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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靥·散宴』

爱与恨比邻而居,彼此厮磨,此消彼长。

【我只能与记忆为邻,在寂寞里思念你】

符羽西这边,慢慢地竟对骆千树的感觉产生了改变。以前一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在一次偶然事件发生过后,对她的态度有了360度的大转变,由一味的打压排斥变得有丝丝的喜欢。

那一次是李炳荣的合伙人拿了一叠钱过来还账,父母都不在家,符羽西热情地招待过后,女生却风风火火地追了出去,伸开双臂拦住对方的去路,眼里有不妥协的光亮,一副金刚芭比的气势。

“等等,先生!不好意思,您这里面有张假币。”对方摩托车的马达刚刚启动,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发挥失常,总之最后车轮辗到了她的脚板上。他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并抽回鱼目混珠的假钞,重新放进一张货真价实的真钞。

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他此刻看见娇憨的女生那正在往外冒着血珠子的脚趾,心底竟然涌起一股浓烈的怜惜之疼。最后情意找到突破口时,只变成了一句带着忿恨语气的话语:“要死啊!你干嘛要这么傻?脚残废了看谁会照顾你一辈子哦,白痴。”

“这是你爸爸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我只是不能看着它失去原本的价值而已。”因为之前在喜士多便利店兼职过,所以她才学会了辨认假钞的技巧。

哇哦,火眼金睛到这种地步,如果戴上眼镜架穿上小裤衩带上红领结,她此刻就是活生生的柯南。

其实女生真的有那么令人讨厌么?符羽西开始反思自己。千树的身上透着一股子淡雅的香,温润湿溽如三月的春风。一对眉目是古井里的静水,波澜不惊,喜怒都被微笑代替。

“喂!那个……以前,是我不好啦。一直对你心存芥蒂,以后,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好……兄妹?”

符羽西穿着V领的藏青色棉外套,无论是剪短了三分之一的头发还是英气的骆驼色长靴,都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清爽。

见女生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忽然过去鲁莽地敲她的脑袋:“喂!让我当你的精神统治者呀是给你的特殊权利,别人眼巴巴想要还没有呢,快答应!”

语气里是耿直的霸道,始终静默站着的千树,身体承接到这样的力道,眼眶里原本打滚的泪珠便瞬间震落了下来。

她的鼻子红红的。是的,她在沉默地啜泣,最终这种啜泣变成了号啕。她后背顺着门柱滑下来,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委屈的小孩。

“是脚很疼吗?”如果没听错,男生的语气里竟然满是疼惜。

符羽西拉着她进房间,从医药箱里翻出止痛药。竟然像个细心的外科医师,一点点给女生涂上黄色药水。手指接触脚面的瞬间,女生捂着慌乱的胸口,突然有种快要窒息的刺激感,说不清,又道不明。

没有人知道,就在前一天,她在打寒假工的那家叫“蓝调”的KTV看到了程镜川。

那时候的她穿着公主裙,脸上盖着连自己都不忍目睹的浓妆,站在包厢门口低声下气地接待着每一位难缠的顾客。有个喝醉了的秃顶老头动手动脚,她退后了一步又一步,最终顺势将他狠狠推进包厢的洗手间反锁上,然后叫来安保。

谁知道那个财大气粗的客人在摔了一跤之后酒醒了大半,反过来找到了经理要求她当众赔礼。将自尊踩在脚下的事情谁会愿意?她拒不道歉,好不容易找到的寒假工就这样被辞退了。也正是因为这样轻易的光荣下岗,让她在第二天异常表现出对继父的钱分外负责和珍惜。她原本害怕继续被难缠的符羽西冷眼相待,谁知道做了分内事竟然能赢得他意外的好感,泪意自然汹涌。

更何况,前一晚是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口里还有被上一拨客人硬拉陪饮的苦酒的余味,这时候扶着电线杆吐得头昏眼花。就是这个时候,喧嚣的KTV门口,她看到了程镜川。

那似乎是于欣慧的生日派对吧。穿着黑色大衣的男生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目光和自己交错的那一瞬间,他本来挂着淡淡微笑的脸霎时苍白无比。两个人远远地静默而立,眼神比冰天雪地还要凉薄、凌厉。像两截对岸,中间隔着磅礴流走的岁月烟河。恍然中听见时光如雨,纷纷落下。

