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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阴霾·吟游』

谁在乎暗箭难躲,谁不舍我难过,分一丁目赠我。

【挺直脊梁穿过那些像利箭会刺穿肝肠的声音与表情】

骆千树第一次跟于欣慧正面接触,是在翘楚中学50周年庆的文艺汇演上,学校除了安排在校生训练编排各种节目层层筛选,重头戏还在于请了那些已经毕业而大有作为的师兄师姐们前来母校表演。当司仪念到于欣慧的名字时,台下的学弟们掌声雷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很多人早早进场在座位上玩手机,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刻。

司仪小姐说,接下来即将出场为我们表演的是刚刚凭借芭蕾舞获得全国青年艺术表演金奖的——于欣慧学姐!

掌声如海涛拍岸般此起彼伏。身着白色芭蕾服的少女曼妙绝美的舞姿,在灯光下时而静美时而激荡,宛如一场纷纷洒洒的白雪,粉身碎骨提前来赴冬日的约。

表演落幕的时候,她在后台穿过人群找到正在上妆的千树,仿佛故人般相见恨晚地笑道:“千树,你就是镜川之前在疗养院照顾的那个对象,骆千树?我在他的钱包里见过你一次。”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可以抵达每一对耳朵里。那些蜂拥而上请求学姐签名和合照的学弟学妹们听完之后,纷纷把诧异甚至鄙夷嫌弃的目光投向千树。

很快就轮到她表演了,女生努力平复内心的怒气和不安,以及那些赤裸裸的流言蜚语,挺直脊梁穿过那些像利箭会刺穿肝肠的声音与表情。

“学姐你好!千树何德何能劳烦学姐过目不忘地惦记,你的记性真的很好啊,跳舞也这么棒。”千树明显感觉到整颗心脏剧烈的扑通声,一下一下,钝重而凶狠。然而表面上,仍是泰然自若的神情。

“不呀,我反而羡慕你,你不要笑哦……因为不漂亮,所以不遭人嫉恨;因为不出色,所以活得更潇洒自在。”于欣慧在镜子前面的靠背椅上坐下来,拆下头上的发饰,额头晶莹的汗珠熠熠闪亮,仿佛浸渍水中刚捞出的白玉。她心底无疑是恨骆千树的,恨不得她即刻从自己眼前消失,从镜川的世界里滚蛋,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最近她耿耿于怀的,是她在中秋节的假日过后听到了童鸣菲和曹旭他们的热烈议论,大家都在意犹未尽地回顾着中秋之夜放烟花和唱K庆祝的事情,仿佛是在故意讽刺着她的孤独和落寞。

她哪里知道,镜川不叫上她,主要原因还是担心童鸣菲心底不快,而是是童鸣菲约他在先,于欣慧邀约在后。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被于欣慧迁怒到无辜的千树身上。

当晚千树出演的节目是话剧里一个女配角,她的腰带最终不知道被谁剪烂,身体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些,整个戏服便如脱落的羽毛般从身上掉下来,露出单薄半透明的内衣和长裤。此举恍如投进深水的一颗炸弹,让观众席唏嘘不已,现场乱作一片,更有好事者吹响了幸灾乐祸的口哨。

千树原本为了记台词和动作表情熬了几个通宵,对着镜子不停地反复练习,以至于两个熊猫眼如影随形。这下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不仅埋怨自己给话剧社拖后腿不说,还要落下话柄贻笑大方,很可能成为全校师生茶余饭后的新谈资。一想到这里,她只有匆匆跑到后台,一个人泣不成声。反倒是那些素日里一起排练有了感情的新同学们,一个个好言好语来安慰她,不管怎样,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女生盘好的头发掉下一缕来,缠在清丽的脸庞上,身体单薄得像只骨骼清艳的风筝。走出学校门口的时候,夜风和感伤扑面而来,忽然见到自己身后迎着月光的地方,生生多出一条黑影,心里“咯噔”吓了一大跳,回过头一看,竟是镜川。

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也在台下默默地关注着你,一直到你表演结束。”

“所以你也目睹了我出丑的过程是吧?”千树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冷冷答道。

“没关系,那并不影响你的完美表现。千树,你们的戏服是租来的吧?倘若损坏了要赔的话,还是不要跟家里拿的好,钱不够我帮你一块儿凑。”

“不劳你费神了,我自己当然是会赔的。程镜川,你这个烂好人,你以为自己是天使啊?怎么每次一遇到你我就倒大霉!”千树骨子里的骄傲在膨胀和发酵,想起于欣慧嘴角勾起的那抹令人心寒的冷笑,她更是忍不住打了个战栗,“把你钱包给我。”

“干嘛?”

“给不给啊?!”

男生从没见过她那么暴怒的样子,呆了一呆,还是乖乖掏出了钱包。千树一把抢过去,把那张他们合照的大头贴抽出来:“既然我们都是清白人,就不要弄这些不必要的装潢招人闲话了。”

说完,她匆匆跳上恰好停在脚边的公车,乘着漫天的星光消失在了男生的视线里。她哪里知道,于欣慧只是不想暴露自己跟踪过镜川的变态行径,于是随便撒了个谎,女生就被轻易哄骗过去。

镜川不知道好不容易跟自己和好的千树为什么这时候又发这么大的脾气,难道她真的是某些人口中的喜怒无常吗?

