了。黎的天气不错,南部那边就更好了。她让我去亲近米琪,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并说服米琪带我一起去南方。拉菲尔米太太在海边拥有一幢别墅,那个地方叫卡代角。机会一旦来临,我们将在那里碰头。

“用来做什么的机会?”

“把电话挂了。”让娜说,“我一定会帮你出主意的。你只需要做个好人就行了,其余的让我来想办。一个星期以后再给我打,我想到时候你们应该已经出发了。”

“怎么还没有公布遗嘱?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我应该知道……”

“挂了吧,”让娜说,“你真烦人。”

十天以后的6月初,米琪和我两人来到了卡代角。我们是坐她那辆满了行李箱的小汽车,开了一夜才来到这里的。早晨,一个叫伊薇特的当地女人给我们开了别墅的门,她认识“米尔诺”。

别墅很大,洒满了阳光,空气中散发着松脂的香味。我们来到空旷的鹅卵石海滩,别墅就建在上头的海岬岩石上。米琪教我怎么游泳。后来,我们穿着湿漉漉的泳装双双倒在一张床上,依偎着一直睡到晚上。

我先醒过来。好长时间我都注视着睡在旁边的米琪,不知道她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做什么梦。我把她搁在我腿上的那条温热的腿挪开。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开车前往拉西约塔,离得最近的那个城市,在那儿我给让娜打电话说我感到害怕。

“那好办,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再找一家银行上班。要么跟你母亲一样去替别人洗衣服。别来烦我。”

“您要是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为什么您不来?”

“你在哪儿打电话?”

“在邮局。”

“那好,你仔细听我说。我会给你发一份电报,收件人写的是米琪,电报发到拉西约塔的拉代西拉德咖啡馆,地点在海滩的尽头,就在往左拐返回卡代角的前面一点。你先去那儿一趟,告诉他们你在等这份电报,明天早上就去取。收到后打电话通知我一声。现在把电话挂了。”

我把车停在了那家咖啡馆门前,进去要了一杯可口可乐,并要求老板把发给伊拉的信件都保存好。他问我是生意上的往来还是感情方面的。他更希望是感情方面的。

那天晚上,米琪很悲伤。吃了伊薇特太太为我们准备的晚饭后,我们送她回莱莱克的家,她那辆自行车挂在名爵车的后面。之后,米琪决定继续朝人多的地方开,结果开到了邦多勒,在那儿跳舞到凌晨两点。她觉得南方的小伙子很乏味,于是我们就回家了。她选了一间卧室,也给我选了一间,然后用困乏的嘴唇亲了一下我的脸。跟我告别的时候她说:“我们一定不会在这个地方发霉的。”我想去见识见识意大利,她答应带我去,去看看那不勒的海湾、卡特拉马雷、伦托、阿马尔菲,都是些好地方。晚,亲爱的。

快到中午了,我来到了拉代西拉德咖啡馆。让娜的电报让人看不懂:“克拉利丝垫圈。挚爱。”我在拉西约塔的邮局再一次拨通了佛罗伦萨的电话。

“她不喜欢这里。她要带我去意大利。”

“她应该没什么钱了。”让娜说,“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很快就会来找我。我不能在这之前来,她会受不了的。你收到我发给你的东西了吗?”

“收到了,但我看不懂。”

“我并没指望你能看懂。我说的是二楼右面的第一扇门。我建议你到里面去看看。多动脑子总比多说话要强,更不用提在电话里说。每天把接头旋开,用水浇湿,这就是你所要做的一切。挂了电话,好好想想。当然啰,来意大利你想都别想。”

听筒里传来一阵杂音,那是在拉西约塔和佛罗伦萨之间被中转了好几次的人声嘈杂。显然,正常的耳朵还是能听见的,可她听到的真那么令人费解吗?

“我还要再给您打电话吗?”

“等一个星期之后再打,千万得小心。”

傍晚,我进入紧挨我卧室的那间浴室,这时米琪正躺在沙滩上。“克拉利丝”是那台煤气热水器的牌子。管道装了没多久,还没刷过油漆。这根煤气管装在墙壁的上部。在管子弯口处我找到了那个接口垫圈。要想把它拿出来,还得去车库找一把扳手,我在汽车的工具包里找到一把。伊薇特太太正在底楼擦地板。她很健谈,让我白白浪费了几分钟。回到浴室,我很害怕米琪突然进来,所以每次伊薇特太太在楼下搬动一把椅子,都要吓我一跳。