她不知道,镜川之所以挽着于欣慧,是因为下车之后她骗他说自己的脚伤在这种湿冷的天气再度复发,信以为真的镜川便搀着她走路。而就在镜川想甩掉于欣慧的手跑去跟她解释时,她靠到男生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才是主角,这边上都是我的好朋友,希望你能给我面子。还有镜川,你知道千树为什么现在能留在李家吗?毫无血缘关系的符羽西和他父亲根本都不乐意接受这个累赘。是我,是我再三恳求和父亲有着世交关系的李炳荣,以及那个冷面无情的符羽西,才让骆千树有了落足之地。符羽西现在对她很好,像亲妹妹一样。请你放心,你看,她还来‘蓝调’唱歌呢。对了,听说现在符羽西跟她好像打得火热哦……哎,这算猿粪么,他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镜川,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恋爱啊?”

男生再放眼望去时,千树已经消失在苍茫夜色里,空留地上一串凌乱的脚印,像大地深深浅浅的伤口。他不知道此刻她只身躲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像一只鸟,身子微微颤抖着,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没。

于欣慧天生就有能把死人说活的铁齿铜牙本领,女生由于愤怒而涨红的关公一样的脸也被她说成面色红润。在K房里面,程镜川的耳畔似乎一直萦绕着那句“对了,听说现在符羽西跟她好像打得火热哦……哎,这算猿粪么,他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镜川,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恋爱啊……”说实话他原本还有些怀疑当初校园网论坛上的照片是于欣慧有意放上去的,这时候顾虑仿佛冰消瓦解,“哗”的一声匿迹了,只剩下“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差点就让好人蒙受不白之冤”这样的自责。

声音像压扁的棉絮,层层叠叠堵在胸口,让人闷得慌。于是,麦克风让许多被狠狠压抑的感觉一下子如山洪暴发了。一向喜欢唱安静抒情歌曲的男生点了一堆信乐团、Beyond和“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高音歌曲,吼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呼吸像被气压追赶着那样,连绵而厚重,于欣慧在一旁一边带头喝彩一边劝酒。

在她身上,古典美与现代美似乎结合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女生双手合十,闭着眼,带着一脸投资完股票之后期望收获的都市白领那种希冀的表情,面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在心里默念许愿。

“我希望和程镜川在一起,永远为期。”

灯火阑珊的世界,失意的灵魂不愿独自长眠,在体内不安分地发出沉闷的呐喊。

——千树,如果从前我自你身上感受到的,那一点点萌动的、微弱的却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的恋慕,如果称得上是对自己的“喜欢”的话,镜川也未曾想过,有一天两个人的距离会被瞬间拉远。时间留白了,上帝在她身边安插了另外一个人,然后年少时的喜欢就会这样轻易改变风向。

有时候新生活已经各自轮番上演,是傻傻的我们自作多情,喜欢在回忆里钻牛角尖。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懵懂无害的少年们才会懂得。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踏入这充满陷阱的世界。

很早以前,她总是喜欢追着妈妈问什么是“爱”。那时候她的回答是,喜欢一个人就是为了在一起能够开心,可是如果不开心还想要在一起,那就是爱了。

坐在床边的千树告诫自己,不许再对这段看不到任何未来与起色的感情心存妄想了!不许再梦见他了!

看着脚下长着翅膀的拖鞋,千树多希望它能真的展开双翼,带自己回到半年前,那些纯白无瑕的美好光阴。

那是怎样华美到不真实的梦境。

墨蓝色的天空有阴翳的云层,和月亮皎洁的光。在少年脚下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有很多萤火虫,上上下下飞舞着,织出一条发亮的黄绿色丝带。他就站在波光粼粼的江边,转过盈满光滑的脸来,轻轻地歌唱。

他比她大二十个月,这曾经是她觉得自己可以比他身边同龄的女生更具竞争力的优势,她引以为傲窃自欢喜的年轻。可是,原来这才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她不能跟他在同一所学校上课,吃着相同的饭菜,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走在相同的林荫小道里,阅读着相同的书,伸着懒洋洋的四肢在冬日的清晨不情愿地集合,满脸睡意地做着相同的早操……

当女生发现自己掉进了起伏的情感深渊时,那里有翠绿的草地,洁白的大风车,清凉芬芳的空气。自己置身其中,可以任意奔跑、跳跃,游戏人间……童年时候幻想的一切光景,到十几岁时突然全部显露在眼前。

