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上班,省革委会值班室的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先是西城大学,接着是各个科研单位,说他们接到了反革命匿名信。情况立即汇报给了王德禄,王德禄命令各单位火速派人将信送到省委,又通知秘书叫陆家华他们马上过来。
反革命匿名信很快被送过来了,王德禄举着信大骂陆家华,说上次反动标语的事情你们到现在还没破案,怎么样,敌人开始反扑了吧!说着把信递给陆家华,陆家华看完又交给苏汉群,苏汉群看了一会儿说,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王德禄问,你肯定?
苏汉群说肯定,字迹没有刻意改变,就是同一个人。
王德禄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敌人已经如此猖狂了,可你们竟然还没抓到一丝头绪出来,真是一帮窝囊废。
陆家华说,我们的前期工作做得是不好,可现在好了,现在有了新情况对我们来说也就意味着又有了新的线索,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把他抓住。
王德禄说,我现在要给你们立下军令状,我看我必须得给你们施加一些压力才行,否则你们老是这样磨磨蹭蹭,那敌人还会再次嚣张起来,听着,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出现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了,所以我命令你们在十五日之内必须给我侦破此案。
陆家华说,这……
王德禄说,不许违抗,破得了要破,破不了也得给我破,就十五天,一天也不许超过。
陆家华看了一眼苏汉群,苏汉群脸都白了。
康洪生说,王主任,能不能再宽限我们几日,我们保证尽一切力量侦破此案。
王德禄不高兴了,他说,我刚才已经说了,不会再多给你们一天时间,你们回去吧,现在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对你们来说都是极其宝贵的,不要在这里跟我说废话了,我要看你们的实际行动,有什么困难省里会全力支持你们。
陆家华说,是,一定完成任务。
回到厅里,陆家华主持召开处以上级别特别会议,大家进一步分析了案情,研究出几个侦破方案。苏汉群要求特案处所有工作人员从现在开始进入一级战备阶段,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
会议一结束,一组人员奔赴邮局,一组人员去各个高校和科研单位了解情况。苏汉群另外还专门留下几个人来分析信封信纸和邮票,甚至粘邮票的糨糊,信纸的格式,墨水的颜色,可能的牌子,书写文字用的钢笔,是不是左撇子,所有能够想到的,一丝一毫也没有放过。
去邮局调查的人回来了,没带回任何线索。他们把目标定在了高校和科研单位,苏汉群来了个大海捞针,他们从信上摘取一些字词重新拼凑成一段文字,然后拿到各个高校和科研单位,让那里的人照着书写一遍,他特意指示一个也不能漏掉。
接下来的工作非常繁复,那些收上来的纸条他们一个一个登记查对,找出一些相像的笔迹再仔细核实,这花去了他们太多的时间和人力,成绩却并不十分显著。倒是发现了几个相似的,可经过笔迹专家的鉴定,还是一一排除掉了,这使案件侦破陷入了十分困难的境地。
苏汉群已经连续几夜没有合眼了,开始那几天是没有时间睡,等后来想睡了,可又睡不着了。好几个晚上他躺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没有一丝睡意。这样几个夜晚之后,他的面容很快憔悴下去,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眼圈发青,头发也白了几根。
王德禄不停地打电话给陆家华询问案件进展如何,陆家华一放下电话就冲进苏汉群办公室跟他大声嚷嚷快点快点,怎么还抓不出头绪来,你们这是怎么了?再找不到线索我们可就要全军覆没了。有几次陆家华甚至对他拍了桌子,他的睡意从此再也找不回来了。
白天他头晕眼花,脑袋里一直像是有个小蜜蜂似的嗡嗡叫着,手下的人稍有什么差错,他就冲他们大喊大叫,离好远就能听到。别的处的人都说他们特案处的人从处长到组员全都被逼疯了,个个看上去神经都不正常了,说他们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似乎谁都是嫌疑犯,可是,真的嫌疑犯又一个也找不出来。那些日子也抓来了几个,可是经过审讯,核对笔迹,都无法下结论,最后又都给放了回去。
