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琪脸上的刀痕,愤怒得让马天龙也有些焦躁。按照他过去的性格,他会用冲锋枪把阮世雄打成筛子,可是,他忍住了。性格也是会改变的,如果你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桀骜不驯,天马行空的马天龙俨然变成了一个深沉理智的忍者。可他的冷静和沉着让我很不舒服,他的冷静让我理解成了冷漠和不可思议的麻木,当初营救顾大海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平静。
6
天色又暗下来了。负责断后的侦察第一分队长向我报告,我们的后面发现了不少追兵,我们必须朝前走了。这是他们的国土,我们不能在这里过久地和他们纠缠。马天龙搀扶着冯思琪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冯思琪换了马天龙的军装,军装太大,像布袋一样把她装了起来。她用纱布缠住了那一半受伤的脸,但眼睛里却隐藏不了内心的伤痛。她的目光是呆滞的,红肿的眼睛还在闪烁着泪光。尽管她的身体很虚弱,但还是坚持不让人背着。马天龙说,她从小就这样,总是喜欢硬撑着。
我疼爱地看了一眼冯思琪,心里想,一个从小没有亲生父亲的人,自己必须坚强成一座山。沿山脊的无边丛林十分难走。侦察兵不走老路,这是我定下的规矩。我们选择了山涧和断崖,这就意味着要更多的攀岩,而这样,带着冯思琪和阮世雄他们两个人是困难的。前面高山阻隔,后面追兵将至,情况变得危急起来。几公里外,断后的侦察兵小队已经和敌人接上了火。听枪声,很杂乱。
我对阮世雄说:“看吧,追你的人来了。”
阮世雄苦苦地笑着说:“为了政治,他们必须这样。”
我后来才知道,阮世雄在他们的国家是个家户喻晓的英雄。他的事迹曾一度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意志的象征。边境线上,他就像一只蜂王,千万只黄蜂都在围着他飞舞,如今蜂王瞬间被捉,整个丛林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那些疯狂追逐的敌人黄蜂般乱舞。我深知此刻,阮世雄对敌军的重要性,战场形势越来越严峻。
我把马天龙和几个军官叫到大树下,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必须迅速做出准确的判断和正确的决定。我决定带着阮世雄沿着溪流的方向走,马天龙带着冯思琪跟随侦察第一分队沿着山脊方向朝着边境线靠近。第二、三、四侦察分队在边境线上,引导炮兵做好接应。
7
我分配完任务,官兵们解散准备撤离。马天龙坐在那儿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用沉闷的声音对我说:“我们的任务换一下,我朝着溪流的方向前进。”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反应。我没有看他,抬头望了望天说:“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熟悉我们的对手,熟悉这片丛林,溪流方向的每一棵树木,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马天龙站起身来大声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过分地强调自我优势,每个人都知道,很清楚我的用意。你带着阮世雄就是个吸引敌人的诱饵,数倍的敌人会蜂拥而至。马天龙坚决反对我的做法。我们再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说,我这样做太冒险,他不能容忍我飞蛾扑火,把自己往敌人的嘴里送。我们争得面红耳赤。马天龙很激动,脖子上的青筋凸显。他说我总是强调自我优势,把所有的问题都扛在自己的肩上。时间紧迫,我把他拉到一旁,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们不要吵了,就这么定了,你的任务也不轻,你要把冯思琪顺利地带出去,要把侦察第一分队的兄弟们都带出去,他们,都是我们的战友,亲人。”
马天龙听了我的话更加愤怒,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又犯了偏执的毛病。他说到了当初我义无反顾地去拯救顾大海,说到了顾大海的三个孩子、说到了方晓珂和顾大海的母亲周凤菊,说到了我日渐苍老的母亲和继父武德元。他说我肩膀上扛着太多的责任,这样的责任太重了他扛不起。我可以舍弃爱情去和方晓珂结婚,做了三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孩子的父亲,让他们在父爱的呵护下成长,可他做不到。他给不了我这些承诺,更不可能接替我做那些跟自己生命毫无关联的事情。马天龙说话的语速很快,情绪十分激动。他说,那次拯救顾大海,他在梅雨婷的眼里,已经是个自私自利,卑微渺小的人了。
尽管马天龙极力反对,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那一刻,我也想到了梅雨婷,她和马天龙刚刚结婚,我从内心希望他们幸福。面对苍茫群山和野兽般成群结队的敌人,作为诱饵的生还机会少得可怜。我武断地阻止了马天龙的劝解,回到队列前下达了作战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副大队长的马天龙在命令面前无可奈何。在那片丛林里,马天龙有一句话让我铭记至今。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声喊:“真正自私的人是你林中虎,你的存在让所有人暗淡无光,林中虎,你个混蛋,我恨你。”