时光已经将他们分离得太远太远。她只好望其项背,抵达不到他身边。

因为太想有个家,所以当初选择任性地出走流浪。

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只能隔着既定的距离远远地观望。

因为要把在意收进心底成为秘密,所以眼神里还会故意表现出不屑。

因为要把骨子里的难过藏得好好的,所以脸上始终带着无可复制的微笑。

因为这些情深似海恰逢其会的因为,一点点累积起来,把实现掩埋。我很想你,但却不想看到你,见你一次总会伤心一次。所以当天与地的尽头,海水褪去,岛屿升起,我只能与记忆为邻,在寂寞里思念你。

【小龙虾沉醉了暮色】

当符羽西杀气腾腾地跑来向于欣慧兴师问罪说“生日派对为什么没有请我”的时候,她正在练舞,像上了发条的钟,动作规范而持续。馆内两三个花痴的女生聚到一起,母性光环无比炽热地议论着:“哇,于欣慧的朋友为什么不是温文尔雅就是酷得拉风,天底下的好男人都叫她占尽了!剩女怎么办?这不是把我们逼上绝境吗……”

“咱们到外面说吧。”于欣慧的眼角落在身后如云朵炸开的艳羡脸庞上,迅速扫过一眼,然后对符羽西堆起歉意的笑,“哎呀,那个日期是QQ资料显示了的。他们都知道的,热情得不得了要给我庆生,我也没办法呀。而你……我想单独和你一起过哦,就是不知道大忙人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我忙得太焦头烂额所以没顾上每日拜访你资料了……好吧,我承认我的疏漏。我现在非但怒气尸骨无存,而且还有点小内疚在五脏六腑飞檐走壁。”

“你敢再乱用成语我就喊非礼啦!”于欣慧对他翻白眼吓唬道。

“我这么国色天香不应该是你凌辱我么……去吃小龙虾好了。我用美食负荆请罪,嘿嘿。”男生刚说完就被对方取笑道:“你呀,没心没肺一切以胃为中心!”

如果说一个男生请女生吃龙虾是爱意的表达,那么为她剥掉虾壳便更是让这次聚餐处处写满温柔注脚。鲑鱼沙拉、摩卡冰沙和原味的蓝莓双冻优格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连同麻辣小龙虾一起,沉醉了暮色。

而接下来于欣慧跟符羽西回去的时候,看到路边有城管正在雷厉风行地没收一个少女的传单。而那个女生……远远看去似乎有点面熟。

看仔细了,原来正是骆千树。符羽西踩油门的右脚不自觉地一松,车子明显减速,几乎快要缓缓地停泊下来。他一脸为难地看了看于欣慧一眼,她便心知肚明,说了句“没事,你快点过去帮忙吧”,然后特意在半途下车。

两名城管跳上车扬长而去,路边皆是行色匆匆表情麻木的行人,没有谁会停下脚步来看可怜的兼职少女一眼,他们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早已练就了刀枪不入铁石心肠的无敌神功。符羽西迅速锁上车之后像十二级台风一样倏地飞奔过去,拦住女生探向垃圾桶的手。

“这里很脏,还是交给我来吧。”他从旁边的摊子上讨来一个塑料袋,伸手去捡起那些被揉皱的传单,齐齐整整地用拳头压平。他的表情像一个奋不顾身的骑士,昔日里耍酷和卖弄个性的作风仿佛失去了统治力,从他身上抽离。

“是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可比不上你们这些商业精英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来得舒服。所以,还是赶紧离我远点吧。”女生虽然很感动,但还是故意板起脸冷冷回应道。

“都叫你不要再出来做这种杂活了,好好呆在家里陪阳阳会死啊!赚钱的事情就先交给我……”他埋怨的嗔怒里流露出对女生鲜明的在乎。

“上次因为弄破演出礼服的事情我已经跟别人借过一次钱了。而且你看看,传单上的这家店他们老板人真的超好的哦,信誉很有保障,符先生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拉动一下国民消费总值……”

“哼,你这是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法拉利的心!”符羽西低头一看,竟然是新开业的婚纱店,他随即对捂嘴偷笑的女生递了一个“你怎么不去死啊”的表情。

这个以前看到相似惨淡情景不但只会置身事外而且会雪上加霜地拿她来调侃,说“哟,不错嘛,走的是泡沫剧经典的催泪路线呀”的混蛋;这个有轻微洁癖,把自己的毛巾牙刷和鞋子都放得离别人远远的男生,此刻居然就蹲在那里,为了她不被扣工资,竟然蹲在路边做这种谁都不愿意做的活儿。换做从前,真的从来不曾好好跟她说一句话,不曾好好看她一眼。

可是谁又懂得,她真的,很想很想尽快摆脱当“寄生虫”的命运啊!