我终于把接口的螺母旋开,取出那个垫圈。这是厚厚的一片像煮过的硬纸板那样的东西。我把它放回原处,再把螺母旋紧。我开了煤气,又把已经关掉的热水器的点火器打开。

在把扳手放回到工具包时,我看到米琪已经在那条去沙滩的小路上往回走。

我对让娜的计划似懂非懂。每天把垫圈弄湿,我很清楚那是为了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让这个东西裂开,人们还以为那是我们洗澡散发的水蒸气所造成的。我打算多洗几次澡,这样就能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留下水渍。可是,这么做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如果让娜叫我在煤气管子接口上做手脚,那意味着她想引起一场火灾。煤气从管道中泄露出来,一开点火器肯定会爆炸。但是,泄露出来的那点煤气是远远不够的,螺母就能堵住。

就算让娜的计划比这个要周全,结果确实发生了火灾,那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米琪被除掉了;我也就同时脱离了现在的这种生活,重新回到了起点。整个星期,我按让娜要求的去做,没有勇气去搞明白。我把垫圈浸在水里,用手一点一点把它撕裂,我觉得我的想和它一样正在裂开。

“我不知道您究竟要干什么。”电话里我这么对让娜说,“现在,您听好了,要么您马上就过来,要么我彻底放弃。”

“我让你做的你做了吗?”

“做了,可我想知道下文。我看不到您在这件事情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反正我是一样好处都没有。”

“别说傻话了。米琪怎么样了?”

“还好。她游泳;因为不知道怎么放水,我们就在没水的游泳池里玩滚球;我们还去散步。”

“那些小伙子呢?”

“一个都没有,是我握着她的手哄她睡觉的。她说了,爱情对她来说算是彻底结束了。要是酒稍为喝多一点,她就会提到您。”

“你会像她那样说话吗?”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你要继续干下去,亲爱的。你懂吗?不懂?没关系。你学学看,学米琪跟我说话,模仿她,让我听听看。”

“你以为这是在过日子吗?首先,让娜嘛,那是个不正常的人。你知道她是什么星座的吗?金牛座。你得防着一点金牛座的人,亲爱的。那都是些厉害的角色,什么都在脑子里,没一点心肝。你呢,你是什么星座的?巨蟹座,真不错。你有着螃蟹的眼睛。过去我认识的一个人就有这样的眼睛,看东西老是睁得大大的。很好笑,不是吗。让娜嘛,我不喜欢她。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可惜她多长了十厘米,结果什么都干不了。你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吗?”

“够了,”让娜说,“我不想知道。”

“其实蛮有意思的,但确实在电话里很难讲清楚。怎么样,有点意思吧?”

“不,你练习模仿就行了,不要添油加醋。如果真的要添加什么,那就好好地考虑一下这个。我一个星期后来你们这儿,就等她向我提出来。”

“您最好带着充足的理由过来,别老一个劲地让我‘考虑’,我考虑着呢。”

当天晚上,在开往邦多勒去吃晚饭的汽车里,米琪告诉我说今天下午她结识了一个奇怪的小伙子,那人的想很古怪。她看着我补充说她在这个地方最终会开心起来的。

她没让我知道她经济拮据的状况。需要用钱时,我就向她要。第二天,也不跟我说为什么,她把车停在了拉西约塔邮局的门口。我们一同走了进去。跟她一起来这个地方,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一个女职员还问了我一句:

“是要发到佛罗伦萨吗?”

所幸的是米琪没太注意,要么就是以为人家在问她。她确实要发一份电报去佛罗伦萨。她饶有兴趣地草拟着电文稿,写好后让我读了一遍,内容是要钱。我知道让娜不久就要来了。这就是那份名的电报:“眼睛,手,嘴,发发善心。”

让娜是三天后来的,那是6月17号。她开着她那辆白色的菲亚特,金发上系了一条头巾。夜幕降临,别墅里聚集了很多人,那些男男女女都是米琪在附近的沙滩上结识并带回来的。我朝着正在停车的让娜奔跑过去,她却把一只行李箱到我手上,拽着我向屋子走去。

她的到来先是造成一阵静默,然后人群便作鸟兽散。米琪没跟她说一句话,而是来到花园里跟那帮人凄惨地告别,还恳求他们日后找机会再来。她喝醉了,显得异常兴奋。穿着轻便裙子的让娜好像年轻了几岁,她已经收拾起屋子来。

米琪回到屋里,手里拿着酒杯倒在椅子上,让我别再学清洁工(我帮着让娜整理房间),还提醒我说她曾对我说过:只要听这个瘦高个女人一次,那就永远没完没了了。

她接着对让娜说:

“我要的是一张支票,不是你。把支票给我。要是你喜欢,就睡在这儿,可明天别再让我见到你。”

让娜朝她走过去,看着她许久,然后弯下腰,抱着她去了淋浴房。过后,她来到我身旁,我正坐在游泳池边上。她告诉我米琪现已静下来,说我们出去转一圈。

我登上她的汽车,开到卡代角与莱莱克之间的一片松林地带,车停住了。

“7月4号你生日那天,”让娜对我说,“你们出去吃饭庆贺,这样事后就显得比较自然。事情将在那天夜里发生。那个垫圈怎么样了?”