我释然了。我觉得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误解了马天龙,他变得深沉了。我感受到了他冰冷面孔下火热的内心。一个总把自我放在云端的人,也开始学着思考别人的这些问题了,他的变化让我的内心受到了莫大的安慰和鼓舞。我觉得我没有错交他这个兄弟。战争总能让人的心智成熟起来,只不过我的苦难比他到来得早一些罢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天龙他们准备出发。我走到队列面前,一个一个地检查他们的装具。走到冯思琪面前时,我拥抱了她。我把脸贴在她的耳边说:“在边境线那边等着我,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你都是我心目中最美丽的姑娘,好好活着,你只有好好活着,我们这样做才有价值,不要轻易放弃很多人用生命给你换回来的生存机会。你要把自己坚强成一座山,一块最坚硬的石头,相信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
8
冯思琪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打湿了我的脸。冯思琪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完全都是为了我。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我在边境线那边等着你。”
我拍了拍冯思琪的肩膀说:“放心,猫有九条命,何况我还是一只老虎,走吧,说不定,我比你们还先穿越封锁线回到祖国,记住我的话,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马天龙带着侦察第一分队进入了茂密的丛林。我留下了九个侦察队员,加上阮世雄我们总共十一个人。为了方便行动,我们全部换成了便衣。我让第一分队的班长大个子张东岗砍了藤条和树枝做了个担架,把阮世雄捆绑在担架上,盖上雨布,把他化妆成得了疟疾的病人,然后叫上三分队的副队长赵三屯让他和张东岗一起抬着他走。
张东岗对抬阮世雄一百个不乐意,用绕口的家乡话骂道:“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不千刀万剐他就够意思了,还让老子抬着他走。”副队长赵三屯笑着说:“这可是好差事,这混蛋就是我们的一张通行证,不好使我们随时可以撕碎他,你卸脑袋,我卸腿,这差事,解恨。”张东岗也笑了说:“还是赵队副聪明,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露着脑袋的阮世雄一脸的木然,他能听懂两个人的谈话。赵三屯拉起雨布盖上他的脸说:“你听好了,我们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不听招呼随时拧掉你的脑袋。”
我带着小分队在丛林中和追兵们玩着“溜鱼”的游戏。我命令大家,不到万不得已不和追兵接火。我们躲闪着敌人气势汹汹的追击,同时还不忘记给他们留下阮世雄经过的痕迹。我要拖延足够的时间让马天龙他们脱身。果然,我带着阮世雄的小分队就像香艳的诱饵,大批的追随者蜂拥而至。战后很多年我访问Y国,从资料中得知,阮世雄被抓,他的上层曾经向边境丛林派出了一个正规野战团外加两个公安军团三千多人的追击队伍。这是他在当时的精神地位所致。因为他带领的“英雄特工队”是活跃在边境线上取得战绩最辉煌的特工队队伍,他们敢于穿插、渗透到我国边境纵深采取作战行动。他的一次次得手很大程度上鼓舞了上层对边境采取特工作战的决心,鼓舞着他们的国民继续这场战争的勇气。所以,敌人要不惜一切代价营救阮世雄,这就是他们的弱点。我当时恰恰就是利用了他们这样的心态,才达到了声东击西,暗渡陈仓的效果。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那时候,只要阮世雄在我的手上,他们就得乖乖地按照我预设的路线行动。
龙
1
我们沿着山脊的方向朝着边境线走来。一路上几乎没遇到太大的麻烦。最大的阻碍不过是地雷。敌军特工埋设的地雷十分诡异,他们从我们的游击战中学到了布雷的精华,只要他们认为有动物可以出没的地方都布上了地雷。
山路越发地陡峭,我们的行军速度十分缓慢,很多地方只能容下一个人才能攀援而过,幸亏没有追兵,否则,悬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我们只能作为他们射击的靶子。地图上的直线距离不足三十公里,可是我们整整走了一天,距离边境线还有两座大山。攀援的时候,我背上了冯思琪。一根攀援绳索很难承载我们的负荷。我把攀援绳系在她的腰上,让她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悬崖十分陡峭,往下望万丈深渊。冯思琪朝悬崖下面望了望,紧紧抱着我说:“哥,我怕。”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这么亲热地叫我。长大后她对我的称呼早已不知不觉地从“龙龙哥哥”变成了直呼其名。这一声呼唤让我心头一热转过头说:“别怕,你闭上眼睛,抱紧我,你就是我的安全绳,我的安全靠你了。”冯思琪就更紧地抱着我。