一天晚上,苏汉群照例睡不着,坐在办公桌前,对着那几页稿纸发呆。大约午夜两点,他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捂着头,眼前忽然冒出几个小火星来,这些小火星金闪闪的,像是会跳舞的小精灵,一个个从稿纸上走了下来,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它们,可它们一个个地往前蹦跳着,他的手落到哪儿它们就蹦到哪儿,等他不动了,它们也不动了。
后来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见外面月亮马上就要圆了,想到月圆之时也是他的期限终结的时候,他的胸口那儿升上来一股浑浊的气体,堵得他上不来气儿。他又慢慢坐回到桌前,这时那几个跳舞的小精灵不再出来招惹他了,他的眼睛也不冒金花了,然后他看清了,原来那些跳舞的小精灵是几个阿拉伯数字,它们就在稿纸的左下角:20×20=400。
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小学生都会做,可是他突然又发现这里面似乎有点什么问题,是什么问题他一时还说不太清。他拿过桌上其他抄写文件的稿纸,这些稿纸是处里统一发的,它的左下角也印着一行阿拉伯数字,可却是:18×20=360。
他突然知道这个问题在哪儿了,马上打电话叫来秘书组的人,问他说你们平日写材料用的稿纸一张有多少个字?秘书说不知道,苏汉群说马上去查,查遍所有能找到的稿纸。结果能找到的都是360个字的。苏汉群叫人来,让他马上去商店买稿纸,来人说处长现在是夜里,商店都关门了。苏汉群看了看窗外,说我都忘了白天还是黑夜了,那明早商店一开门就去买,记住能买到的都买回来,要各种规格的。
第二天稿纸买回来了,人们发现这种20×20=400的格式只有五个商店在卖。苏汉群又让人打电话到印刷厂问问是什么时候生产的,都把货发到了哪里?一会儿电话回复过来,说这种规格的稿纸是今年才生产出来的,他们提供了所有发货商店的名称。苏汉群拿起桌上的红铅笔走到墙上悬挂的西城地图前,把所有经营这种稿纸的商店都画上了红杠杠,然后调回外面的零散人员,全部集中到这几个商店附近布控,二十四小时监守搜寻,范围沿商店往东南西北各个胡同居民区扩散。
苏汉群把这次围剿计划叫做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他向陆家华申请再派一批人员给他,他要把全市所有可疑据点包围,然后来个瓮中捉鳖。陆家华虽说对他的计划并不十分满意,无奈之下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也只好病急乱投医了,从各处又抽调出一些特警给他。而苏汉群这看似天衣无缝的布网,还是漏掉了一个最关键的部位,那就是南湖副食品商店。
南湖副食品商店本来是卖副食品的,副食品在那个年代是指蔬菜、豆腐、肉、酱油、醋等等与吃有关的东西,可是由于这个商店临近居民区,一些上学的孩子常常来问有没有卖本子铅笔什么的,这个情况被商店领导知道了,他们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想人民群众之所想急人民群众之所急,特意在二楼开辟出了一个柜台专门卖文具,包括稿纸墨水圆规橡皮什么的,而这些商品是从附近的商店转批来的,因此,印刷厂提供给苏汉群的商店里就没有南湖副食品商店。这样一来,苏汉群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和投入宝贵时间的歼灭计划实际上是在放一通毫无意义的空炮,一开始目标就锁错了。
可是不知是老天刻意安排,还是命运的必然,事情还是有了一个转机。
从王德禄给陆家华立下军令状,命令他必须在十五天之内破获此案起,苏汉群就吃住在了处里,再没回家一次。这天早上,他照例一夜未眠,刚要出去蹲守,接到了他老婆黄敬蓉的电话。黄敬蓉是第七中学的语文老师,别看苏汉群在外面很厉害,在家里他却是个怕老婆的人。
黄敬蓉说,小育病了,我上午有课,你回来一趟赶紧带她去医院。
苏汉群说,我没时间,你让苏培带她去吧。
黄敬蓉说,苏培上班走了,我的课在第一节马上得去学校,你都多少天没回家了,再大再急的案子也不能不要家呀。
苏汉群说,唉,这孩子,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呢。
黄敬蓉说,你赶快回来,你今天要是不回来,就永远也别再回来了。
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
苏汉群没有办法了,家还是不能没有的。虽然现在时间一分一秒都是如此宝贵,可是黄敬蓉要真发了脾气他也是很怕的。交代了下面人几件事,说我晚一会儿过去,就往家赶。