不,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骆千树。

等到他想追过去时,那辆车已经留给落后的他一屁股黑烟,像一只金属外壳的怪兽,把女生掳走,消失于无边的黑暗中。

回过头时,正见到于欣慧被翘楚中学的校报记者团团包围着,问着冗长的问题。她极好脾气地耐心一一回答完毕,便朝站在木棉树下发呆的男生走了过来。

“镜川,你也来了?”女生用丝毫不带尴尬的熟练动作勾过对方的胳膊。

“嗯,你今晚的演出……我也看到了。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哦?愿闻其详。”

“那就是——惊为天人。你这么好的舞蹈从哪里学来的?”

“镜川,如果你愿意并且有时间的话,陪我去江边走走好么?”女生因为内心的窘迫感而把外套上的拉链上下扯动,发出沉闷而雀跃的声音。

于欣慧说:“我想起当初在家时,一意孤行忤逆父母,有段时间我非常排斥跳舞。可是量子论、置换反应、等比数列和方程式这些讨厌的因子从四面八方将我团团裹住,更是让我苦痛不已。蓦然回首,原来只有芭蕾能够给我支撑,给我力量,让我自信,让我快乐。原来我的人生不能没有芭蕾!”

“考试前的那段时间,我一边疯狂地练舞,一边对着那些枯燥的习题做到深夜的凌晨。那些苦,那些累,那些沉默如水的孤独和寂寞,我无人可说,无人可诉,唯有藏在心底,慢慢地让它自行消融。好在,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坚持过来了。”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年纪还小,不懂得选择和争取。当高考成绩下来后,我忽然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可以自己主宰想要的人生。于是我来了这里,开始了我全新的大学生活。”

“后来我才发现,世界远远没有自己所想象的简单平静。那是黎明前的一面海,内里波涛涌动暗礁丛生,我是行驶在水面的一叶舟,自以为扬帆孤舵便能横渡沧海,却偏偏陡生风暴。同学之间的攀比、猜忌排挤和划分小圈子的现象到处都是,教授们也依然偏爱成绩好和爱出风头的学生。寝室莫名其妙三番五次地丢东西,饮食与环境上的不适应,都让我狠狠地瘦了一圈。不过这些倒也不妨碍我芭蕾技术的长进。镜川,我终于成功,拿到很多奖,可是我,越来越寂寞。我知道我生命中还少了一个陪我分享胜利果实的人,少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最后,于欣慧停下来,举着手中的啤酒,化了淡紫色眼影如同妩媚花朵的眼睛亮亮地看向男生:“镜川,很久以后,当我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光,希望是闪闪发亮的,无怨无悔的成分多过遗憾,而这份记忆里,有你的倾情参与。”

她就像一个精致的气泡,夜夜随风潜入梦,满街的霓虹和芬芳都为她一人开。镜川有片刻恍惚的失神,但随即被阴冷的江风吹得清醒了大半。

“欣慧,我对你……”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急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去。手将要从她肩上挪开的时候,被女生牢牢抓住,触觉仿佛通了电。

男生身上有种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气质,棱角分明的脸温柔得像要把视觉融化。于欣慧几乎是用乞求的口气对他说:“我好冷,抱我一会儿好吗?”

那一天夜里,两个少年相互依偎着,坐在光明的最中央,头顶着一轮圆月。路过的夜路人看到这幅画面都觉得是良辰美景,金童玉女。因为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做情人岛。

第二天程镜川跟她吃完早点,醉眼蒙眬地回到学校准备睡个回笼觉,刚走进校门,脚掌便被人狠狠踩了一下,回头一看,竟然是童鸣菲!她仍旧是那副御姐形象,这时像见到了红布的斗牛一样气盛。

“喂,我的童大小姐,我又哪里招你惹你啦?”

“我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终于从表达能力不及格的曹旭那里零碎地分清了你跟两个女生之间的关系!不过我告诉你,你这样脚踏两条船是最遭人唾弃的,两头都暧昧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什么的最讨厌了!”

“你什么意思嘛?你别听曹旭那小子乱说,他作文从来没及格过的,我……”镜川百思不得其解。只听到对方伶牙俐齿地痛骂了自己之后直指要害:“你昨晚和于欣慧在江边亲热的照片,不知道被谁偷拍了下来还传上校园网了,在校园论坛里引发了数百个跟帖,那架势比贾宝玉跟林黛玉穿越到现代来相亲相爱还轰动哟。按我说……千树看到该多伤心呀……”

镜川急得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却听到对方一个响指说道:“只要手里还有钱,万水千山只等闲。你买点好烟好酒去犒劳一下学校网络部的版主,让他删帖不就完事了?”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办法呢,尽出馊主意。”优雅的女声在身后响起,童鸣菲回过头一看,就是那个侧影忧伤成S型、安静成B样的于欣慧,顿时无名火被点旺了,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越走越近,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依您的高见?”

