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是白吧的老客，可白吧客人那么多，跟老板娘也不过只是混了个熟脸。对于这个老板娘，艾莉有着浓郁的好奇心，却也从未有机会了解，如今看来林吉田分明跟她极熟，顿时心中大喜。
那几万块一台的咖啡机和空运回来的咖啡豆果然不同凡响，一小杯的香气就四溢。老板娘瘦瘦的脸上，没有化妆，气色却不错，难得露出笑容，笑起来是艾莉喜欢的甜。
艾莉要的是奶茶，咖啡是林吉田点的。艾莉一直在心目中将林吉田刻画成一个喝咖啡绝不会加奶加糖的家伙，却见他暴殄天物地将白糖洒进去，又撕开两小盒奶精，仍在抱怨：“还是苦。”
老板娘便笑着说：“你真是浪费，这咖啡苦味才是最正宗的，加了奶和糖，原味就失却了。”
这话是跟艾莉说的，她倒是已经看多了林吉田的习惯。
林吉田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生活已经够苦了。还不允许人有些念想？”
若是早一些，艾莉一定会鄙夷他的这般言论，什么叫苦？像林吉田这样衣食无忧，又长着姣好容貌，一出手绝对能骗到大把小姑娘，并且能够千金散尽毫不手软的家伙，怎么敢叫苦？
艾莉后来明白，有些苦，并非是身之所受，有时候，心灵不能承受之重，方是难以言喻的苦。
奶茶芳香，老板娘在一盏昏黄的灯下算账，她并不用计算器，而是拨弄一把精致的银制小算盘，算盘轻微的碰撞声在夜里成了唯一的声音。咖啡屋里的暖气倒是开得很足，流动的空气像是现了形，门外经过的不多的车辆偶尔扫起刺眼的车灯，晃过一屋橙黄的光线，艾莉小心用调羹搅动着奶茶，抬眼看到林吉田的侧脸。
他并不曾留意她的目光，而是好像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漫不经心地发着呆。
林吉田竟会有这样安静的时候，她微微怔住。
一屋子的三个人，在除夕夜里，好像是一场独处，艾莉时时刻刻能感到一种温馨的孤独游离在这空气之中，因林吉田的走神，她放肆了自己的目光，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端详一个异性。甚至对陆鸣，都不曾有过的一种端详。
认识陆鸣时，还未长成少女，所以断不可能以这样的目光注视旁人。而后来，往往都是陆鸣呆呆地看着她，目光鲜少会移开，即便她偶尔看他一眼，他也总是会迅速地回过头来，艾莉也害羞，便总是避过眼去。所以，即便是那样的相处，也没能好好地、长久地看清楚陆鸣的样子。
并不是看不清楚他的样子，而是不可能用匆忙的一瞥，记住一个人的神情。
唯有此刻，几乎能看见林吉田侧脸上的光线，他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被黄色光线柔化得极好看。当然，他的皮肤本来就不差。还有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睫毛的长度，皱着眉头时，嘴角总会收紧。艾莉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林吉田，她原本以为那是个模样漂亮的浪荡子，后来却看到了他认真又温柔的样子。平日里分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缺心眼，不怕伤人，也好像根本不会被人伤害，可是……现在的样子，却让艾莉弄不清，哪个是他。
其实哪个都是他，千万面的他组成了林吉田，没有人是千篇一律的，所谓真正的自己，不过只停留在那一刻罢了。
不知是灯光太美，还是老板娘忽然放出的音乐太让人醉心，或者是方才的酒精还没有散去。那天的艾莉忽然失了神，林吉田清爽的发、抿紧的唇，以及他轮廓鲜明的侧脸，让他看起来很好看。
她知道他本来就很好看，但此刻她眼里他的这种好看是她说不清的，是会掀起人内心柔软的一种好看。
“酒醒了吗？”林吉田忽然打破沉默，回过头来问她，方才在他嘴角残留的失落和伤感又消失殆尽了。
这时候老板娘进了里间，艾莉终于有机会发问了，她简直要憋死了：“林吉田，你跟她很熟啊？”
“我跟美女都很熟。”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看了一脸好奇憋坏了的艾莉一眼，“按理说，你这种非美女，是不太可能跟我坐一起喝咖啡的啊，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切！”艾莉懒得跟他计较，瞪大眼睛说，“这老板娘我觉得很有故事呢。”
“唔？”
“你看白吧吧，整个装修成白色的，证明老板娘是个很纯粹的人。我听说她在等一个人。”对爱情故事十分好奇的艾莉，环顾了一圈，然后说，“我挺想知道，让她等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真八卦。”林吉田啐她，“当然是男人。”
“废话……”
林吉田看了一眼在里头忙碌的老板娘，他们管她叫素素。当年素素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曾是混迹最大酒场里的卖酒女，因长得漂亮，虽遭人骚扰，却也懂得如何摆脱那些狂蜂浪蝶。当年在周何，素素也是鼎鼎有名的。鼎鼎有名的除了她，还有她的男朋友，当时在周何驻场的弹吉他的一个男人。
两人是青梅竹马，感情也是如胶似漆，在那样的风月场所，也是难得的一段佳话。本来计划好，赚够一定的钱，二人便一同离开A市，去外地开一家店，做酒坊也好，做其他的也罢，只要二人在一起，便足矣。可命运哪有那样简单，即便他二人懂得拿捏，及时撇清关系，但那样的场所，总有些要没事找事的人。有个当时算是有点名头的家伙的女朋友，被吉他手给迷得七荤八素。尽管郎无情，却还是惹得那家伙不快了。自然是一顿找茬儿，便是从素素处下手的。当时的素素也着实傻，为了能早日跟吉他手私奔，一掷千金地迷上了赌博，她哪里是那些老赌鬼的料，初期尝了点甜头，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家伙便是赌场里的恶棍，因痛恨吉他手，便拿素素威胁，若不断下他的手掌，便将素素抵债给老鸨，当时欠下了一大笔钱，实在没有办法……