这一刻,千树原本皱巴巴的脸背过他去,对着头顶的天空偷偷咧嘴笑了一下,她单薄的侧影很惹人心疼。

“喂,别像个小P孩一样蹦蹦跳跳的啦,很丢人耶!再逼我试试,再逼我我就卖萌给你看啊……”

符羽西骨子里大男子主义的保护欲被彻底激发出来,他忽然下意识地将她的头按在胸口,虽然几秒钟之后往后退了一大步,清醒地恢复了常态。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是刚刚善解人意地下车让他赶过来救场的于欣慧。

那是雪过天晴的如洗苍穹,像大浪淘沙的动荡之后,片刻安定的人生旅途。骆千树感觉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心脏一样,而每每多看男生一眼,那根绷直的线就被拉扯一下,称不上疼,却是心慌。她想,是不是现在,自己渐渐可以成为匹配幸福的人?

即使,没有程镜川的出席。

泥泞。颠簸。跌宕。

快乐。坚持。温暖。

青春总是被这样的词语点缀得五彩纷呈。

而在男生女生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角落,有只绸缎般柔滑的手正调准了手机的方向,给这场“好戏”留下定格的纪念瞬间。

【往事终于像一架超音速的飞机那样划过】

胖子周显然不懂得深色显瘦的原理。他去跟第N号女生约会的时候竟然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头强壮的北极熊。

所以,他的第N+1次约会失败。为什么多出一次?那是因为上一次约会莫名奇妙跑出来一个男生,鸠占鹊巢,双方都吓得花容失色,所以不能算。

你看,就算是胖子周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被悲伤所俘虏。他依旧是那样乐天而开朗地活着,不相信神鬼,只养好自己的胃。于欣慧在寝室用紫砂煲给程镜川熬了参鸡汤送过来的时候,镜川会分给大家喝。香浓的鸡块在汤里沉沉浮浮,香气以霸道的姿态侵略了味觉。胖子周站在走廊喝汤的声音如长江之水,引得路过的同学以为楼上在施工作业频频往上眺望。只见他咂咂油光焕发的嘴巴,然后拍拍大肚腩往回走去。

都说吃人嘴短,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跑到千树的面前去说:“喂,你是对我们镜川施了什么魔法?为什么现在总是远远看见他就绕道走掉?你知不知道他当初在当心理辅导的时候多关心你呀?跟我们寝室抢着用插座充电,怕你找他的时候手机没电;我们哥儿几个出去喝酒玩游戏的时候他就知道猫在图书馆找资料;他还半夜跑去拉什么小提琴,说是音乐能帮你恢复记忆……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最狠心的女孩子了。上次把我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还没你狠,起码人家伤的是我的身,你伤的却是心!”

“等等……是不是你太胖了影响到了智商?为什么被你一说我倒觉得好像自己是法海,断了你跟他的姻缘呢?”

“……”

“不然你干嘛这么激动?你读的好像不是教育专业吧,怎么那么喜欢教育人?”

千树几句话就堵得他辩解无能。他除了囧,只能是囧,站在原地垂着头像一撮玉米须。他只能感叹自己没有好好加入辩论队练口才,结果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子死在风口浪尖上。

然而对于性情执拗的千树而言,如果一个男生连委婉的拒绝或是炽热的表白都要假借他人之手来完成仪式,这不是什么浪漫举动而是懦弱,是不屑,是伤害,是侮辱。

除非那个瞳孔燃烧着暮霭的少年,他敢亲自站在自己面前,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爱她,只此一人,终生不渝。

爱若有口无心,是可耻的;爱若有心无口,是可悲的。就如短信听不到语气,电话看不到表情。其实我没生气,你当真了;我在笑呢,你看不到吧;我哭了呢,抱着手机哭倦了睡着了又醒了,你还在忙吗?下雨忘了带伞,陪我的是同学的同学;搭公车没有零钱,救急的是朋友的朋友。情愿自己背负一些失落,也不愿意让对方想太多。

就在骆千树的心理活动层次如离子般丰富时,白色影子的男生跑了出来,将站在院子里的胖子周赶走。那人正是符羽西。

“这个人看上去一脸色相的样子,怎么会出现在我们家?以后不要随便让陌生人进来!”