“像浸透了的烂纸片。可是,您的计划并不怎么样,那个螺母不会让煤气跑出来的。”

“到了那天夜里,管子上的螺母会让煤气泄漏出来,傻瓜!我另外还有个螺母,跟那个一模一样,是从那个装管子的工人那里捡来的。这个螺母已经裂了缝,而且裂缝已经生锈。你在听我说吗,啊?火灾也好,调查检验也罢,这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设备是今年装的,能发现的只不过是一个损坏的螺母,因时间长而生了锈。房子的保险没花几个钱,是我办理的,我并不是随便选的这家。保险公司也会放弃追查的。现在的问题在于你。”

“我?”

“你打算如何来取代她?”

“我还以为您对此早有计划,当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

“没有什么别的计划。”

“我得一个人干吗?”

“万一我牵涉进火灾,别人不会相信我能把你辨认出来。再说了,必须由我第一个辨认出你来。另外,我要是在现场别人会怎么想?”

“我不知道。”

“要不了四十八小时,全都会暴露的。如果只有你们两个人,如果你完全按我的意思去做,别人是不会提出任何疑义的。”

“我必须打昏米琪吗?”

“到那时米琪已经喝醉了。你比平时再多给她吃一片眠药让她好睡觉。因为替你去死的是米琪,尸体解剖那是免不了的,所以从现在起,你要想办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睡觉需要服用安眠药。到了那天,如果有人在场,她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她喝什么,你也喝同样的东西。”

“那我还得烧伤自己?”

这个时候,让娜是否把我拉进她怀里来慰我?在给我讲这些事的同时,她是这个意思。她说了,从那时起,她和我开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是唯一的问题。假如发现你时,我什么都辨认不出来,那我们俩就全完了。见好就收,因为我会把你认作是多。”

“我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我向你发誓,如果你按我说的去做,也就是五秒钟的事情。随后,你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你醒过来的时候,我会在你的身边。”

“什么不应该被辨认出来?我怎么知道我自己不会死在这件事当中?”

“脸和双手,”让娜说,“从你感觉到火焰的烧灼到脱离危险,仅仅只是五秒钟的时间。”

我做到了。让娜和我们一起住了两个星期。6月30号,她借口有事去了尼。我单独一人和米琪待了三天,我做到了跟平常一样。我把事情做到底了。

7月4号那天晚上,人们在邦多勒看见那辆名爵汽车,还看到米琪和她的朋友多米妮卡一起狂饮,旁边陪伴着六七个才认识了一会儿的年轻人。到了凌晨一点,那辆白色的小汽车朝着卡代角风驰电掣般的开去,是多米妮卡在开车。

一个小时之后,别墅车库和多米妮卡房间浴室的这一侧着火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被活活烧死在隔壁的卧室里。人们根据她穿着的睡袍和右手上戴着的戒指,确定死者就是我。另外那个姑娘没把她救出火海,留给人的印象是她想冲进去营救。火已经烧到了底楼,她完成了作为木偶的最后几个动作:点燃了揉成一团的米琪的睡衣,双手抓住火球,叫喊着往头上盖去。五秒钟之后,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没到达游泳池之前,她倒在了台阶的下面。游泳池已灌好了水,水面映出来的火焰显得越来越近。

我做到了。

“你之前是什么时候来到别墅的?”

“大约晚上十点,”让娜说,“你们出去吃饭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换了螺母,但没开点火器。你上楼只要把一团点着的棉花扔进去就行了。你应该先给米琪服眠药,然后再扔棉团。我想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你呢,你在哪里?”

“我回到土伦去露面。我进了一家餐馆,对人说是从尼来的,想去卡代角。等我再次来到别墅,见火还没烧起来。那是凌晨两点,我明白你有事被耽搁了。按照计划,两点钟事情该全都结束了。肯定是米琪又闹出花样来拖延回家的时间。我不知道详情。你可能突然感到不舒服,一点钟的时候应该由她来开车,可开车回来的是你,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要么就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也不知道。”

“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在外面的公路上等候着。两点十五分左右,我看见火光冒出来了。我继续等候着,不想第一个到达现场。当我在屋子前的台阶下找到你时,已经有六七个人穿着睡衣睡袍过来了,他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接着赶来的是莱莱克地区的消防队,他们把火给扑灭了。”

“是事先想好的我要把她从我的房间里救出来吗?”