苏育发烧很高,一个人躺在床上。苏汉群进门背起她要去医院,苏育非让苏汉群给她写个假条。
苏汉群说,先去医院,回来再写。
苏育说,不行,老师说了,不去上学必须事先请假。
苏汉群说,那你快找纸来我写。
苏育就到书包里拿出一张稿纸递给苏汉群。苏汉群接过稿纸,正要写字,突然发现这张稿纸与案犯用的稿纸几乎一模一样。他立即停下笔,抓过苏育问她稿纸是哪儿来的?苏育被他的样子给吓着了,战战兢兢地说是晓文给的。
苏汉群操起电话打过去。电话是陆家华接的,说你一大早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苏汉群说,我发现了罪犯用的稿纸,在我家小育这里,小育说是晓文给她的。
陆家华说,你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怎么追查到我家里来了?
苏汉群说,不不,不是追查你,我是想向晓文了解了解情况,麻烦你让她接一下电话好不好?
陆家华气呼呼地说,莫名其妙。叫来晓文,晓文接过电话,苏汉群问她,你送给小育的那个四百格页的浅灰色格子的稿纸是从哪儿来的?
晓文说,是宋安江哥哥送给我的。
苏汉群放下电话,忘了苏育还在生病,也忘了他回家来是要带她去看病的,推门就往外跑。
宋安江家没有电话,他得跑到他家才能找到他。
宋平已经开车出去接领导上班了,宋安江也已经上班走了。路上,苏汉群遇到了骑车上班的康建林,就让他给宋安江捎个信儿说让他马上去处里找他有急事,他自己没再回家,径直回到了厅里。
不多一会儿,宋安江来了。苏汉群拿出那页稿纸问他,这个是不是你送给晓文的?
宋安江低头看了看说,是。
苏汉群问他,你是从哪儿买来的?
宋安江说,是从南湖副食品商店。
苏汉群问,什么时候?
宋安江说,具体哪天我不记得了,好像是一月份我们一帮人去南湖滑冰,滑完冰以后大家都走了,我在那儿等陆晓雅,可晓雅一直没回来,我等了很久,就溜达到了南湖副食品商店,上到二楼,看见了这个稿纸就买了一本。因为是四百字的,跟以前用过的不一样,挺新鲜的,就当作过年礼物送给晓文了。
听完宋安江的话,虽然他基本可以排除宋安江作案的可能,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叫人发给宋安江一张纸,让他写一段文字,然后拿给笔迹专家鉴定,当然,鉴定结果和他推测的一样。
宋安江给他提拱了一条重要线索,那就是南湖副食品商店。
他立即组织一队精干人马,亲自带队,奔赴南湖副食品商店。上到二楼他直奔柜台,果然发现了这种浅灰色的四百字页的稿纸。服务员拿给他,他跟手上的一对比,心跳顿时加快了。可能是由于印刷批次不同,其他商店的稿纸颜色总是深浅不一,而这里的稿纸与他手上的稿纸就像出自同一个模子似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这时他几乎可以肯定案犯就是在这个商店购买的稿纸。
很快,南湖副食品商店就被便衣包围了,不仅如此,周围大大小小的学校工厂居民楼也都成了重点目标。这样潜伏几日下来,没发现什么可疑迹象。时间离十五日的期限越来越近,陆家华大骂他这样的搜寻方式简直是在胡闹,几次命令他撤兵回营,可苏汉群嘴上虽然答应,心里却还在默默坚持着,留下部分人员继续监守。
只有最后三天了,王德禄打来电话问陆家华到底能不能完成任务。陆家华说已经尽力了。王德禄说我不要听你说这句话,我问你这个案子到底你能不能给我破,你要是破不了,早点说话,我好另请高人。陆家华说,恐怕……王德禄说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以后你们要是还破不了,我就请公安部派人来,说完狠狠地摔掉了电话。
苏汉群快要被陆家华逼疯了,他的睡眠再也找不回来了,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头发蓬乱着,胡子长了好长也不刮。陆家华说最后三天,你打算怎么办?苏汉群说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放弃我的阵地。陆家华说你的阵地快要变成墓地了,你要是再不撤退我看你该去给你自己守灵了。苏汉群不再说话,别人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往他跟前凑,仿佛他已成了幽灵。
晚上苏汉群仍然坚守在南湖副食品商店。他坐在南湖白桦林里,披着一件蓝色棉警服大衣,地上满是他吸剩的烟头。他想他该怎么办?也许明天早上太阳升起,陆家华就会强令他撤回去了,这也就是说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他将彻底失败,而他的失败也就是陆家华的失败。虽有不甘,可也无奈。
