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能替我保密……”这时于尔根急忙说是因为那些老鼠。
罗圈腿退了一步:“因为老鼠?”
“是呀,它们吃死人,吃人,它们靠这活命。”
“谁说的?”
“我们老师。”
“那你就留神起老鼠来了?”那人问。
“才不是呢!”接着他用很低的声音讲道,“我的弟弟,他就躺在下面,就在这儿。”
于尔根用棍子指着倒塌的墙垣。“我们的房子遭到了轰炸,地下室里的亮光一下子没有了,他也不见了,我们还大声叫过他。他比我小好多,才四岁。肯定他还在这儿。他比我小好多。”
那人俯看着他乱蓬蓬的头发,突然说道:“那,你们老师就没有告诉你们,夜里老鼠要睡觉吗?”
“没有,”于尔根轻声说,一下子显得很不耐烦,“这个他没有说过。”
“哟,如果他连这个也不知道,还算什么老师,”那人说,“夜里老鼠是要睡觉的,夜里你可以放心回家,夜里它们总睡觉,天一黑就睡下了。”
于尔根用棍子在瓦砾堆里戳出一个个小窟窿。这儿全是它们的小床,他想,全是小床。
“现在你明白了吧?”那人又说(他的罗圈腿显得很不安静),“全是小兔子,白的,灰的,灰白的。我现在赶紧去喂我的兔子,等天一黑我就来接你。或许我还能带一只来,一只小的。还是……”你说呢?
于尔根在瓦砾堆里戳出一个个小窟窿。“我不知道,它们夜里是不是真的睡觉。”他轻声说着,看着罗圈腿。
那人翻过一堵堵断墙到了街上。当然,他还在那里说:“你们老师应该卷铺盖滚蛋,要是他连这个都不知道。”
于尔根站了起来,问:“我真能有一只兔子吗?一只白的,成吗?”
“我找找看,”那人边走边喊,“可你一定要等着我,我带你回家,懂吗?我得告诉你父亲怎样做兔子笼。这事你们可得懂。”
“好,”于尔根喊道,“我等着。天黑前我还得留意老鼠。我一定等着。”他又喊:“我们家里还剩有些木板。箱子板。”他叫道。
可是那人已经听不到这些了,他圈着两条弯腿朝太阳跑去。黄昏把太阳染得血红,于尔根还能看见阳光从那两条腿当中照射过来,两条弯弯的腿。还有那只篮子兴奋地摇晃着,里面是兔子草。青青的兔子草,因为瓦砾片而变得有些发灰。
笑者
〔德国〕海恩里克·波尔
每当有人问起我干哪一行时,我就窘态毕露,满面通红,口吃起来,而原本人家都觉得我是个挺镇定的人的。我很羡慕那些能说“我是个泥水匠”的人。我羡慕理发师、记账员及作家这些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的人,因为他们的职业不言自明,无需冗言解释,而叫我回答这类问题,却感到十分局促:我是个笑者。一旦招认了,我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是这样谋生的吗”时,又得老老实实地再招认一次:“是的。”
我的确靠发笑维生,而且笑得很好,套用一句商业用语来说,我的笑声是供不应求的。我是个优秀的笑者,没人笑得跟我一样好,也没有人能如此发扬我这行艺术的精粹。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没完没了的解释,我会称自己为演员,但是我的才华在滑稽剧与朗诵术的领域中实在显得过于差劲,我觉得用这个名称是太离谱了;我喜爱真理,而真相是:我是个笑者。我既非小丑,又不是滑稽演员。我并不使人们开心,我表演开心;我像罗马帝王一样地笑,或者笑得像个敏感的小男生;我发出十七世纪的笑声,与发出十九世纪的同样自在;如果场合需要,我一路笑尽所有的世纪,所有的社会阶层,所有不同的年龄,就像修皮鞋的,这不过是我练出的一种技能。在我的心胸中,怀抱了美洲的笑声,非洲的笑声,白种、红种与黄种的笑声——只要报酬合适。在导演的要求之下,我的笑声就能轰然而出。我已经变得不可或缺了;我在唱片里笑,在录音带中笑,电视导播对我也蛮尊重的。我凄惨地笑,适度地笑,神经地笑。我笑得像个电车上的检票员或像杂货店里的帮工。清晨的笑声,晚间的笑声,子夜的笑声与黎明的笑声,简言之,无论何时需要何种笑声——我都得笑。这样一种行业,不必我说,自然是十分令人厌烦的了,特别是我还有一项专长——擅发传染性的笑声,这对三四流的滑稽演员而言,我更是不可缺少的帮手了,这级演员很怕——也难怪他们——观众会错过他们说的关键性笑话,因此晚上我多半都在夜总会里不露声色地充当捧场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表演节目嫌弱的当儿,发出传染性的笑声。这种笑声必须小心地在时机上扣得很准;我的放声纵笑不能来得太早,也不可来得过迟,必须恰是时候。在事先排练好的节骨眼儿上,我放声一笑,整个观众的哄笑也会响彻全场,台上说的笑话也才给救了起来。至于我呢,则拖着疲惫的身心来到衣帽间,穿上大衣,庆幸自己总算下班了。回到家中,总会发现有电报在等着我:“即刻需要你的笑声。星期二录音。”