“不是。这个想虽然也不坏,而且马赛来的警察对此还相当感动,可是,这样做很危险。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把你从头到脚弄得黑乎乎的。最后,你把自己困在了房间里,只得跳窗。你应该在楼下点着那件睡衣。我们已经数过一百下到达游泳池需要走多少步,整整十七步。你还应该在点燃睡衣之后,等着邻居们跑过来,到了你身边的时候才扑进游泳池里,但实际上你好像没那么做。也许你是害怕不能及时把你捞上来,所以你没跳到游泳池里去。”

“把点着的睡衣盖到头上的时候,我当场晕过去了,所以没跑多远。”

“我也不知道。你头上的伤口很宽也很,沙韦尔医生认为你是从楼上跳下来的。”

“头上包着那件睡衣,如果不及时赶到游泳池的话,我必死无疑!知道吗,你的计划相当奇怪。”

“不,我们在一起试烧了四件睡衣,若是没风的话,从来都没超过七秒钟。你只要走十七步就能到达游泳池。五秒或者就算是七秒钟,你只不过烧了手和脸,怎么会死呢。头上这个伤口事先根本预计不到,包括你身上的那些烧伤,也是无预计的。”

“我会不按照预想的那么去做吗?为什么我没有完全听你的?”

“我是用我的方式跟你讲的,”让娜说道,“也许你不会那么轻易地听我的话。事情比较复杂。你对将要做的事情感到害怕;还害怕后果;害怕我。到了最后关头,我想你是把自己的东西添加了进去。人们在房门后找到了她,她本该待在床上或床边。也许你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想救她,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整个10月,我或许睡了十到十五天,都做着同样一个梦:我用极快但无效的动作,想把一个长头发的姑娘救出火海;救出溺水;让其避免被一辆无人驾驶的巨型车辆压死。我每次醒来浑身冰冷,心里明白自己是个胆小鬼,相当无耻地让那个不幸被活活烧死的人服下眠药,更加不要脸地撒谎说想要去救她。失忆症是一种逃避。如果说我想不起来,那是因为哪怕是天翻地覆,我也忍受不了去回忆那些事情。

我们在黎一直待到10月底。我看了米琪度假拍摄的电影,看了二三十遍。我学着她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她那种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摄像机镜头的特殊方式。

“这种突然性还体现在她说话当中,”让娜这么对我说,“你说话太慢了,而她总是一句没说完就开始说下面一句了。想法也是跳来跳去的,好像说话是一种无用的嘀咕,似乎听的人早已明白了。”

“你认为她比我更聪明。”

“我没这么说。再来试试。”

我又试了几遍,成功了。让娜递给我一支香烟,她点火的时候观察着我的表情说:

“你抽烟的样子像她,但你是真抽,而她只不过吸两口,随即就掐灭了。你脑子里时刻要想到她做事只有五分钟热度。她对一个想的兴趣也就能保持几秒钟。她一天换三次衣服,男朋友一个星期不到就得换。她今天喜欢喝柚汁,明天又爱上了伏特加。记住了,吸两口就掐了,这并不难。你马上可以再点一支,那就更好了。”

“这不是太浪费了吗?”

“那是你想的,可不是她。千万别再这么说。”

她让我开那辆菲亚特,几个动作之后,我已能稳稳当当地开起来了。

“那辆名爵,现在怎么样了?”

“跟其他东西一起被烧毁了。他们在车库里找到了车的残骸。真不可思议,你开车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你并没那么傻,知道如何观察。而且,除了她的车,应该说你从来没开过别的车。你要是听话,我们去南部的时候我用‘你的钱’给你买一辆。”

她把我打扮成米琪的模样,按米琪的方式化妆。宽大的粗羊毛裙,衬裙,白、绿、蓝色内衣,拉菲尔米家族生产的鞋。

“你在鞋厂做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很难看。你转过来让我瞧瞧。”

“我一转身头就会疼。”

“你的腿很美,她也是,我也搞不清楚了。她的下要抬得高一些,瞧,像这样。你走几步。”

我走了几步;我坐了下来;我站起身;我迈了一个舞步;我打开一个抽屉;我学那不勒人伸出食指说话;我的笑声更尖、更脆;我两腿分开站得笔直,一只脚和另一只呈垂直状。我说:“米尔诺;真滑稽;再见;不可思议;我跟你保证;我真可怜;我喜欢;我不喜欢;知道吗;一大堆东西。”我摆出怀疑的表情摇晃着脑袋,眼睛从下往上看。