“骆千树原本就不在我们学校,怎么会上我们的校园网,真是荒谬!而且我跟镜川明人不做暗事,又没有做出逾越礼节的事情,删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嘴巴长在他人身上,要怎么说岂是删个帖子就管得住的。镜川,你怎么说?”

童鸣菲眼看镜川的天平更偏向于于欣慧这边的说法,便也打算不理会,撒手离去。镜川这边,除了发短消息拜托艾薇妮多去看看千树,也别无他法。只好等待时机成熟,再问清楚她生气的缘由。

【原来长着一对小翅膀的不仅可能是小天使,更可能是卫生棉】

而于欣慧这边,则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滴水不漏的计划。当她与符羽西意外重逢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离成功又迈进了一大步。

那一天,于欣慧正和女友在正版碟专卖店找《玩具总动员3》的碟片,因为朋友说她看了首印,坐在影院的最后一排哭得稀里哗啦。而在此之前,笑点很低的她还被插科打诨的美式幽默逗得数次笑出声,而当考入大学的安弟将一大箱玩具送给邦妮时对胡迪说的那句you mean so much for me,她的眼泪就像关不紧的水龙头一下爆发了。

于欣慧听她这样绘声绘色的描述,虽然后知后觉却也要买来看。碟片放在最上面的碟架上,她跳起来手指触摸到封面的时候,有人轻而易举地将它拿下了。

女生回头匆匆看了对方一眼礼貌性地说了声“谢谢”之后,男生喟叹道:“哎,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

“你是……”

男生伸出另一只插在裤兜里的手,撩起额头上盖到眼睑的刘海:“呵呵,也难怪你会忘了我。都过了这么久——就连《玩具总动员》里的安弟,最后也没有跟胡迪还有巴斯光年在一起……喏,看看,这是你当年在老子英俊完美的脸上留下的杰作!”

这段相逢告诉我们,如果怕被对方遗忘,最好先自报家门,否则伤的是自己的心。

啊,是一条羚羊角形状的疤痕,像岁月刻下的纹路一样,深刻而尖锐地匍匐在那里。竟然是他!于欣慧内心五味杂陈,许多言语像要把胸膛撑破,沉默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好久不见,符羽西。你还这么记仇呐……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便觉得熟悉的。你看,这里的冷气都把我的思维冻僵了!”

回去的路上,符羽西告诉她,自己现在正在做烟草生意,混得还算风生水起。他指着自己停在店外那辆保时捷旗下的Cayenne,笑容如沐春风:“什么时候有幸可以让于大美女坐在我的副驾上呀?”

这款车被称为陆地上最快的SUV,目前在卡宴系列中是性能最优越也是最昂贵的。

其实他并不是一心扑在烟草大业上的人,而是第一次面试的时候,考官居然以他不会抽烟喝酒不够爽气豪迈为由将他拒之门外。从此他才反复练习,直至迷恋上这种隽永的烟草味道。它像旧时光,落入发丝里、指缝间,便不会滋生貌合神离的背叛。

“符羽西……”女生施了粉的脸上此刻更加红光满面,她的一颦一笑烟视媚行犹如烙印,早已全被男生刻在脑海。他落落大方地走到柜台连同自己买的唱片一起买单,然后把原物交给掏出钱给自己的女生:“算我阔别重逢送你的见面礼,收下吧!”

那一天,两个人坐在车上兜到了静安城的外三环。符羽西说那里有特卖会……1000元的包打完折后是198元……匡威鞋子才90元,反正大把的品牌1到3折。坐在他右手边的女生捂着嘴巴笑得声色璀璨,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哈哈哈,符羽西,你该不会是主办方请来做广告的托儿吧?”

去到现场,两个人都傻了眼,原本符羽西自以为自己掌握的独家消息竟然已经有那么多人知道了,并且早早赶来排队入场,那气贯长虹的队伍比古时候官爷开仓发粮赈灾还要轰动。

“原来天朝人民已经这样穷苦了呀,一丁点好处就像看到有缝的蛋壳一样,死命往里钻。”女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叹道,她颈部曼妙的曲线像一只优雅的天鹅。

“去去去,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锦衣玉食过着大小姐的生活啊。”他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于欣慧购物篮里藏得严严实实的那几包东西,然后贱兮兮地笑言:“原来长着一对小翅膀的不仅可能是小天使,更可能是卫生棉!”

符羽西刚吐槽完就被女生跳起来重重捶了一记脑门,疼得他一边揉一边龇牙咧嘴。

这些年来,于欣慧偶尔从父亲那里听说他身边的女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分手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像丢掉一枚硬币似的。就像他现在的样子,风流俊逸,南风掀起他略长的头发,仿佛就连发梢都在放着电流。

她并不知晓,符羽西追求或者被倒追而交往的那些女孩子,身上起码都有一个和她相像的地方,这让他就像嗅到了旧时光的味道。

【应符羽西先生的要求给你写下这封信,感谢你帮他买的床上用品哟】

在一番大抢购之后两人一起回到车厢里,男生穿过那些过度兴奋的大妈大婶们的肩膀,将东西丢到车里之后关上门,自己却没有坐进去,而是看了看满脸问号的女生说:“欣慧,跟我去喝杯咖啡吧?”

