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1
部队撤离战场之前,我被任命为R军侦察营营长。
顾大海死后那段时间,我的大脑是混沌的,愤怒的火焰一直在我的胸腔里燃烧,我无法平静下来。我感觉浑身的力量无处发散。我不想当什么营长。我想打仗,想杀人。我向军长马德胜申请到红军团担任断后任务,没有被批准。我说,我就想打仗。马德胜笑着说,我知道你没打过瘾,可担任警卫也是打仗,我们能不能安全地回到家就全靠你了。我还想说什么,军长马德胜摆了摆手,跟作战处长商量事情去了。我只好悻悻地去了侦察营。
梅雨婷作为随军记者也在R军。她住在首长机关的帐篷群里。我们近在咫尺,我却从来没有去找过她。在茂密的丛林里,我常常一闭上眼睛就梦到梅雨婷,她闪着明亮的眸子满腔柔情地看着我。只要梦里有她,我会笑着醒过来。可是,此时梅雨婷就在我眼前,我却没有了和她在一起的强烈冲动。顾大海的死让我的心情滑向了最谷底。
我的情感是麻木的,我无暇关注任何事情。更多的时候就是吃饭、睡觉和执行任务。我开始嗜睡。没有任务的时候,我能从清晨睡到日薄西山。我像一条处于冬眠状态里的蛇,浑身瘫软,倒在行军床上,连骨骼都是松弛的。有一天,我的通信兵告诉我,一个很漂亮的女军官在我的床前坐了一个下午,她还帮我洗了很多衣服。我才知道,梅雨婷来过了。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床前,看了我一个下午。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几盒水果罐头、牛肉午餐肉和两瓶维生素,并嘱咐通信员平时别忘了提醒我吃药。
军部在边境小镇驻扎。清晨,我带领侦察分队侦察完周围的情况。设置好警卫阵地,安排好警戒部队和潜伏哨兵,已经到了中午。部队带回驻地,列队吃饭。
我没胃口,没有吃午饭,回到帐篷,倒头就进入了梦乡。四月的正午,骄阳炙烤着大地。刚下过雨的丛林十分闷热。睡梦中,我梦到了顾大海。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我很久,一句话都不说。我高兴地对他说,班长,我们到家了,前面就是中国边境的界碑。顾大海还是不说话。我说,班长,方晓珂和咱闺女,咱儿子都在边境那边等着我们呢。顾大海突然哭了。他摘下我胸前的英模奖章捧在手里不停地抚摸着,哭得很伤心。我奇怪地问他,你哭什么班长,我们回家了,见到亲人了,你应该高兴啊。顾大海不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完了,扭头朝着茂密的丛林里走去了。我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也不理会我。没有双脚的腿行走在灌木丛之上,健步如飞。我追入那片密林,环顾四周,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我在林子里焦急地奔跑、高声呼喊、四处寻找。我很焦虑,很彷徨也很无奈。这个时候,我听到一声剧烈的声响,顾大海炸飞到了空中,被粉碎成了无数个碎片……
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浑身全被汗湿了。
2
噩梦醒来的午后,我去询问顾大海的评功情况。他却一直固执地认为顾大海是自杀,评不了烈士。我跟他一一列数了顾大海参加的战斗,杀伤的敌人,在米迈谷作战关键时刻做出的牺牲,朱百川仍然不为所动。他搬出了作战条例、奖惩规定。
我磨他、求他。这个慢条斯理,阴阳怪气的家伙摊开双手,耸耸肩。我毫无办法。我强忍着内心的怒火跟他商量说,把我的英模奖励让给顾大海。朱百川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了,他说:“你以为你的英模说让就能让的吗,它不是萝卜白菜,你想给谁就给谁,这是各级党委的决定,这里面有群众的民主,有组织原则。”
朱百川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下子就激怒了我。我一连串地问他:“你上过一线吗?你杀过敌人吗?从几百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你敢吗?用几千公斤当量的TNT把自己的身体炸成碎片,你敢吗?你一个连枪都没有放过的家伙,你有什么资格给那些在枪林弹雨中流血牺牲的人做出结论。”
朱百川阴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能不能做结论这是组织决定的,我承认我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消灭敌人,这是组织分工的不同,顾大海的问题,我们是经过深入调查的,我们审问了战俘,调查了和他在一起的三个战士,他们还曾经被俘虏过。我们不清楚顾大海在敌人的营地里说过些什么,是不是对我们的军事行动造成了影响。”
我内心积压已久的愤懑火焰一下子燃烧起来了。这是对顾大海的亵渎,是对英雄的不敬。这个无耻的家伙,纯粹是找死。
我怒视着他叫道:“我告诉你,我是杀过人的。”
朱百川翘起嘴角不屑地说:“杀过人又怎么样,英雄了不起啊,如果不是马军长一再坚持,你的英模评不评得上都是问题,你脱离组织,孤身一人深入敌后本身就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嫌疑,有谁知道你是不是出于表现自我、凸显自己的私心。”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我嗷地一声怒吼,一把抓起了坐在帆布行军椅子上的朱百川。愤怒让我变得力大无穷,我只是轻轻一提,朱百川的身体就远离了地面。或许是被我愤怒的样子吓住了,朱百川浑身发抖,却没有丝毫的挣扎。
这个胆小鬼,磕磕巴巴地连声问:“你想干什么?”