数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暖气过强的特别快车上悲叹我的命运了。简直不必说,当我下了班或休假的时候,我是一点也不想笑的。牛仔巴不得能忘却牛群;泥水匠能忘掉灰泥也是一桩乐事;木匠家中的门常常是坏的,要不然就是抽屉开不开。卖糖果的喜欢吃酸黄瓜;肉贩子喜欢杏仁饼;烤面包的宁可嚼香肠,也不要啃面包。斗牛士养鸽子消遣;赛拳的看见自己的孩子流鼻血,脸都吓白了。我觉得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自己工作之余就从来不笑。我是个严肃的人,很多人认为——或许十分正确——我是个悲观厌世的人。在我们婚姻生活的头几年中,我妻子常会对我说:“笑几声嘛!”但后来她就认清了我是无法满足她这个愿望的。我能在全然的肃穆中放松脸部紧绷的肌肉与磨损的精力,我就会觉得快乐。是真的,连别人的笑声我都受不了,因为那会令我想到自己的职业。所以说,我们的婚姻是十分静寂、安详的,因为连我妻子也忘了怎么笑了。偶尔我见她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我也回她一个浅笑。我们谈话声调很低,因为我痛恨夜总会里的喧嚣,还有录音间中不时充斥的喧闹声。不清楚我的人认为我沉默寡言。或许我是这样,因为我得常常张开口大笑。我一生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偶尔让自己也挤出一丝温柔的浅笑,我常怀疑自己是否真正笑过。我想没有。我的兄弟姊妹始终认为我是个老气横秋的孩子。不错,我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笑,但我却从没听过自己的笑声。
轻蔑的一瞥
〔德国〕库森别格尔
电话铃响了,警察局长拿起听筒——“喂!”
“我是克尔齐警长。刚才有一位过路人轻蔑地瞧我。”
“或许你弄错了吧,”警察局长要他考虑一下,“几乎每个碰上警察的人都感到心虚,不敢正视。这看起来就像是轻蔑。”
“不,”警长说,“不是这么回事。他轻蔑地打量我,从制服、帽子一直到皮靴。”
“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抓起来?”
“当时我愣住了。在我想到这是侮辱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你还认得出他来吗?”
“肯定,他蓄的是红胡子。”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相当难受。”
“坚持一下,我叫人来换班。”
警察局长打开了话筒。他派出一辆救护车到克尔齐那个区去,同时命令把所有蓄红胡子的公民抓起来。配备有无线电话器的巡警队接到命令的时候,正在值勤。两个人正在试验哪一辆车跑得快,另外两个人在酒馆里庆贺店主的生日,三个人帮着一个同事搬家,其余的人在街上买东西。但一听到事情的经过,他们就急忙驱车直奔市中心区。他们封锁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逐户搜查。他们跑进商店、饭馆、住宅,只要找到一个红胡子,就把他拖走。到处交通停顿,警报的鸣叫声使居民惊慌不安,谣言风传:这次搜捕的目标是一个杀人犯。围捕刚开始了几小时,虏获可观:五十八个红胡子给带到警察总局来了。克尔齐警长,由两名护理人员搀扶着,在这批嫌疑人面前慢慢走过,但他却没有指认出嫌疑人。警察局长归因于克尔齐的健康状况,命令审讯被拘留的人。他说:“就算他们在这件案子里清白无辜,他们肯定也犯过别的错误,审讯总是会有收获的。”
对,审讯诚然会有收获,特别是在这个城市里,但不要以为受审的人受到了虐待。还不至于到如此粗暴的地步,所采用的方法是比较微妙的。长期以来,秘密警察不声不响地讯问了每个公民的亲属和仇人,从而建立了一套卡片,从这里面可以查到他特别憎恶什么:风钻的嘎嘎声,刺目的强光,石炭酸的气味,北欧民歌,剥皮老鼠的样子,狗叫等等。如果运用得彻底,这些办法大多可以奏效:它能从受审者嘴巴里逼出供词来,有真有假,视情况而定,而警察总是高兴的。对这五十八个人现在所用的就是这类办法。要搜捕的那个人早已回到了他的寓所。警察摁他的门铃的时候,他没有听见,因为他正往浴盆里放水。洗澡水准备好了之后,他倒是听见门铃声了,但那是邮递员送来一份电报。消息是可喜的,有人给他在国外准备了一个好职位——不过,条件是:他得立即启程。