我们攀上了最高的一座山顶,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通往祖国的那条蜿蜒的山区公路。冯思琪望着对面山谷通往祖国的公路热泪盈眶,她激动地冲我喊:“哥,你看,那就是我们的边境线,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哥,我想家,想爸爸,想我妈妈和尚妈妈。”
我的眼睛也潮湿了,眼前的冯思琪又是儿时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儿,一脸天真的冯思琪了。
2
林中虎说得没错,她是我们的亲人。
山顶上的植被很好,通视情况也不错,暂时呆在这里是安全的。我命令所有人员隐蔽好,派出侦察分队摸清敌人的防御情况,等待着天色黑下来,通过敌军的防御阵地。午后的山地丛林很静谧,林中虎他们携带的电台是关闭的。整整一天,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我第一次这么紧张地为林中虎担心,第一次从心底开始责怪马德胜的自私,他不该让林中虎再上战场。可马德胜就像一个喜爱炫耀的剑客,他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手上有一把像林中虎这样锋利无比的剑。现在,这把剑直插敌人的心脏,可想顺利地拔出来却不那么的容易。我开始为林中虎担心,为方晓珂一家人担心,为林中虎的母亲和武子叔担心。林中虎在两个家庭的位置别人不可替代。分手前,我对他说的那一席话是认真的,我的肩膀扛不动那么沉重的责任。
冯思琪匍匐在一块石头边,我知道她也在为林中虎担心。静静的这几年里,她和林中虎的交往很密切,他们亲密的关系让我这个哥哥都有些嫉妒。为了更好地照顾方晓珂和她的三个孩子,她和林中虎像是一家人。她更像顾晓、顾珂和顾四方的妈妈。
我曾经很多次告诫过冯思琪,不要太亲密地接近林中虎,时间长了,你会不小心爱上他的。每次,冯思琪总是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说,老虎哥是好男人,我已经爱上他了,怎么着吧。现在仔细想想,我觉得这可能跟两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系,他们两个的身世太相似了,自然而然地就能找到共同的感情。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林中虎和冯思琪的结合才是完美的。梅雨婷不适合他,方晓珂更不适合他。
梅雨婷在爱情上太强势较真,方晓珂的爱情又太虚假多变。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思索梅雨婷的判断,关于方晓珂心理疾病的真实性的确存在着很多疑点。她不能没有男人,她需要用一种什么东西把原本属于别人的男人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方晓珂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男人。想到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她醉眼朦胧,诱惑我的样子,我在心里就暗自庆幸。她是个无法控制自己情欲的女人。想到这里,对于林中虎神圣的婚姻,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林中虎的真诚留不住善变的方晓珂。这次轮战出征,方晓珂没有到火车站送行,林中虎说方晓珂出国去香港演出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通方晓珂工作的。按照她的思维,如果她真的有心理方面的疾病,她是不可能同意林中虎再上战场的。林中虎不过是她心活危机时的一根稻草。转业分配放到地方歌舞团的方晓珂再次找到了她人生辉煌的起点,她再次登上了五彩缤纷的舞台,林中虎这根稻草变得就不那么重要了。我对自己突然有这样的推测自感惭愧。
3
茂密的草丛里,冯思琪不止一次在我耳边自言自语说:“老虎哥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们应该一起走的。”我趴在冯思琪身边悄悄对她说:“哎,丫头,说说你和你的老虎哥。”
冯思琪露出的一半脸突然红了说:“有什么好说的。”
我紧追不放地说:“哟,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家丫头也有害羞的时候。”
冯思琪说,她喜欢林中虎的胸怀,他的胸怀能装得下整个天。冯思琪告诉了我一些秘密,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林中虎就知道方晓珂的病不是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他只是不想拆穿她。更为严重的是,顾晓根本就不是顾大海的孩子。
猛然听到这个秘密,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原来这里面还有那么多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