“你说,我们这种购物狂是不是天生的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会用物质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于欣慧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莎士比亚般哲学而文艺的话,突然鼻头一酸:“是啊!印象中小的时候,我妈总是喜欢帮我洗澡之后,把我的刘海往后梳理然后在我额头上亲一下。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我是她一个很满意的作品,所以我不喜欢那头型总是用手把它放下来。现在,她又回到战场一样的股份制公司开始忙着赚钱。”

“你还好了,至少曾经拥有过母爱,我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于欣慧突然推了他一把:“我们今天的对话怎么了,沧桑得像出土文物啊!告诉你,回去的路上你给我好好开车,再把公路当赛车跑道就把你大卸八块,知道吗?你不要命了我还宝贝着呢……我可是很怕死的,我还要活个八九十年,吃遍这世上的美食,和心爱的人走遍千山万水。”

女生望向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霓虹,期许的表情如同一束新鲜的晚香玉。

“啧啧,你这吃货!那个人出现了吗?”符羽西看她一脸不解,赶紧峰回路转,“好吧,我就不八卦这个了,说点正经的吧。”他的话还没说完,女生突然抢言道:“对不起啊,害你食言了。”

“什么?”男生看着表情突然凝重的女生不解地问道。

“刚刚你不是打电话跟千树说要她去新大新楼下等你的么……”

“哟,你还当真呀,我甩她而已。讨厌死了这个拖油瓶,捉弄笨蛋的感觉很好玩哒。”符羽西嘴角扬起狡黠而腹黑的笑意。

……

当晚,符羽西打开笔记本,看到拿到自己QQ号的于欣慧加了自己为好友。她在了解清楚男生现在的境况之后发来一个网址,后面有一行字:亲爱的,如果你想如愿以偿地看到骆千树从你家滚蛋,如果你和我一样讨厌她那副虚伪的嘴脸,那么你就把这个地址发给她。嘘,记得不能透露是我发的呀。

“……我手贱。这是你和情郎幽会的照片么?”

“那个男生是你的好妹妹骆千树喜欢的人,我怎么好意思去跟一个精神病人抢。只是……她上次在我回翘楚表演的时候故意弄坏了我的舞鞋,姐可不是好欺负的!”她不仅撒谎,还借机羞辱骆千树。

“哈哈,你看你比我还记仇,还说我呢。这个人果然心机好重城府很深啊……”

符羽西也没有多想,只一心图着不让千树好过,便给她发了过去。那时候李炳荣为了显示自己的博爱和公正,已经为她买了一台千元的3G手机。千树看到有人突然加自己为好友,验证写着符羽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来看,才知道是于欣慧和程镜川甜蜜相依的照片。

“喂,小油瓶,我昨晚在江边摄影的作品,你看能打几分?”符羽西附了文字说明道。“小油瓶”是他给她起的带有歧视性质的绰号。他除了是个生意高手,还是个摄影爱好者。

“一百零一分!你满意了么?对了,你不是讨厌我么,那么我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把你的摄影作品给我看了吧!谢谢!”千树感觉自己按键盘的手指力道无故大了起来,写着abc的最常用的按键几乎都要陷进去了。

滴答!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像横行霸道的小蟹,爬满了整个脸颊。

——原来一直苦恼于如何让你知道我喜欢你。镜川哥。

不过现在,连这个必要,都没有了。

千树还记得上次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有快递员来敲门,送进一个巨大而沉重的箱子,收件人是她,可是她明明没有网购过任何东西啊!最要命的是,那个物件居然是货到付款,连同快递费一起用了她一百二十块!最后打开一看,竟然是男生的衣服和床品四件套。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你好,我是XX店的掌柜,感谢你对本店的支持!应符羽西先生的要求给你写下这封信,感谢你帮他买的床上用品哟!O(∩_∩)O~

……谁给他买了!?这分明是他想要自己买单的恶作剧。千树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脑子里浮现出符羽西得瑟的可恶笑容,她气得当场很有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

脑海里正无数次臭骂着对方的斑斑劣迹时,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噗,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太没意思了,就这样,拜拜。”男生的字里行间仍显示着以往见面时说话的戾气。

翘楚中学里,千树走过公布栏的时候看到上面的失物招领列了一长串的名字,什么钥匙啊,发夹啊,本子啊,甚至还有人丢了昂贵的新相机。

“最近学校真是不太安宁呢。”反方向擦肩而过的几个同学摇头叹息地议论道。

千树嘴角牵起苦涩的笑:东西丢了尚可以找回来,那么爱呢?

千树找童鸣菲研究瘦身秘诀。自从一起过中秋之后,她们的战略联盟关系已经是在同一线上,而对方敢作敢当风风火火的个性也正是她所欠缺和羡慕的。谁知道童鸣菲泼冷水地说:“就你那瘦得跟豆芽菜一样的身板儿,再减连胸都没啦!”