天慢慢黑下去,他听着手腕上表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心反倒安静了下来。过去他破获的好几起刑侦大案,也有在最后就要放弃的关头出现重大转机的,可今天他已经不期待这样的时刻出现了。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烟火明灭中他看见远处有个黑影从一间平房里飘出来,他马上跟踪过去。快到近前发现是个又瘦又高的男人,因为在他身后,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年纪,但从身材上看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他蹑手蹑脚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跟着那人的影子一同慢慢往前移动。只见他穿过白桦林,沿着湖岸来到了冰上,冰上有条被冻结在水里的小木船。他上了船,站在船头望了会儿月亮,就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又把头枕在船头缓缓躺下身体,那小船的长度刚好装下他。
苏汉群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觉得这是不是个有精神障碍的人,或者是个梦游者,可无论如何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出现这样一个怪异的人确实是件神秘的事情。
那人躺了好半天,才重新坐起来,从裤兜里掏出烟来。点火时,苏汉群隐隐看到了他脸庞的轮廓,是个年轻人,挺英俊的,不像是精神病人。他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这神情使苏汉群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他问自己,会不会是他?
他从刚才的平房里出来证明他就住在南湖副食品商店附近,他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排解不开,或者是想要做出什么重要的决断,他是个青年人,说明他容易激动,容易产生偏激情绪,又有勇气表达出来,不怕天不怕地,他脸上有一丝文静的表情,说明他是个读书人,有头脑有思想,他面色凝重目光深邃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问题。
这种种迹象似乎都在向他提示着一个信息:跟踪这个人,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况。在这个毫无头绪的时刻,能抓住点什么就先抓住点什么,有一丝线索,哪怕是不着边际的,总比没有什么要好。过去的经验也在提醒着他,不要忽视最先出现的那一种直觉,以前有好多案子就是沿着最先从头脑中呈现出来的自己也说不清的直觉往前走的,事后证明,那些直觉都是准的,所以他现在提醒自己抓住这个直觉,别放开。
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个人,现在,月亮移到了更高的地方,穿过树枝升起来了,月光照亮了那条小木船,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有一瞬间,他心里像被一把剑给击中了似的,啪地重重地响了一声,他捂了捂胸口,不让心跳得太剧烈,让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这时候那人已经走下了小木船朝他站的那棵老槐树走来,他以为他发现了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人走到了树前,可是他没再往里面走,也没朝两边看,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似乎也没看脚下的路,而是在看远处的天,他就这样朝着那远处的天慢慢往前走。苏汉群悄悄从树丛里钻出来跟在后面,他停他也停,他快他也快,一直跟踪到他家门口。
这时候,月亮突然消逝了,天变得幽暗下来,远处湖面上刮起了一阵大风,树枝被吹得发出嚓嚓的响声,地上的积雪也被风给掀了起来,围着苏汉群螺旋般地团团上升,很像传说中台风来临时最强区域里出现的风暴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