“于是……他就把自己给……”艾莉听得心惊肉跳。
其实林吉田不是一个会说故事的人，他将许多浓情蜜意给磨损了，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来跟艾莉讲述，饶是如此，艾莉凭着丰富的想象力，也听得入了迷。
“嗯，留下了一只手掌。后来的事儿，便是素素在做的事儿了。他倒也没怪她，只是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废人，是承担不起她的未来的，只劝她要好好保护自己，便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素素后来也算是碰到了贵人，开了这家店，却死活不肯另找。她也傻，其实那人若是真爱她，也不会让她等那么久。”
艾莉唏嘘：“哎，若是有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这样的代价，我肯定也等他一辈子了。”
那时候，哪想得到，一语成谶。
“你想太多了。”林吉田翻了个白眼说，“我觉得你有事没事，得多照照镜子，老看街上的美女也没有什么用处……”
“你……去死吧！”她将抱枕砸在他脑袋上，为林吉田的不识好货而忿忿不平，她明明很好看好吗！最大的喜好就是照镜子！
她正对林吉田一阵好打，故事的女主人公走了出来，依旧以往清清淡淡的气质，却让艾莉看出几分忧伤。
她朝艾莉笑了笑，然后对林吉田说：“严姐之前在我这儿留了一笔钱，说你的银行卡被你自己挂失了，你什么情况？”
她没把艾莉当做外人，想必大年三十能混迹在一起的，也一定是自己人，于是竟这么就说了出来。
林吉田伸了个懒腰，看了一眼艾莉。艾莉聪明，知道那个严姐，指的是严燕，便竖起耳朵来听。
“没什么。只是我现在自己也可以赚钱，没必要花她的。”他说得云淡风轻，老板娘却笑着说：“那你得拿去，这钱可不是我的。”
“我可不能要。”林吉田已经喝完了那杯咖啡，忽然起身说，“你便跟她说，以后不劳她烦心。”
艾莉还在揣摩，林吉田为什么对严燕这样介意，好似有一堵墙在他们之间。按理说……
“可她好歹是你妈。”老板娘低声埋怨了他一句。
林吉田瞪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艾莉：“喂，这个小姑娘的爸爸可是个记者。”
老板娘立马噤声，后悔莫及，本以为艾莉是林吉田的小女朋友，想来这事儿说了也没事，怎料……她毕竟是严燕的心腹，咖啡馆当初也是严燕替她盘下的，这事儿要是捅了出去如何是好。
艾莉还在震惊状态之中，林吉田却笑了笑说：“放心吧，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好了，老板娘，我得回去睡觉了，毕竟是靠脸吃饭的人啊……”
“你妈妈居然是严燕？”艾莉瞪大眼睛，在咖啡馆门口的路上，追着疾步前进的林吉田。
“不是。”
“那……”
“喂，艾莉，”林吉田无奈地闭了闭眼，“如果那个人连承认都不肯承认你，你又何必把自己当回事？”
他的笑容竟看不出惨淡，之前的苦笑也没有了，倒像是没心没肺地说出一件不相干的事来，让原本艾莉心头酝酿的话都咽回肚里，一时竟无言。
“怎么了？原本想可怜可怜我，现在发现好像没这个必要了吧。”林吉田挑挑眉头，不满地说。
艾莉却摇摇头：“我只是诧异，你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明明很不开心，明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啊，明明就没有那么豁达的胸襟，明明是个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的家伙，为什么……可以这样？
林吉田突然站定，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尔后托着下巴，道：“艾莉，你要学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有时候，过多感情的波动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你学学我，看，我笑给你看。”
学会笑，学会掩饰感情，掩饰着掩饰着，就连自己，都相信了。
我一点都不难过，你相信吗？
真的吗？艾莉却不信，她可装不了，笑不出的时候就是笑不出，想哭却憋着，会把人憋坏的。
于是她晃晃脑袋：“我不信。林吉田，你想哭你就哭吧，我的肩膀不宽，可以借给你。”
“去！哭你大爷啊。不过要借的话，你的肩膀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有借不还。”林吉田白她一眼。
这时候疾驰而过的车子擦过他们俩，林吉田像第一次见到艾莉时那样一把将她扯开，艾莉撞在他的胸膛上，脸上是硬生生的疼，可这一次，艾莉没有像第一次一样，怒骂他是个臭流氓。
因为林吉田立马将她松开，皱着眉头埋怨她：“小心点啊。”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低中音，现在艾莉明白了，虽然他跟严燕长得不是十分相像，但都是一样的好看，声音也一样的好听。
并且，连性情，都一样的捉摸不定。
林吉田，是个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