“好,”这人说,“好,现在要做两件事:胡子要剃掉,因为我讨厌它了;要弄到一份护照,因为我没有。”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重又穿好衣服。为了庆贺这个大喜日子,他选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领带系上。他打电话询问几点钟能搭上一架飞机。他离开寓所,跨过几条恢复了宁静的街道,走进一间理发店。这件事办完后,他到警察总局去,因为他知道只有在那里才能在很短时间内领到一份护照。说到这里,得补充一点:这个人事实上是轻蔑地瞧过那个警察的,原因是克尔齐的样子极像他的表兄艾贡。对这个不中用而且欠着他钱的表兄,这人感到轻蔑,这种感情在他见到克尔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倾注于目光中了。所以,克尔齐的观察是正确的,他的报告是无可指责的。事有凑巧,这人走进警察局的时候,又碰上那位使他想起他表兄艾贡的警察了。但这一次,为了不得罪对方,他把目光迅速移开了。而且,那可怜的人显然健康状况不佳,两个护理人员正陪着他走向一辆救护车。申请护照的事并不如这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身边带有一些证明文件,也出示了电报,这都无济于事,他申请出国的计划,匆促得没有分寸,吓坏了经管护照的警官。
“一份护照是一份重要文件,”他解释说,“办这么一份证明文件是需要时间的。”
这人点点头。
“按规章制度可能是这样。但每种规章制度都有例外。”
“这种情况我决定不了,”警官说,“只有警察局长才能决定。”
“那就交给他决定。”
警官把文件找到一块儿来,站起身来。
“您跟我来,”他说。
“我们抄近路——穿过办公室。”
他们穿过三四个房间,那里面坐的尽是蓄红胡子的人。
“真滑稽,”这人想,“我原先不知道蓄红胡子会有这么多人。我现在不归他们那一伙了。”
像一些独裁者一样,警察局长也爱摆出社交场上老手的样子。他听取了报告就把那警官打发走了,然后请客人就座。但客人要勉强装出笑脸却不容易,因为这位警察局长的模样长得像他同样厌恶的堂弟阿突尔。但是,掌管微笑机能的肌肉却尽忠职守——这可是关系到护照的大事啊。
“小官儿们胆小,”警察局长说,“他们避免做任何决定。没问题,您马上而且就在这儿可以领到护照。您到伊士坦布尔上任,是我们城市的荣誉。我祝贺您。”
他在护照上盖了个印,签上了名。他大大方方地把护照递给客人,好像那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什么小本儿。
“您系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领带,”他说。
“一幅市区图,是吗?”
“不错,”这人回答说,“是伊士坦布尔的市区图。”
“妙极了的主意。好吧!”警察局长站起身来,把手伸向那人,“我祝您一路平安。”
他把客人送到门口,向他亲切地挥手致意,然后走进审讯拘留者的房间里。为了缩短自己受折磨的时间,那些可怜人已经承认了一些违法行为,但并没有承认指控的那一条罪行。
“继续审讯!”警察局长命令道,然后去吃午饭。他回来时,见那里摆着一份报告。一个理发师报告:他上午按照一个顾客的意愿,给他剃掉了蓄着的红胡子。这人的相貌他描述不出,但他记得衣着上的一个显眼之处:一条印有市区图的领带。
“我这匹蠢驴!”警察局长叫了一声。他一步跳两级,奔下楼梯。院子里,他的车正停着备用。
“到飞机场!”他朝着司机喊道,顺势一靠,坐在后排位子上。司机施展出全身本事。他轧死了两只狗、两只鸽子和一只猫,擦坏了一辆电车,轧坏了一辆装着废纸的手推车,吓坏了成百上千的过路人。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在外边老远的地方,只见飞往伊士坦布尔的飞机从跑道上分秒不差地起飞了。
如此警察
〔斯里兰卡〕古纳瓦尔特那
“抓小偷……抓小偷……快来人哪!……”突然,隔壁人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左邻右舍闻声后,纷纷赶到出事地点。站在门边往里面瞧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被人打翻在地,一人掐着脖子,一人骑在身上,使他半点动弹不得。英雄难找用武之地,值此机会,谁不想大显一番身手?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口吐秽言,推开人群冲杀上去。此刻,房东老板正在蔬菜店里营业。得知消息后,他立刻派人去报告了警察局。想到自己多年来被盗的失物今天终于有了追查的线索,老板顿时喜出望外,乐上眉梢。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有人在门口向老板报告说。