我大声嚎叫着:“你个混蛋,老子要把你撕成碎片。”
我没把朱百川撕成碎片。我只是用力把他抛出了帐篷。朱百川瘦弱的身体像球儿一样飞了出去。他跌落在地上,很久没有爬起来。政治部的处长、干事们闻讯赶来,围上来开始劝架。鼻青脸肿的朱百川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哆哆嗦嗦地朝着帐篷口叫骂。我的怒火再次起来。我冲出帐篷,抬起脚一阵狂踢。
很早,我就看这小子不顺眼。当年,他对我提干的事情百般刁难,对梅雨婷纠缠不休,对顾大海不恭不敬,他的油滑、冷漠、奸诈、卑鄙模样瞬间在我眼前闪现。这一切都让我无法停止对他的攻击。我心底里的另一个自我在疯狂地呐喊:“揍死他,揍死他。”
朱百川在我的脚下嗷嗷叫着。他的叫声引来了政治部的干部和政委姜洪涛。一群人高马大的卫兵一下子把我围住了。他们抱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腰,我的腿,硬生生地把我拉开了。
我的怒火还未被平息,狂乱地挣扎着,大声叫骂着,我要杀人,我要揍死他。这个该死的混蛋,无耻的家伙,他有什么资格评价顾大海,他有什么资格书写一个英雄的功过,他有什么权利给一个英雄下这样的结论,给他一支枪,他娘的能冲锋吗,他这个软蛋,这个熊包。
军政委姜洪涛的大声怒喝制止了我对朱百川的责骂。
他高声命令卫兵:“把他给我关起来!”
我被关了禁闭。
3
朱百川被摔得很重。他摔断了一只胳膊,颈椎也受到了损伤。这件事情在R军的影响很大。那个时期,基层部队因为评功评奖的事情闹出了一些丢人的事情,虚报、自伤、互残、打架、上访、闹事。战争中德良恭谦让,战争一结束,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我犯的错误不算是最严重的一例,但在军首长眼皮子底下闹事的就我一个。这件事情的影响确实恶劣,姜洪涛要杀一儆百。
我被关在一间狭窄的小房子里。一张破床,一张桌子。我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我时而大声叫嚣,时而低声谩骂,时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发现原来我也可以这样低俗,粗野。我仿佛又回到了在乡村田野上,光着屁股奔跑,跟小伙伴打架对骂的乡野孩子。我浑身散发着无人能束缚的野性,连血管里都呼啸着野蛮和暴力。我差点没把关我的那间小房子的门给拍碎了。没有人理会我。门口的卫兵像两根戳在那儿的木头,一语不发。
第三天的时候,梅雨婷来了。这是分别后我们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她就那样怜爱地看着我。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们没有谈分别后的思念,没有谈我们未来的婚姻,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问候。我混乱的情绪冲淡了我们相遇时烈火般的激情。我没有想要拥抱她的冲动,没有和她握手甚至没有请她坐下来。我们就这样呆呆望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沉默是梅雨婷打破的。她为我倒了一杯水,望着我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没想到你也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冷漠地看她一眼。“你没想到的多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或许你以前根本就不了解我。”
“是,我是不了解你,你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林中虎。”
“你是不是很失望?我一直就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
梅雨婷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我,她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在桌子上,说:“你需要冷静,我给你一本书,这些日子你可以读读它。”
那是一本线装的《静静的顿河》,书面已经很破旧了。那本书我十分熟悉。在卧虎山的时候我曾经读过无数遍,很多扉页上写着我对书中情节的注解。我看了一眼那本书对她说:“你知道,很多事情让我根本无法冷静。”