“学得不错。你穿这样的裙子坐下来的话,别把腿露得太多,而是要并排放好,就像这样。有些时候我真想不起来她究竟是怎么做的。”

“我知道,比我做得好。”

“我没这么说。”

“你是这么想的。你不耐烦了。知道吗,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这些东西把我搞得晕头转向。”

“我觉得像她在说话,说下去。”

这就是米琪可怜的报复。是她盖过了原先的那个多米妮卡,指挥着我两条沉甸甸的腿和疲惫的头脑。

一天,让娜开车带我去死者朋友的家。她对我寸步不离,说我忧心忡忡到了极点,好在最后顺利地过去了。

从第二天起,我被允许回电话了。电话里,他们都责怪我,说担心得快疯了,希望我能给他们五分钟时间见见面。让娜拿着一个听筒,随后向我解释是谁打进来的。

然而那天早上,当多米妮卡原来的情人加布里埃尔打电话过来时,她却不在。他说他了解我的烦恼,他向我解释他是谁。

“我想见您。”他加了一句。

我不知如何改变嗓音,因害怕说漏了嘴,我便保持沉默。

“您听见我说的话吗?”他问。

“目前我不能见您。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您不知道我现在处于怎样一种状态。”

“您听好了,我必须要见您。三个月来我跟您联系不上,现在我不会再放过您,我必须知道某些事情。我这就过来。”

“我不会给您开门的。”

“可您要当心,”他对我说,“我有个坏脾气,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您的那些麻烦跟我无关,多的麻烦要严重得多,她已经死了。您说我要不要来?”

“我求求您了。您不明白,我不想见任何人。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以后会见您的。”

“我这就过来。”他说。

让娜在他之前赶到,并接待了他。我听见他们在楼下衣帽间的说话声。我躺在床上,一只戴手套的拳头堵在嘴上。过了一会儿,楼下的大门关上了,让娜上楼来把我抱在怀里。

“他没什么危险。他认为要是不来问你他的女朋友是如何死的,那他就太浑了。可是,就到此为止,你放心吧。”

“我不愿意见他。”

“你不会见到他。都结束了,他已经走了。”

有人邀请我。我也见了一些人,他们不知怎么跟我交谈,只好去问让娜,并让我鼓起勇气。

一个下雨的晚上,让娜甚至在古尔勒路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招待会。那是在我们出发去尼的两三天前。相当于我重新做人之前的一场全面的模拟考试。

当时我在底楼的一间屋子里,离她很远。我见到没受邀请的弗朗瓦卢桑进来了。她也看见了,便镇定地挤过三三两两的人群,朝我走来。

弗朗瓦向我解释说,他不是作为旧情人坚持要来这里的,而是为了陪同他的老板。然而他又很愿意以情人的身份跟我说话。这时,让娜来到我们身旁。

“您要是再打扰她,我就把您赶出去。”她这么对他说。

“如果您不能做到的话,千万不要威胁别人。听清楚了,米尔诺,我只要一掌就能把您摆平。我对您发誓,要是您继续找我的麻烦,我就不客气了。”

他们压低了嗓门,表情仍不失友好。我拉住让娜的胳膊,请求弗朗瓦马上离开。

“我必须跟你谈谈,米琪。”他坚持着。

“我们已经谈过了。”

“还有一些事我没跟你说。”

“你跟我说的已经够多的了。”

我拖着让娜离开了他,他马上转身离去。我见他与弗朗索瓦尚交谈了几句后在衣帽间穿好上衣。他的目光与我的相交会,他眼里除了愤怒什么都没有。我转过身去。

到了末尾,所有的人都走了。让娜抱了我很长时间,对我说我的表现正如她期望的那样,我们会成功的,我们已经成功了。

尼。

乔治伊拉,米琪的父亲,枯瘦,苍老,脸色苍白。他看着我轻轻地摇着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开始没敢拥抱我。当他终于抱住我时,他的抽泣感染了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很荒诞,因为看见他这样,我既不害怕,也不伤心,却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想有那么几分钟,我忘了自己其实不是米琪。

我答应还会来看他。我慰他说觉得自己感觉不错。我怀着憎恨自己的心情给他留下了礼物和香烟。让娜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回到车里,她让我尽情地哭了一场,然后请我原谅她在这种时候跟我提出来,说她已经和沙韦尔医生约好了,开车带我直接去他那里。她认为,无论如何要让他看看我现在这种状态。

实际上,沙韦尔医生认为看望我父亲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很大,以至于会影响到我的康复。他觉得我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为此他建议让娜再把我隔离一段时间。这正是她所期盼的。

他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壮实,短平头,厚实的双手如同一个屠夫。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动手术前后,两次白色亮光之间的事情。他向我转告了他姻弟杜兰医生的担忧,把后者寄给他的病历档案当着我的面翻开。

“您为什么不再去见他?”

