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下车,拉开了前面的车门示意他下来。罗名渊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诧异地看着我问,怎么了?我没说话,一把把他拉下车,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命令司机开车。吉普车把罗名渊孤零零抛在了半道上,留下他大声叫骂,马天龙,你个混蛋,快点停车。我把他留在驾驶室里的钢盔扔下说,快点跑步回团部,当心天黑了被人抓去当俘虏。
我不知道,当时,林中虎是不是对俘虏这两个字特别敏感。他听完这句话突然间睁开眼睛用沉闷的声音对司机说,停车。我奇怪地问他,停车干什么?林中虎大声地重复了两个字说,停车!司机奇怪地停下车子。林中虎跳下车子,拧着脖子朝前走。我也跳下车跟在他后面说,你发什么神经。林中虎大踏步朝前走着,抛下一句话说,你离我远点儿。过去顾大海老这么对我说,马天龙你就是一泡臭狗屎,你离林中虎远点儿。开玩笑的时候,林中虎也常常对我说这句话。那时候,他说这话不是真的。可这一次,这是他的心里话。我知道,顾大海失踪之后,他早就想对我说这句话。
我跟在林中虎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日落之前,我们走回了团部。
4
马德胜再次来到了红军团,这次他的情绪很好。就在到来之前,他接到了R军撤回境内的命令。战地记者梅雨婷也来了。她站在军长马德胜那群人里,眼睛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站在队列中的林中虎。这是越境作战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作战,R军的主动出击清剿行动战果明显,红军团更是战绩不俗。这次齐琼河作战,“钢铁团”建制被击碎,团以下400多名官兵被歼灭,俘虏了包括公安军在内39人。团部机关除了团长阮世雄等五人逃离之外,几乎全军覆没。马德胜代表军党委宣读了战区和统帅部的战况通报和表彰通报。这次作战,我荣立了一等功,林中虎被授予“孤胆英雄”的荣誉称号。表彰人员中没有顾大海的名字,三个新兵榜上有名。事后我听说,军里负责组织评功评奖的组织处副处长朱百川说,顾大海的事迹有待整理和进一步甄别。这个聪明得脑袋溜尖的家伙,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没有在林中虎的脸上看到笑容。梅雨婷貌若桃花的笑脸也没有驱散他脸上的冷漠。我相信,此刻的梅雨婷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和兴奋。她深爱的人还活着,如此光彩照人地活着。复杂的情绪让她几乎忘记了手中的相机,任凭一拥而上的媒体围住了林中虎。林中虎是英雄中的英雄。那时候,很多人已经从团里的作战报告中得知了他的战斗经历。面对媒体的采访,林中虎一言不发。我想,如果不是一连那三个曾经被俘的新兵说出那段经历,林中虎会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那是林中虎心中的痛。可不管怎么说,英雄创造了传奇。这样的传奇在军营中像是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众人皆知。
马德胜和一个个前来参加表彰的人握手,轮到林中虎的时候,他一把把他拉到了怀里,紧紧抱住他很久都没分开。我没想到心肠硬如磐石的马德胜也会如此动情。我是他的儿子,可一直到他临死,他也没用那宽阔的胸膛拥抱过我。我想此刻,他不是因为林中虎作为最高英模才做出这样举动的。在他的心底,林凤鸣的儿子永远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在他眼里,战功显著的林中虎就是林凤鸣的再生。马德胜抱住他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冰天雪地朝鲜战场上抱住林凤鸣的那一幕。这样复杂的情感,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述。
5
晚宴设在团部的石头房子里。激战时,这里曾是敌军团长阮世雄的指挥所。在此之前,曾经是美军陆战师师部的驻地。长长的石头台子上铺着绿色的台布,很有些气派。参加晚宴的是红军师的师、团领导。师长杨雄坐在马德胜的右侧,林中虎就坐在他的左侧。我没有参加这次宴请。我的营担负着团部机关的警卫任务。茂密的山地丛林里,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我撒出去了几十个暗哨和流动哨,各个要点的警卫人人子弹上膛。
我怀揣着冲锋枪在石头房子后面的空地上走来走去。下弦月出现在西山口,朦胧的月色勾勒出群山的轮廓,让冷峻的山峰变得格外柔顺。我在门口见到了梅雨婷。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拎着钢盔。一阵夜风吹来,齐耳短发掩住了半张脸。看到她在门前徘徊,我走了过去。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月光下她显得有些瘦弱,仍然楚楚动人。我问她,你怎么出来了。她说,屋子里太乱,她想静一静。我问她说,战地生活还适应吧。她说,还行,就是蚊子太多,晚上睡不着觉。