是强硬中带着命令的语气,十足的骄傲。虽然表面上还是故作冷静,但男生的眼睛里电光火石的动静和太阳穴处暴起的青筋还是不怀好意地出卖了他的介怀。

他其实老早就偷听到了千树和胖子周两个人之间的对话,下垂的双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握成了拳头。强烈的排斥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他扶住墙壁,感觉自己像是一块烧红的铁,双腿战栗。虽然他名义上对程镜川不了解,但还是有一种叫“潜意识”的东西蹿出来,决意将其阻隔在千树的世界之外。

符羽西琥珀色的瞳仁像被打磨过无数遍的宝石,熠熠发亮。仿佛能迅速摧毁掉人心底最深处的一道防线,让它俯首称臣。

虽然符羽西好像一直工作得很呼风唤雨,但这是千树第一次听见男生在自己面前袒露他的软弱和忧伤,记忆里他未曾有一次抱怨过老板的苛刻与尖酸。

“知道吗?在你还没来这里之前,有一次我带着伤痕回家……嗯,当时的头发蓬松得像是刚从热气球里爆炸出来。那时候是出了一点小车祸,跟一辆公家车相撞了。本来是对方醉酒驾车的过错,但后来……你懂的,对方还是靠着权力将所有的过错赖到我头上,最后只是三言两语言和,不了了之。我忍了他足足十分钟,然后站起身,把文件摔向他的一脸横肉。原来,再多的钱在权势面前也只是个屁。那件事之后我就痛下决心要好好奋斗了,独立出来干事或许磨练更多,但成长得也更快。哈哈,还是读书好啊,等你踏入社会工作以后就会明白,当你做对的时候,没有人会记得;当你做错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我现在身边有许多同事,他们拥有梦想,但是梦想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他们只能让才华慢慢埋没,他们只能让思考成为泡影。”

刚执意要混进当时格格不入的社会的他,因为忤逆并激怒了父亲,李炳荣只狠心丢给他一千块,就让他自己谋生去了。后来他干过园艺师傅,码头集装箱搬运工,也经营过干洗店,最后跟别人合资开了一家中等规模的烟草公司,成为几个重要股东里最年轻的领头羊。他不奢望自己的名字有一天会出现在福布斯富人榜上,他所需要证明的,仅仅是,自己可以取得的价值和成绩。

往事终于像一架超音速的飞机那样划过男生原本平静的脑电波。心脏跳动如枝头凌立的花朵,因一场靠近攀折的时光飓风而战栗。

院子里历经寒冬的花朵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抽出了绿芽。对于它们来说,四季轮回的爱和阳光的灌溉才是最好的养料。

对于人,又何尝不是呢?

骆千树在闲暇的时候喜欢去符羽西的空间逛逛。那些日志虽然简短平白,文字拙朴,却能还原曾经最真实的竭尽风流的峥嵘岁月。

那些时光里,符羽西常常拿着家里人的钱去各地旅行,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对摄影的爱好开始与日俱增,趋近于走火入魔。每次折返,他便在课间坐在课桌上,一脸桀骜地跟那些兄弟们分享沿途的奇闻异事,惹得班里女生忍不住一脸崇拜地偷偷注视他。

所以就算他总是逃课,得了一个被同伴戏谑的称呼“请假借口研究所”,每次考试仍然能危险过关的原因。因为在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总会有很多暗恋他的女生前仆后继地给他传纸条,透露答案。

那个符羽西用来盛放旖旎风光的相册,叫“你是此生最美的风景”。那些永恒定格的美好里,有夏阳冬雪,各种颜色和形状的天空,古老的剧院,云朵之下坐在藤椅上安静睡着的老人,和深巷里穿着彩色毛衣跳脱如兔的小孩。两个人的关系好转之后,骆千树有一次在他空间里留言,说:你这朵奇葩的风景线还没毕业就提早走了,你们班女生的泪水岂不是要酿成一起洪涝灾害哇?