“那几次治疗,”让娜插进来说,“把她弄得很可怕。是我给他打的电话。他自己决定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沙韦尔比杜兰医生年纪大些,但精力也许更充沛些。他对让娜说他在问我话,最好还是让他单独和我谈谈。可是让娜不同意。

“我要知道你们对她都做了些什么。我相信您,但我不会让她单独跟任何人在一起。您有什么话尽可当着我的面说,她也一样。”

“您知道些什么?”他问,“我看到这些报告上都写着,她每次见杜兰医生您全都在场。自打她离开了诊所,他什么消息都没有了。您到底想不想让她痊愈?”

“我要让娜留在这儿。”我说了一句,“如果她必须离开的话,那我也走。杜兰医生曾向我保证,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就能恢复记忆。我按他说的去做了,我玩过那些方块积木和铁丝,我也整小时地讲述过我的烦恼。他还给我打过针。假如他搞错了的话,那可不是让娜的过错。”

“他搞错了。”沙韦尔叹了一声,“可我开始明白了,那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

在他翻开的病历中,我看见我无意识写下的那几页纸。

“他搞错了?”让娜惊奇地问道。

“哦,请您别去抠这种字眼,好像您知道它的含义似的。这个姑娘脑子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她的记忆就像糊涂了的老年人,停留在五六岁上下。生活习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没有一个失语失忆症专家把这个当间隙性失忆症来看待的。所谓的受刺激,情绪激动……在她这个年龄,持续时间为三个星期,最多三个月。如果杜兰医生搞错了的话,他早就发现了他的错处,否则,我是不会知道的。我是外科医生,不是心理医生。您看过她写的那些东西吗?”

“看过。”

“在手、头发、眼睛、鼻子、嘴这些词当中,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些词经常反复出现。”

“我不知道。”

“您要晓得我也弄不清。我所知道的是:这个姑娘在事故之前已经得病了。她是否曾经情绪激动,狂暴,唯我独尊?是否有顾影自怜,梦中哭泣,常做噩梦的现象?您是否发现过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发火,就像那天她举着绑石膏的手打我的姻弟?”

“我不明白。米琪是感情用事,她毕竟只有二十岁,可能她天生就是这个暴脾气,可她没生病,她甚至于还非常理智。”

“天哪!我从来没说过她不理智!这一点必须说清楚。火灾发生前,这个姑娘就像那些抽板烟斗或收集邮票以外的大多数普通人那样,会表现出某种天然的狂躁。我之所以强调她病了,首先是我个人对病情初期的认识,还有就是那些失忆症和失语症本身就属于狂躁症典型的症状。”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朝我走来。我正躺在让娜身旁的一张皮沙发上。他捏住我的下,把我的头拨向让娜那一边。

“她看上去像是被宠坏了吗?她的失忆症不是间隙性的,而是选择性的。为了使您明白,我简单地解释一下:她并没有忘记生活中至关重要的那一段,甚至是最宽广的那个时间段。她只是拒绝回忆起某些事或某些人。您知道为什么杜兰医生会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因为就算到了四五岁,人的记忆还是有一些空洞。某些事或某些人在她出生之后,或多或少地触及她的记忆,而她把这些一个接一个地全部擦掉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曾经往水里扔过石头吗?那一圈圈向外扩展的波纹,就像我说的这个。”

他松开了我的下,在空中画着圈。

“就拿我拍的片子和手术报告来看,”他接着说,“我的角色就是给她缝针。一共缝了这一百一十四针。请相信我,那天夜里,我的活干得真漂亮。我最有权利说我没有‘干砸’。根本没伤到脑子,也没留下什么刺激的后遗症,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是典型的心理拒绝,而且早已得了这个病。”

我再也忍受不了。我站起来,要求让娜带我走。他急切地拽住我的胳膊。

“我-要让你害怕。”他提高嗓门对我说,“也许你会自己好起来,也许一直就这样了。可是,我要是能给你一个真诚、良好的建议,那就是再来复诊。还要考虑这一点:那场火灾不是你的错,那个姑娘不是因为你而死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想起来,她始终是存在的。她曾是那样的漂亮,跟你的年龄相仿,她叫多米妮卡罗伊,她确实死了,你怎么做也于事无补。”