我说,更多的还是担心他吧。她点了点头,朝着屋子里看了一眼。林中虎正木呆呆地坐在马德胜的身边。可以断定,她还没和林中虎说上话。梅雨婷叹了口气问我说,顾大海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我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说,这个我说不大清楚,你得问他,他了解得最清楚,可我还是劝你,这个时候你不要问顾大海的事。梅雨婷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不知道他去救顾大海的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感觉到,他的神情和举止有些不一样。我安慰她说,那个场面太惨烈了,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梅雨婷抱着两臂,忐忑不安地说,但愿像你说的那样,总之,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这个样子,这不是以前的他。以前的他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每天都会神采飞扬,眼睛里时刻都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可这样的眼神我看不到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沮丧、呆滞和颓废,说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
我望着苍茫浩瀚的星空长叹了一口气。我想对梅雨婷说,或许,这就是战争对人的改变,你没看到我也改变了吗,连我都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我变得谨小慎微,这跟林中虎过去的性格有点像。毫无疑问,他也改变了,他变得有些粗犷,充满了血性和野性,做事有些不计后果,这跟我过去的性格有些像。我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这样的改变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顾大海失踪后他就不愿意和我说话了,他有些鄙视我。
梅雨婷接着说,战争让一切都混乱了。我不知道,顾大海的消息传到方晓珂的耳朵里结果会怎么样,她又要生了,还有两个女儿和顾大海的母亲,唉,她们要是知道顾大海死了,会是怎么一个场面啊,想想,心里都怕。你说顾大海他怎么能那样呢。我看了看天空,长吁一口气说,战争中的军人,承载的东西太多,可命令一下来,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战场上,顾大海是个好军人,我看到了他的冲锋,他的壮举,他是我们的榜样。我可以肯定,他对这个世界也是无限眷恋的,可他又无法不面对残酷的战场,当时的情形,他如果不选择这样的方式去死,就会拖累林中虎。他的存在就是林中虎的威胁,哪怕是他自己死后的一具尸体。梅雨婷感叹地说,是啊,战场上生死选择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所谓的对与错。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6
宴会结束后,马德胜和师、团领导离开红军团团部,回各自的部队驻地。马德胜和师、团军官走出来,林中虎跟在后面,依然面无表情。我对梅雨婷说,他出来了,你们好好谈谈,记住,千万别提顾大海。说完,我指挥士兵调整车辆去了。梅雨婷和林中虎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个人一起上了马德胜他们后面的吉普车。
浩浩荡荡的车队远去了。我站在清冷的月色里思索了很久。或许,战争激发了林中虎的野性,让原本温文尔雅的他变成了一头野兽。或许,我的放荡不羁和青春的叛逆只是一种表象,我骨子里本身就继承了我母亲尚玉婷的儒雅和淡泊,是战争让我成熟了起来,学会了更加理性的思考。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在梅雨婷心目中就不是以前的形象了。我就是以前的林中虎,现在的林中虎就变成了以前我。我对自己这样奇怪的想法感到了好笑。片刻之后,我又清醒了。或许,我对林中虎和梅雨婷的担心是多余的。大规模战争就要结束了,回到国内,他们两个人就要结婚了。英雄配佳人,绝好的一对儿。我对他们在一起没有了以前那种强烈的嫉妒。虽然有些不甘,但我还是从内心深处祝福他们。
我甚至做好了当他们伴郎的准备。可是,人都是会变的,未来不可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