“可是,我有一双难看的萝卜腿……你看人家跳舞的,腿要多纤细有多纤细……”

“你是在说于欣慧么?”童鸣菲早已洞若观火。对于青春爱情已经不再抱粉色少女系幻想的她像抛铅球一样地扔出来一句:“男人啊,对待前女友就好像是亲爹,对待后女友就像是继父。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丁字裤套不着流氓兔。为了遇到更好的,你要把过分集中的精力转移到自己的生活中,比如接下来要举办的中学组女子篮球联赛……嗯,如果你不怕肉痛的话……可以去试试。”

【壮硕的肌肉好像变成DPS暴增的狂暴战士】

这个所谓的女子篮球赛,向来都是翘楚低分败给体院高职那群彪悍的女生。童鸣菲当年算是技压群雄艳冠群芳了,可是没办法,一个巴掌拍不响,其他队友都是为了加学分才参加的,一个个病怏怏的不够给力。所以她寄希望于孱弱的骆千树这一届其实也是有点英雄气短的况味。

体院那帮精挑细选的“铁柱帮”,一个个好像非洲特产的十八铜人,壮硕的肌肉就连曹旭看以前的比赛视频都不由得嘴角抽搐,走起路来沙尘滚滚,好像变成DPS暴增的狂暴战士。

如果你亲眼目睹过她们的训练现场就会知道,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不过,翘楚中学今年请来的新教练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灯。揣着背水一战的沉重心情,学校领导好像下了雄心壮志要一洗前耻。

“你们听好了,好好表现,别再给我丢脸!”

“知道了。”

“大声点!”

“知道了!”大家齐声回答的声音很具备花木兰再世的巾帼英雄感。

那个姓温的女教练性格可是一点都不温柔,而且似乎是专门针对骆千树的。报名甄选的时候,大家都没想过平时连跑完八百米都咳得像肺结核的千树竟然会报名,女生的基因里似乎流动着永不满足的因子。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她要变强大的信念比十万八千里长征的士兵还要坚定。自从来到这所学校,虽然过去的一切都被过滤,但仍然还是会有“听说她以前在精神病院呆过哦”这样添油加醋的闲话传到耳朵里。那时候她渴望融入集体,行使一个正常向的角色,成为她们铁打的一分子,每天可以一起侃毫无营养但足以娱人娱己的话题。

她只要动作稍带迟缓了,或是反应不过来,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然后被暴烈地纠正过来。歇息超过两分钟,教鞭就会像毒蛇一样拍下来,甚至像《宫心计》里勾心斗角的嫔妃那样,“优雅”地从女生脚上踩过,还装作无辜地眨着眼睛瞪着她:“啊?踩到你啦?太对不起了,我还以为踩到狗屎了,你没事吧……”

“我们是来上学的吗?怎么感觉自己像劳教所的囚犯啊!”队伍里时不时会有吃不得苦的女生这样抱怨。

而恰恰,千树在一群女生之中的飞速进步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仿佛是她默默努力之后给那个教练最响亮的一个耳光。

翘楚的篮球场上,每天下午放课后反而是最热闹的时刻,通过了层层筛选的千树和其他“战友”一起在这里挥洒汗水。青春恣肆得像顺着围墙生长的常青藤,生生要从校服里挣出枝蔓来。程镜川带着水,站在主席台上远远地看着女生一次次摔倒,再重新爬起,汗水泅湿了她的发和背,落日的辉光在女生身后的林荫道上远远铺开。

每束光似乎都在云霞中泡过,浓而暖,像是亮橘色的红茶。

镜川记得有一次,他夸赞千树的手指很漂亮,她便捂着嘴巴发出细细碎碎的笑声:“是吗,小的时候我长过冻疮的,痒得我忍不住抓破了皮,后来整双手丑陋得不好意思示众,直到天气回暖才得以好转。几年前就没再生冻疮了,你看地球的温室效应在我手上都看得出来呢。”

他想,是不是外表孱弱的女生心里,也有一个关于夕阳和篮球场的梦想,它触感温柔色泽怀旧,像一出默片。

有时候,我们不是爱不爱,而是敢不敢;不是有没有,而是珍惜不珍惜;不是记得不记得,而是想起不想起;不是遗憾不遗憾,而是心安不心安。所以才会羡慕别人能拥有的,地久和天长。

忽然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竟然是胖子周。

“你什么时候来的?”镜川攒起眉头问他。

“我来看美女们打篮球,怎么,只准你看不准我看啊?你看她们多卖力,连肠子都要摔出来了!”胖子周的比喻句永远这么自豪地恶心着。他抖了抖像蜡笔小新一样的两条蚕眉,得瑟的样子会让人想用钱砸死他。

“告诉你,不许打千树的主意……”话刚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镜川在对方“你那么喜欢人家干嘛不表白”的反问句子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其实你们很有资本的,又高又帅肩宽腿细的,不像我,减肥无能,连红豆也不长南国,长我脸上了,真相思!”胖子周现在的样子像只懊恼的袋鼠。

“以后多坚持跑步、做运动,不要整天宅在寝室里啦!”镜川拍拍他皮实的肩膀安慰道,脑子里想起曾经有个外貌协会的女生在讨论起胖子周时讲过“瞧他那身形,我乍一看还以为是动物园里偷跑出来的猩猩会直立行走了呢”,本来镜川对她还颇有好感,印象却因为这句话而大打折扣。