他抓住了我想打他的手。他对让娜说希望她带我来复诊。

我们在尼停留了三天,住的那家旅馆面朝大海。10月即将过去,可沙滩上仍有一些洗海水浴的人。我从房间的窗户里望着他们,心里在想:我认识这所城市,熟悉这股海风吹来的咸味和海藻的气息。

就算天塌下来,让娜也不会再带我去沙韦尔医生那儿复诊。她认为他是个白痴,那种粗暴型的。他不是狂躁,而是偏执。整天缝补那些脑袋,他自己的头颅也变成了一个插针的线团。那些空洞是他脑子里才有的。

然而,我倒是想再去见他。他确实粗暴,可我遗憾的是打断了他,他还没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我。

“他还以为你要把自己给忘掉!”让娜讥笑着说,“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别瞎说,如果他知道我是谁,他会反过来行事。我就是想忘掉米琪,仅此而已。”

“确切地说,要是他反向行事的话,他的那套理论根本站不住脚。我不清楚他所说的狂躁症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我认为,有时候米琪确实该接受治疗。而你则属于完全正常。我从来没见你有过她那样过激和让人厌恶的行为。”

“毕竟是我曾想打杜兰医生,也是我打的你。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

“处于你这个位置和你这个状态,我想不论是谁都会那么干。换了我,我就会操起一根铁棒。尽管如此,你不还是被那个疯子打了一顿,你连反抗都没有,打过的痕迹还留了一个星期,而且她一点都不比你厉害。这都因为那是你,不是她!”

到了第三天,她告诉我说我们将回到卡代角去。公布遗嘱的日子快到了,她必须在场,所以有几天的时间她得撇下我和一个用人。她断定在佛罗伦萨,我还不能演好我的角色。卡代角的房屋维修工程在火灾发生的两星期后就开始了。目前,只有多米妮卡的房间还不能住人。那里我可以离群居,对我身体的康复无疑是个有利的环境。

自从上次在黎的马路上我把让娜甩掉之后,关于这个话题,我们有了第一次争执。一想起要回到那栋火灾痕迹尚未完全抹去的别墅,而且还要在那个地方疗养,我便不由慌乱无措。但跟平常一样,我最后还是让步了。

到了下午,让娜让我一个人在旅馆的露台上待了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她开着另一辆车。那是一辆菲亚特1500型敞篷车,是天蓝色而不是白色。她说车是给我的。她把车的凭证和车钥匙交给了我,我让她开着车在尼转了一圈。

第二天早上,我们俩先后把车开上了海滨大道,然后驶上土伦公路。她在前,我在后,各自开着自己的车。下午,我们到达卡代角。等候在那里的伊薇特太太正在收拾工匠们干完活留下的建筑垃圾。她不敢对我说认不出我来,只是流着泪躲到厨房去,不停地用南部口音重复说着:“真可怜,真可怜。”

别墅的房子较低矮,房顶几乎是平的。外墙还没全部刷完,火没烧到的那一侧仍积有黑灰。车库和饭厅重修过了,伊薇特太太在饭厅里伺候我们吃晚饭。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喜欢吃绯鲤鱼,”她对我说,“我做这个就是要让您开心。重新回到我们这个美丽的地方,您觉得怎么样?”

“别去烦她。”让娜打断了她。

我尝了尝那道鱼,说很好吃。伊薇特太太得到了少许的慰。

“你知道吗,米尔诺,你可以学学怎么做人。”她这么对让娜说,“我不会把你的小姑娘吃掉的。”

端来水果的时候,她弯腰亲了一下我的脸。她说不光只有米尔诺一个人在为我担心。这三个月来,莱莱克地区每天都有人来向她打探消息。

“甚至还有一个男孩子,昨天下午我收拾楼上的时候他还来过。您不该对他不好。”

“一个什么?”

“一个男孩子,一个小个子。他与您差不多高,二十二三岁的模样。您没必要害羞,他长得很英俊,跟您一样很好闻。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亲了他,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桌子高呢。”

“米琪认识他吗?”让娜问道。

“应该认识吧。他老是问我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人在哪里。”

让娜担忧地看着她。

“哦,他还会来。”伊薇特太太接着说,“他住得不远,在拉西约塔的邮局工作。”

夜里一点,躺在夏初米琪睡过的卧室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伊薇特太太已经回莱莱克去了。午夜前一会儿,我听见让娜在我原来的房间里走动,还走进修葺一新的浴室。她可能是在检查办案人员和泥水匠来过之后,还会有什么可疑的痕迹遗留下来。

后来,她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睡下了。我爬了起来,到她的房间里去。我见她穿着白色内衣,正躺在铺好的床上看书,书名是《记忆方面的病症》,是一个叫德莱的人写的。

“别赤着脚走。”她对我说,“你坐下,要不穿上我的鞋。我的行李箱里应该还有一双旧拖鞋。”

我把从她手中拿过来的那本书放在桌上,然后躺倒在她身旁。

“那个男孩是谁,让娜?”