两天之后他才在下面回复:是呀,如果我走了你会开香槟庆祝吧?

她继续回上:不对!是去菩萨庙烧三炷香磕几个响头谢谢老天把祸害收走哇!

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从带着互动性质的留言之中渐渐消除对他的戒备心的么?

胖子周耷拉着脑袋回到寝室的时候,大家一致都觉得他肯定又是表白遭到拒绝了。不过那时候也没空安抚这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小心脏,因为大家正在给曹旭过生日,而各自准备的礼物都很怪力乱神。

镜川送的是一个Hello Kitty的包包,估计曹旭提上街之前都被自己鄙视致死;老大送的是一盒避孕套,祝他早日找到缠绵与共的终身伴侣……

胖子周拍一拍脑袋,咋就自己一个忘了准备礼物呢?在这古怪而欢乐的氛围当中,在骆千树和符羽西那里蒙受的不快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百毒不侵的本事并不是人人可以习得的。他光速地操起寝室里唯一的一把破扫把COS麦克风:“今天是我们肌肉型男曹二爷的大寿之日,小女子挂头牌免费献唱一曲《纤夫的爱》送给各位客官,祝大家也祝我可以很快练就这副完美身形,每晚三十个俯卧撑不在话下好吗?”

大家很给面子地热烈鼓掌,唯独曹旭哭笑不得。

回头想想,自己在读书的时候,这样廉价省钱的游戏是不是也一抓一大把,却乐此不疲,从未觉得倦怠和稚嫩。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一种相聚是可以摒弃分开的。当毕业以后,他们将天各一方,彼此荒凉而坦荡地疾驰于某个城市,很少再有机会连线,更别说再见一面。

这天镜川无聊时正在整理书柜上的书,那些男性特征明显的《体坛周报》、《军事天地》和《科幻世界》已经陪伴他度过了好几个年头。突然,许久没有联络的童鸣菲头像亮了起来,她说,各位快点帮我想个请假的借口,小女子感激不尽!我精神上感激,物质上的回报嘛……门都没有,窗户更没有!

“她居然也会自称小女子……是回光返照了吗?”镜川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笑了一下,然后坐下来回复她:群发信息什么的最讨厌了!

“好吧,我要回家带我弟弟去看病,你到底帮不帮呀?这么祥林嫂样儿啰嗦!”

“你弟弟……怎么了?”

“……这样,出来再说吧。”

【他第一次看到童鸣菲不是所向披靡百毒不侵的样子】

繁杂的花鸟市场,油腻腻的早点摊子,慢节奏的公共汽车,街边有湿溽的洗发水清香散开,这就是学校旁边堕落街早上的情景。而到了夜晚,人流量和选择都会多出几倍,比如只有在夜里的小台灯效果下才会熠熠发亮的女生饰品,夜风中挂在杆子上像无骨风筝一样摇曳的衣服,冒着刺鼻浓烟的同时伴着地方风情香气的夜宵,养在笼子里等待内心有爱的小主人大驾光临来购买的兔子、仓鼠和猫咪们……通常这大学四年,有好些时候大家都是看着那些流动摊贩和疾驰而来的城管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过来的。那些摊主也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幸运的话,他们可以从呼啸而至如怪兽的城管车眼皮底下溜走;倘若年老眼神不佳或动作稍嫌拖泥带水的,必定会被砸烂桌子,没收货物,像断尾的壁虎,经历了一次劫后余生。

童鸣菲此时就坐在路边和程镜川各自对付着一碗牛腩云吞面。她说:“我弟弟得的病是医不好了。”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不能治啊,你放宽心吧。”

“呸,发达?”童鸣菲大手一挥,跟个八爪鱼似的,“那些个医院都是烧钱的地方,真正能守得云开见日把人医好,估计要倾家荡产吧。到时候老娘流落街头,你收不收留我呢……”

“哪有人这样诅咒自己的啊,快说说是什么病,我大伯有个朋友就是做医生的,医术很厉害。”

“肌肉萎缩症,最让人头疼的情况是那是先天的。现在情况很不乐观,他的主治医师说就算华佗再世都无能为力了,现在只是得过且过,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所以我跟你吃完这餐就得赶回去了。”

话尾处,镜川察觉到对方话音里已有哽咽。他第一次看到童鸣菲不是所向披靡百毒不侵的样子。她坐在自己对面,仿佛一株被拔光了刺的仙人掌,绿色的汁液就差要溢出来。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跟老师说实话,请事假?”