“话说回来,其实心地善良就足够了。我的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一个善良的、被人喜欢的人。有时候太不会拒绝人,做得八面玲珑,总会有引火烧身的苦恼。”镜川又说下去。

他一想起自己前些天被童鸣菲误会为花花肠子的事情,就觉得特别委屈,那真是金田一都难以帮忙洗刷的无厘头罪名。

情绪这种东西,有时候犹如痒痛,人人都难以自控。他忽然无比怀念初相遇的时刻,女生站在薄亮的丝丝光线里,笑得落拓而纯真的样子。此刻印着数字“7”的运动衫被吹得鼓鼓的,像灌满了波希米亚平原金黄色的风。

重新回到高中校园时才感觉到,原来大学的环境是那么自由宽松和幸福。若是面对高考的压力,那些老师就会在冷冰冰的“升学率”和“绩效”面前,脑容量小得只剩下成绩,恨不得把自己的学生整成特浓铁观音,一天到晚清醒啊清醒;要么要他们学习人家北方强冷空气,一天到晚凛冽啊凛冽;再把自己整成流水作业自动生产链条,一天到晚机械地勤奋啊勤奋;绝对不允许的是自暴自弃变成撒哈拉沙漠,一天到晚荒废。

那些过往,早已过了赏味期限,如同轻舞飞扬的尘埃一样,长埋于时光的隧道里。风息拂过的时候,才会重拾半晌短暂的回光返照。

真正比赛那天,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别是对方带队的教练,摘下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戴上。眼看着对方的分数竟然一点点地赶上来,急得如坐针毡。最后翘楚队居然又顺风顺水地扭转了局势,以三分的轻微优势摘下桂冠。

当取得胜利的那一刻,尽管累得快要虚脱,但大家依然能听到来自于观众席里的同学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喝彩声。那种欢呼包含了甩掉耻辱的快感,和喜出望外的惊艳,像是天空几万枚烟花同时爆发,全世界的交响乐齐齐奏响。翘楚中学的校长几乎都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了,要不是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的仪容。他把形象抛到外太空去了,整个人挂在主席台的栏杆上像阿童木附身一样仰天长啸振臂欢呼。

翘楚队的队长汗如雨下地故意说道:“别太嚣张,人家会妒忌的!”

大家激动得快要沸腾了,教练慷慨陈词地说自己要掏腰包请客庆功。庆祝完散场的时候,暮色已经暗下来,千树夹杂在队友们中间从饭馆内出来,却被等候多时的体院那几个女生拦住了去路。

“你们刚才不是很嚣张吗,走了狗屎运侥幸一回又怎么样?有种比比别的呀,比如干架?”

“你们怎么赢得起输不起啦,输不起当初就别比嘛,比葛朗台还小气哦!”

“你再说一遍老娘打烂你的嘴巴!”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气焰咄咄逼人地骂了三字经。千树站出来刚想还话的下一秒便被队长卓茂护着给挡了回去。然而面对对方的骄横跋扈,千树此刻只想一个人承担所有。

“哟,这个小丫头好像很面生嘛,卓茂,没想到你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跟这种装腔作势的无名小卒一起鬼混。”

卓茂也不客气:“以前你守不住自己的男人是我们的私人恩怨,何必逼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拆穿你?你这样煽动大家替你公报私仇,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千钧一发的刹那,终于坚定了千树故意将导火线引到自己身上的决心:“请不要把我们对你的容忍,当成你们不要脸的资本。”

对方像被踩中雷点,彻底爆发,倾巢般蜂拥而上,像李莫愁上身般挥舞着指甲和鞋跟扑过来。女生打架的场面无疑比打球更加混乱不堪,抓头发扯衣服都是家常便饭。千树的个头是所有女生里最娇小的,眉眼里却透着一股倔强,结果竟有两个人一起来对付她。

“快住手!”

镜川是远远喝斥着跑过来的,后面跟着胖子周和那个强势的女教练。这群女生再如何彪悍也自知理亏,赶紧收了手夺路而逃。

“学校会安排她们当面道歉的,这个事包在我身上。请各位同学放心!”女教练的话铿锵有力。镜川看到了站在女生们中间的千树,焦急又惊魂未定的脸色,头发凌乱散落在两侧,汗水蓄在凹凸的锁骨处。最显眼的,是白色球服上溅了几点猩红的血色。

所有人都跟他们一一道谢的时候,只有千树垂着脸沉默不语,转身飞快地跑掉。握成拳头的手疾速摇摆着,像一尾划动双鳍的鲸,人群如水面分成两半,她越跑越快,感觉自己恍若飞了起来。迎面的薄雾稀释了华灯,冰凉的液体飞速掠过脸颊,一切的一切都被女生远远甩在身后。

人如果故意背过身去不看对方,那么即使世界再小,他们也可以永不遇见。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行】