梅雨婷把我按在那张床上,用水一般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可你必须冷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时光不可能倒流,顾大海不能重生,我们不能总是沉浸在对逝者沉痛的追忆之中不能自拔,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我冷冷地看了一眼梅雨婷。“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梅雨婷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她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关上门就走了。我知道,她不想和我争执,更不想和我说话,她觉得我们此时的任何争论都是多余的。其实那时候,我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她根本不给我机会,她需要我冷静。我根本没法冷静。她没有提顾大海。她没有问我顾大海是怎么死的,也没有和我讨论将来方晓珂该怎么办,仿佛这一切跟她毫无关联,我讨厌她此刻的冷静,这不是冷静是冷漠。或许她知道我对顾大海的死很敏感,不想触及我的疼痛。她就是个这样一个女人。聪明而理性。我突然间对她的聪明和理性变得十分反感,而在过去,这恰恰是她迷人的地方。很多时候,她平静得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水,平静得似乎可以包容一切。可此刻,她这样的冷静让我火热的激情找不到出口。她出门的时候,我想叫住她,向她讲述战争中发生的一切,倾诉积压在我内心深处的悲伤和痛苦。可她似乎已经明白了我想说什么,却偏偏不给我机会。她给了我这本《静静的顿河》,像教导孩子一样让我平静。她就是这么一个聪明的女人。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思想。我想说什么、要做什么她心里都知道,她把我看得清清楚楚,连一点隐秘都没有。我脑海里瞬间对梅雨婷的聪明和理性产生了不好的想法,我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
望着她的背影我一次次问自己,难道她就是梦寐以求将要陪伴我一生的女人吗?我对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很害怕。我觉得好像就要失去梅雨婷了,内心恐慌得很。她是我准备用一生一世去爱的女人,面对她,我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4
我必须为我的暴力行为付出代价。军政治部初步给我的处分意见是严重警告处分。这是我当兵以来的第一个处分。我的档案里装满了各类的嘉奖和立功,却从来没有处分。这样的事情如果放在战争之前,我会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对一个被众人称赞为好兵的人来说,处分无疑是最大的耻辱。可是此时,我的心情麻木而迟钝,一切荣辱都抵不上顾大海的死。
我对前来征求意见的干事说,我对这样的处理没有意见,你们抓紧时间处理我吧,处理完,快点放我出去。干事笑着指着脑袋对我说,你别急着出去,姜洪涛政委的意见是要先解决你的思想问题,你必须写出像样的检查,作出深刻的认识,在评功评奖上,这不仅仅是哪一个人的问题,必须形成一种导向,否则部队就乱套了。我说,我一定深刻认识自己的问题,我写检查,向全世界人检讨,我不该打人,不该打自己的同志,上级给我什么样的处分我都接受,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快一点放我出去。那个干事说,我只负责监督你写检查,至于什么时间让你出去,这得军首长定。
我急着出去。我要见马德胜,要见姜洪涛,要见战区的领导,必要的话我要去找军委的领导。顾大海的事情没有一个结果,别指望我善罢甘休。我就是一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我不能就这么回去见顾大海的家人。
为了早点出去,我开始写检查。这是我第一次写检查。以前马天龙犯错误的时候写检查总是像闹着玩儿一样,可对于我却很难。我扯掉了整整两大本子稿纸也没有写出一页纸来。满屋子的纸团滚来滚去,我总是理不出个头绪。
记得马天龙说,写检查就跟犯错误一样,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后写起来就顺手多了。检查这玩意儿,就是程式化的东西,你只要写好第一篇,以后再写可以照着套。
我被放出来的当天,军部机关和直属部队全部撤回国内。
5
大规模的反击作战拉下了沉沉帷幕。顾大海和那些逝去的战友却永远留在了帷幕背后的暗夜里。军车越过国境线,士兵们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和喜悦,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拍红了巴掌,唱哑了喉咙。回家了,我们都活着站在了祖国的土地上。我怀里揣着被顾大海鲜血浸泡过的泥土,轻声呼唤着他说,班长,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