“我也不知道。”

“电话里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能让你睡不着觉的。要说真正有什么危险的话,除非他同时掌握了那份电报和我们电话中的交谈内容。这怎么可能呢?”

“拉西约塔的邮局大吗?”

“不知道。我们明天得去那里转一圈。现在,快去睡觉。另外,还不能确定所打的电话都通过拉西约塔。”

“这里有电话,我看到楼下就有一个。我们可以马上就知道实情。”

“别做傻事。去睡吧。”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黑暗中,她突然跟我说有一个麻烦会更让我们担心。

“我在浴室里发现了一个扳手,它和别的一些东西一起被火烧过了,是在一台洗衣机的里面。不是我的那把。那天晚上我用的那把我已经扔掉了。可能是你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的,用来每天把螺母扳开。”

“要是这样的话我会告诉你的。我也会把它处理掉。”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没考虑过这一点。我一直以为你拿的是名爵车内工具包里的那把。不管怎么说,调查人员没看到,要么看到了也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我朝她靠拢过去,看她是不是睡着了。黑暗中,我问她为什么从第一天在诊所里见到我之后,就对我那么关心。是不是仅仅为了遗嘱而演的戏。见她避而不答,我就对她说,我一直想竭尽全力来恢复记忆,来帮她。我还说我很喜欢那辆天蓝色汽车以及所有她给我的东西。

她回答说她睡了。

接下去的几天,我继续做着被让娜称作“训练”的那些事。从伊薇特太太的反应中我看出自己的进步。每天她要重复好几遍:“啊,您一点都没变!”

我努力表现出更加活跃奔放,因为让娜有时候指责我太软,要么就对我说:“太好了,我的小甜心,再这么做一段时间,我们就能一起去南美大街上挣钱。国的监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伊薇特太太几乎天天都在别墅,我们只得外出。让娜带我去邦多勒,就像三个月前米琪曾做过的那样。要不我们就躺在太阳底下的沙滩上。一天下午,一个划船路过的渔民被他所看到的那个穿着泳装,戴着白手套来度秋假的人给吸引住了。

伊薇特太太提到过的那个小伙子没再来过。拉西约塔的邮局似乎较正规,基本可以排除电报泄密这个想,可是,通往卡代角的电话的确要经过这里。

公布遗嘱的四天前,让娜把一只箱子放进她汽车的后备箱,开车走了。前一天晚上,我们开着我的车去马赛吃晚饭。饭桌上,她用镇定、诙谐的语调,出乎意料地跟我谈起她的父母(她出生在卡塔,虽然不是意大利的姓,可还是意大利人),谈到她为拉菲尔米夫人干活的初期,也就是十八岁到二十六岁那段“好时光”。回来的路上我开车,卡西与拉西约塔之间的山路弯道一个接着一个。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抱着我。每拐一个弯,她都要帮我拉方向盘。

她答应我尽量缩短去佛罗伦萨的时间,一处理完遗嘱的事就回来。拉菲尔米夫人在过世前一星期,往遗嘱中添加了一个信封文件,并规定若是她去世了,需等我到定年龄才能开启。她这么做,要么出自老太太的返老还童心理,想捉弄一下米琪(让娜的推测);要么就是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给她的手下一个期限把账目算清楚(弗朗瓦尚的推测)。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可让娜说,一个遗嘱的追加比简单地更换遗嘱更能带来麻烦。还说拉菲尔米夫人的其他家族成员,无论如何都要利用这一点或其他的借口来给我们制造麻烦。

上次探视的时候已经说好了,让娜路过尼的时候捎带上米琪的父亲。与我告别时,因有伊薇特太太在场,她没能做别的嘱咐,只说了些早点睡觉,听话之类的话。

伊薇特太太住进了让娜的房间。这头一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下楼来到厨房喝了一杯水。随后,看到夜色相当美,我在睡衣外披上一件让娜的上衣,走到屋外。昏暗当中,我双手插在衣兜里,绕着别墅走,无意中发现了一包香烟。我背靠在车库拐角的墙上,抽出一支送到嘴边。

这时,我身边有个人把火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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