冬天来临的时候,世间万物仿佛都被魔术师的手轻轻一挥,变成了聚敛着光的银灰白。此时已经是放寒假的时候了,各自和伙伴们告别以后,镜川回到家开始与父母团聚,除了照顾父亲,还可以每天帮母亲挑了手工纺织品到市场里卖。母亲手艺很好,家里那台缝纫机是她当初的嫁妆,没想到直到眼下还在用,而且更加精湛。下班的高峰期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刻,总有夕阳烤热了整个河岸,远处的村庄以及那些低矮密集的房子发出烙铁般微红的颜色。收摊之后,他便习惯性地在猪头铺上买一块五花肉,像个拿到糖果的孩童那样心满意足地带回家。

某一处灯光昏暗的房子里传来几声犬吠。他的脚步一临近家门口,森巴便伶俐地蹿出来,上蹦下跳的,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很是起劲。

它一定是饿了。镜川这样想,然后从厨房那个老旧的冰箱里拿出隔夜饭加上五花肉热透了给它吃。它已经度过了一生最精壮的时期,逐渐向老迈衰弱过渡。这是赌气的女生在关系尚且融洽的时候留给他最珍贵的纪念品。他给它安排睡觉的地方是那条废弃在天井的破沙发。弹簧突兀显得没有规律地扭曲着,森巴爪子上的肉印踩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像一个初学乐谱的人在弹奏着并不高明的锯木头般的调调。想念她的时候,镜川就会抱起它,解开三颗扣子把它塞在外套里层,坐在门口老槐树下那个带着裂纹的秋千架上,树叶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淡淡树影化开了思绪。镜川想起自己当初学拉小提琴,原本也是一件觉得小资奢侈的事情,但音乐老师相中了他身上略带忧郁的气质和乐感天赋,在开兴趣班之后以幽默的口吻给他发短信说,“你也来学学吧,是我邀请你来的,免费授艺。别以为我有多爱你,是因为帅哥可以给我吸引点女学生”。

院子里的落花此时被风吹远了,夜莺清脆地啼叫起来。桌上放了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细面,热气袅袅。客厅里的父母坐在藤椅沙发上看相亲节目,偶尔冒出几句“这男的长得还不如我们家小川呢”之类让男生汗颜的评论。从窗口可以看到江对岸被城市灯火映亮的橘黄色夜空,这片沦陷在高楼夹层里的老住宅区显现出难得的宁静。镜川吃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生了炉灶那般暖烘烘,拧开了水龙头开始清洗森巴和自己的碗筷。老化的水管呜咽了几下,却一直没有水流下来。他摊着手,望着空荡荡的水槽,突然感到一股凝滞的沮丧。

骆千树。

他第一次在她手心写下她名字的时候,绝对不曾想过日后会和她有那么多的悲欢交错。更加不曾想过,上苍并没能给他们太多时间和自由,站在彼此身边比肩而立的位置,毫无畏惧地笑看这人世间的风云变幻。

千树,你是不是还是那样容易被陌生人搭讪就紧张的窝囊个性,平日不爱吱声在熟人面前却是个话痨?你是不是还是数理化白痴,学不会反应方程式,记不住20个化学元素?你是不是还在和立定跳远怄气,与800米跑不共戴天?你是不是还是习惯同手同脚走路,喜欢并排走着充当马路杀手?怪异脾气又安静乖巧,任性决绝又笨拙可爱。

你是不是偶尔会想起我,还是忘了我?

那些我们一同经历的事情仿佛无数张连眼球都无法捕捉的快闪底片,即便消失了色泽,也依然在每一个骤然撞向自己的瞬间,唤醒无数沉睡在心底深处的碎片。仿佛湖底一尾鲤鱼一摆,激起淤泥里无数早已安眠的七色鳞片。

关于爱你,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选择了沉默。

这样一些隐秘而伤感的话,和谁倾诉似乎都显得太沉重了。雪花重重砸在肩头的时候,他识相地拍拍屁股进屋洗澡。洗完澡的时候空调上冰冷一片,很快便在零下几度的天气里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他盘起脚坐在床上取暖,听到父亲咳嗽声的时候,又会抓起拖鞋敲掉那层薄冰,忍着刺骨的寒跑去隔壁房间探视。

回来打开电脑上线的时候,曹旭发来一个抖动窗口:妈的,你这小子一回家就不知道跟我们多联系啊?老子最近好不容易看得上眼的一部漫画又停止连载了,我怀着必死的决心上网听了三遍凤姐的爱情买卖,最后败下阵来,我没死成。老子决定暴饮暴食一顿来犒劳自己。

童鸣菲说:镜川,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那个凶得要死、专门针对千树的女教练呢……其实就是我家太后,为了你呀我让太后专门加大力度教导她。而最开始她再三地刁难千树,是为了让她深切体会到入选的艰辛,所以面对高强度的训练时才不会轻易崩溃……怎么样,名师出高徒这句话没错吧?

……

这些信息像漫天飞舞的雪花,在自己面前洋洋洒洒地落下,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坐在像得了哮喘病的电脑面前接收着,消化着,最后才迟迟打过去一句:“怪不得哦,有其母必有其女!”