“毕竟——那是恒久埋藏在心底的一道硬伤了吧,一触碰就会疼。如果还要次次经由自己说出口,是不是有一点残忍?”说到这里,她手掌“啪”的一声拍击脑门儿做出懊悔的样子,就像男生一样,“我小时候老是仗着自己比他个子高,只知道一味欺压他,也痛恨自己有这样一个一出世就让整个家族蒙羞和痛苦不已的弟弟。我觉得既然是带来灾难,何苦来到这世上?后来想通了,那并不是他的错,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更何况,生命是多么宝贵的财富。这么多年来,再苦的药他都像吃饭那样眉头不皱一点地吞下,再繁复的治疗他都没掉过眼泪,我觉得,他要比我们这些成年人都坚强得多。”

镜川想想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童鸣菲会长成这副张扬跋扈的样子。一来她有个性格刚毅的母亲,二来……在弟弟被不谙世事的小少年嘲笑挖苦的时候,她一定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将他庇护。久而久之,便早已习惯了以独当一面的坚强姿态屹立于人前吧。而当时新学期她迟到所以铺位让于欣慧捷足先登了,也是因为那段时间在医院照看弟弟的原因吧。

童鸣菲从包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到嘴边,并在风中利索地点上火。一支烟的将灭未灭只是一瞬间的明暗,如同一朵濒临凋敝的花菇,拍摄一组浮云游荡。

她吐出漂亮的烟圈说道:“有时候夜里睡觉之前,总是感觉心里特别空荡。翻着手机里的电话号码,眼睛盯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在心里反复算计,这样的心情可以和谁说呢?到底可以和谁说,谁可以理解呢?谢谢你听我倾诉!”

刚好他们系第二天调课,作为知心的朋友,程镜川义无反顾地陪着童鸣菲坐车回家,顺便去看看她弟弟童话。

当初童鸣菲的母亲诞下他之后,医检结果一出来,大家的满腔欢喜瞬间都被焦灼和痛彻心扉所替代。他们希望他能摆脱病魔健康成长,于是给他取名“童话”。

两个人坐在车的最后一排,一路上对话渐渐少了,镜川甚至以为闭目养神的童鸣菲睡着了,却忽然听到她睁开眼睛说:“对了,你别以为我跟你说这么多是看上你了哦!绝对没有的事。”镜川一下子就被逗乐了。

童鸣菲故意拔高了嗓音说:“咳咳,没关系,现在不是gay就太凹凸曼了。我好希望天下大同,怎么会瞧不起你呢?还有啊,别被某些狐狸精给迷惑了,比如那个于什么什么的。有些女人啊是立志向爱马仕箱包学习到底了,装13装逼装可怜装嫩装萌装无辜装悲情各种装!装得下,世界就是她的!”

“……”满脸黑线的镜川抑制住内心想要杀戮的冲动,把头扭向窗外不去看前面乘客投过来的惊讶目光和低声窃笑。

手机新闻又在骇人听闻地说哪里哪里桥塌了车毁人亡,程镜川背后一阵发寒,淡淡默哀着的同时,忽然很庆幸他坐过那么多次车除了塞塞车没有一次出过事,看来命运之神还是挺眷顾他的。

彼时正值初春,芳草萋萋,薄雾遥看近却无,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在风中滑翔,晨光温柔地吻上山顶。两个小时的长途大巴车程过后,镜川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童话。

他穿着白色外套和黑色几何哈伦裤,是万年洁净无害的基本款,露出洁净无害的笑容。接到途中童鸣菲打来的电话之后,便早早站在路边做好迎接姐姐的准备,开口笑时露出格外无邪的八个贝齿,他麦色的皮肤甚至看上去比正常人还要有光泽。

但是,视线再往下挪时,却看到一根与身体比例格格不入的右腿,自膝盖以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瘦削得触目惊心。单薄的布料裹着它,在风里显得空洞而无助。

镜川目睹这一幕时,感觉自己身体内有很多气泡,大而柔软,一个个地涌出,破碎在空气里。他想到了曾经的千树。现在的她乖戾古怪,每次见面后拒绝的背影好像在骄傲地宣布:我们反目成仇吧!