“哈哈,我妈说其实面对高强度的训练她们那么给力,是为了确保学校可以争取到兴建新篮球场的名额呀。政府之前因为她们的总体体育成绩滑铁卢都一直不愿意拨款哦。”

原来如此。

少年站起身,小腿抵到椅子上后退了一些,与木质地板发出并不悦耳的摩擦声。

他忽然想起当初年纪尚幼之时,母亲为了让他学小提琴,变卖了自己的嫁妆垫了学费的事情。时光仿佛齿轮叠转咬合,很久以后,当他拿着理想学院寄过来的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无比兴奋地跑到家门口时,却无意间听到了父母亲之间的对话。

“不如,就让小川别念了,去你大哥那家工厂上班吧。他也算有点文化,应该不至于做流水线工人,让你大哥安排个出纳什么的……现在的大学生遍地都是,一点都不值钱了。你没听人家都在说么,现在的学生呀,书本主义的呆子,实践主义的矮子。”是母亲哀切的商量语气,单从字面来讲是让人心寒的,不过真正的无奈情绪仍被缴获和还原。

若是换做三年前,这个闭塞的小镇上能坚持考到大学的人还是屈指可数的,不过现在……高校的招生标准不断下降,哪怕是个小地方,每年有几十上百个被录取也不算什么新闻了。

这一次母亲反而是不赞成他再继续念书的。因为父亲的身子不太健朗,半夜里男生都时常可以听到隔壁房传来的剧烈咳嗽声,仿佛要割破耳膜。

反而是开明的父亲焦急起来,咳得愈发厉害,他捶了两下床板,说:“如果这是你昨晚一夜没睡想好后准备告诉小川的决定,那我宁愿以后什么药都不吃!”

只一句就颠覆了母亲原本并不甘心的决定。站在门口的镜川只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抬起手背擦干不知何时早已湿润的眼眶时,却因为整个人失去重心而撞到绣着大牡丹的门帘上。

“啊,小川回来了。”母亲没料到镜川会回来得这么早,他穿着七分长的旧仔裤,裤管卷起两圈,边缘已经磨得像玉米须。

“是啊。”

“你手里拿的是……”

他明显看到了父亲浑浊黯淡的眼睛里掠过的光,像秋季里突然起风的金色稻田。原本打算偷偷撕毁的录取通知书交到二老面前之后,他真的一言不发跑到大伯的厂子里打工了。只不过为期只有两个月,随后便拿到了大伯一个装工资的信封。

“镜川,这是大伯的一点心意,为了避免你大伯娘知道,就不另外包红包了。去了学校一定要发奋,争取拿到奖学金减轻你父母的担子啊。”大伯把手握成拳举到下巴蹭了蹭毛茸茸的胡须,嗓子由于常年抽烟,声音沙哑得像一把毛糙的刷子。

后来镜川将纸条揣到书包里,将“工资”交到母亲手里时,被颤抖的右手接了过去。上面有一些红肿,是她在做针线女红的时候不小心扎到手指的“副产品”。她沾了口水数了两遍,用不可置信的讶异口气回过头对正在喝药的丈夫说,竟然有八千块,当初不是说好一个月两千的吗?

母亲去厨房烧菜,他看见正在读报纸的父亲把报纸举过了头顶,然后迅速抬起手背在眼角的地方擦拭了一下。

大伯早年是参过军的,退伍后结婚得晚,有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女儿和另一个超生的嗷嗷待哺的半岁大小女儿。家里条件比镜川家好些,过年过节时总是会多给爷爷奶奶买些补品,也定会招来妻子的念叨和话嫌。

这世上有很多人被迫执行着善良的法则。他们或是被世俗伦理道义所迫,或是有一半成分是作秀给旁人看,显露自己的慈悲心肠。更有甚者,利用公众媒体大肆渲染传播自己对社会力所能及举手之劳的一点点爱心和回报。

然而镜川心底无比清楚,虽然与大伯交流和接触并不多,却也知道他从来不是这样几类人。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履行着自己淳朴、毫不功利的感恩和付出。

同住在一个宅院里,他自然也听过他们夫妻俩的对话。那是静谧的停电的夏夜,大家都搬了凳子坐到门口乘凉,唯有刚回来的夫妻俩一边在屋里吃饭,一边进行着饶有火药味的对话。

“给你女儿买奶粉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大方过,现在倒真是出手阔绰呀,刷卡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没日没夜经营个小玻璃厂还真把自己当大老板使了!”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难道你希望自己将来的女儿都是铁公鸡,鸟都不鸟你?”大伯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

“什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我铁公鸡咯?行呀,这个家以后交给你管,我可支撑不下去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物价飞涨,竞争也激烈,什么时候倒闭了还说不定呢……”大伯母是城里人,从小被父母惯着长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

“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还有完没完了啊!”大伯终于端出大男人的气魄来,对方果然噤若寒蝉,只一个劲儿翻白眼。不过音量一拔高,明显被里屋的爷爷听在耳里。

还好奶奶的耳朵并不好使。镜川这样想,不然又要多一个人伤心了。

那些像老电影一样发黄的岁月,没有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灰暗但是纯粹,完整而又琐碎。闭上眼回想,仿佛都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那种沙沙作响的声音。

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街,星光懵懂,你永远都不知道前方会遇见什么风景,错过多少人,但仍然在背后有一只大手有时推搡着你,有时搀扶着你,一步步地走下去。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所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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