就像一个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开的垂危病患,连张嘴都无力。千树啊千树,你只好走,我只好不挽留。

“噗,你刚才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望夫石哦!”童鸣菲调戏弟弟之后正色问道,“爸妈呢?”

“出去上班了呐……”

“你一个人在家一般做什么哦?”

“我有很乖地完成作业哦。”男孩自豪地扬扬手里的本子,似乎姐姐激赏的表情对他是极好的鼓励。

镜川之前就听童鸣菲说过,童话的上课时间与别人不一样,一般一周只能上两到三天课,其余时间用来接受治疗。七岁的孩子都是好奇的物种,这样的他,平日里肯定会像以前的千树一样听到很多闲言碎语的吧。

童话很懂事,端茶倒水地招呼着许久没有看到的姐姐和她的同学。童鸣菲看不下去了,站起来道:“得了吧,这些还是让我来,好不容易老姐回家看你一趟还要你一个人上蹿下跳地跟个家丁似的。”

镜川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她坐下。大大咧咧的童鸣菲反倒不如一个学心理学的男生仔细,怎么会想到其实忙碌着的童话才是最开心和满足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这种感觉,像同龄人一样被正常看待,而不是当做易碎的花瓶捧在手心。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让空虚见鬼去吧。

——所以现在的他,虽然穿着灰扑扑的黑白,却满眼都是热烈的光彩。不是懒懒散散冷冷清清地静卧成一根弦,等待命运的拨弄,而是满身上下散发着异军突起的、一腔孤勇的对生命的珍视和呵护。尽管他自己也许只是出自于本能,并没有多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后来镜川对童鸣菲说的。童鸣菲第一次流露出一脸崇拜惊为天人的表情,嚷嚷着要往奇妙的心理学领域进军。

而回到当时的情形是,童话在泡好热腾腾的大麦茶之后,得意地炫耀说他学会了烧菜,是在菜谱上学来的方法,保管比饭店里的味道还要正宗。

“你看,他就是这样,每次回来总是让我自己觉得被人服侍着,更有惭愧感。”童鸣菲看着弟弟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伏在镜川耳边悄声说。

“大概,小小年纪的他也懂得,不要成为别人的包袱吧!”

当她把弟弟的书包拿出来清洗的时候,发现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课本,深蓝色封皮的学生证、钥匙串、麦兜外壳的U盘、三星的翻盖手机、心相印纸巾,还有那一叠令人心疼的盖满各家医院印章的病历。

原本他们学校规定不能带手机的,但鉴于童话情况特殊,有时候病况加重需要紧急联系看护人,于是他的几个任课老师凑钱帮他配了一只。

这样“格外关心”的筹码越多,只不过越能证明他身体的岌岌可危性。镜川低下头看着那排安好放置在桌上的东西,感觉到了生命的厚重程度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有隐隐的沉重。忽然觉得自己往日里那些小挫折小伤痛,不过是脚下微微突起的沙粒,显得奢侈矫情而微不足道。

是这样反复无常、变幻莫测而不甘落后的生命。

“其实他也没有你想象中坚强呢。”童鸣菲后来告诉镜川,“爸妈努力对他隐瞒,后来纸包不住火了,因为腿上的肌肉就好像被空气腐蚀了一样在逐渐减少——那应该是一种生命在一点点消散的感觉吧……刚开始的时候,他哭丧着脸整天躲在房间饭都不肯吃一口,把积木啊火影塑像啊什么的都给丢一地。后来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己一旦想通了,愣是破釜沉舟地变得比谁都乐观开朗。爸妈看他那个样子才敢放心出去工作,毕竟医疗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总不能坐以待毙。”

而当时他们是围成一桌,吃得赞不绝口的。虽然童话明明把糖醋鱼做得太酸,而牛肉里也放多了盐,咸得像是用眼泪腌制的。

他看着哥哥姐姐享受美食的表情很是欣慰,说这些菜自己都偷偷尝过一口了。童鸣菲心想,童话的味觉难道已经趋于麻木了么?

忽然,童话手里握着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接着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后仰翻过去。

幸好童鸣菲眼尖手快,在他着地之前将他一把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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